睹物思人了几分钟后，我集中精神，开始了修复工作。
我全身心投入，几乎忘了时间与自己所处的地点，包括卡莱尔的存在。
这次的修复工作比昨天要顺利很多，旧式机甲的样式都是我熟悉的。当然也遇到部分甲臂衔接难题，我在旧方法上进行了微加工，勉为其难完成了修复。
最后一个区域修复完成后，我忍不住像从前那样伸了个懒腰并长舒了口气，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这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卡莱尔就坐在我跟前，我太过专注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我赶紧收住动作做好，整个人又开始拘谨起来。
他没看我，只看着我面前的机甲，看我修复完了，径直拿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查看。
课室里还是很安静，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卡莱尔时不时拨弄机甲的声音。
大概过了五分钟，他放下了机甲，终于正眼看我了。
“茉茉·福本丝，十六岁，出生于拉索密胺星球奥莱森小镇，两个月前因难民救助政策抵达奈达勒星，通过额外招生考试进入霍斯顿学院。家庭成员有爷爷波奇·福本丝和哥哥罕布斯·福本丝，爷爷于两个月前去世，哥哥四个月离家下落不明，目前单身一人。”
卡莱尔慢慢地说出了我的基本信息，与此同时，眼睛一直盯着我。
难得听到他说这么多话，只是语调却极其冷漠。
我坐在他正对面，我们之间只相隔了一张课桌。
傍晚时刻，课室内自然光线不足，没有开灯。卡莱尔背光而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呼吸困难。
这些信息我完全没有写在报名表上，学校档案里也没有这么齐全。
只有一个可能，卡莱尔提前调查了我。
这个事实让我有点点不舒服。
“你是跟你爷爷波奇·福本丝学的机甲修复吗？”
我忍着不适，轻轻点头。
“学了多久？”
“几年。”
“对机甲修复的理论清楚多少？”
......
好像在审犯人。
......
“课余愿意花多少时间进行机甲修复研究？”
在卡莱尔又一次抛问题时，我低下了头，不再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我的回话，又问了一句：“茉茉·福本丝？”
我还是没理他。
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冲破了刚刚萦绕我心头的紧张胆怯情绪，我感觉自己像白炽灯下的小白鼠，莫名其妙被开刀。
我没说话，卡莱尔也没再开口，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着整个课室。
过了几分钟，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我终于抬起头面向卡莱尔，他也正凝眸看着我。
“少将，我今天是接到通知来进行社团面试的，不是来被当做犯人审的。如果机甲社对待新社员是这样的态度，还未经允许调查个人隐私信息，那我觉得这个面试可以到此为止，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几乎是拿出了毕生的勇气才冲着这位年轻少将说出这番话，说完我没看他，转身就离开。
大踏步出了课室后，我才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整个人像脱水的鱼，恐慌感后知后觉袭来。
我刚刚怼了那位卡莱尔·克隆巴赫。
名声显赫、奈达勒联邦帝国的希望，卡莱尔·克隆巴赫少将。
这个认知让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差点腿软摔倒。
但时间若倒流回刚刚的时刻，我毫不犹豫还是会这么做的。
互相尊重是最起码的，哪怕他是少将，也要尊重人。
我加快步伐噔噔噔下了楼，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一边跑还一边擦眼泪。我情绪上头时容易出生理性泪水，这个毛病挺丢人的。
站在教学楼下，我停下来认方向，霍斯顿学院大到我每天都至少迷路一次。
也就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卡莱尔的声音。
“茉茉·福本丝，等等。”
我僵在了原地，刚刚的勇气在听到他声音的那刻又消失殆尽了。
卡莱尔慢慢走到了我面前，与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不同，他气息十分平稳，极短的时间内追上我对他来说似乎是小事一桩。
我努力绷住，强迫自己不低头，与他的目光对视。
卡莱尔也静静看着我，眸色复杂。
我忍不住开始分神想从前陪着爷爷看的星际八点档狗血剧，炮灰得罪校园男神后下场有多惨。
哦还不止是校园男神的级别，这位是星球男神的级别。
我会被发配去荒区吗？戴着小工帽去开矿，挖呀挖呀挖，挖出的星际矿物质卖了的话够不够盖一个小房子？
小房子不够，既然都挖矿了，还是得挖个大的，挖个牧场吧？还可以养好多小鸡小羊，顺便养只牧羊犬吧......
我胡思乱想着，卡莱尔突然开口了。
“如果是刚刚我说话的方式冒犯到你的话，我道歉。”
...？？
我脑里叮叮哐哐挖矿的声音被打断。
“抱歉，我只是习惯了军营作风，不是审问你，只是问一些机甲相关的情况。”
“至于调查你的私人信息，从社团层面确实是不应该的，但若是按照培养特殊人才的标准，则是必须的。”
卡莱尔的话像一块块硬石头，梗在我挖矿的路上，他每多说一句话，我挖矿的小铁锹就挖出来一块硬石头。
“我想培养你，当我的专属机甲修复师。”
嘣——！
挖出来了一个炸弹。
我整个人被轰炸得脑袋短路。
他在说什么？
专属机甲修复师？
谁的？
可疑的沉默又再次蔓延在我们之间，卡莱尔很有耐心，等我回复。
我缓了足足一分钟，才结结巴巴开口：“专属机甲修复师？为什么是我？”
卡莱尔这次没回答我，他看向别处，耐心耗尽了，只问：“你愿意吗？”
我在挖矿工和修复师之间徘徊，犹豫不决，于是问了一个最关心最重要的问题：“能加学分吗？”
卡莱尔：“...能。”
“加多少？”
卡莱尔：“等同于社团的学分。”
我痛快做了决定：“好，那我当修复师。”
卡莱尔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行，那今天就到这。”
说完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我，转身就走。
我张嘴，欲言又止，话没问出口。
所以后续是啥？专属机甲修复师要干什么？专门给他修机甲吗？在哪里修？什么时候修？
怎么就这么走了，什么信息都不说。
果然我还是应该去挖矿。
*
这个离奇的复试以这样离奇的方式结束了，过程曲折但结果还算不错，而且也很快有了后续。
一个星期后的周五晚上，我的老式光脑突然弹出了一条加友信息：【卡莱尔·克隆巴赫请求添加您的视号】
我确信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光脑视号，他估计又是动用了他强大的军方力量。
啧有点大材小用啊。
卡莱尔·克隆巴赫：【明天上午九点，学校后门，A牌车舰】
简单明了，下达指令式。
只是看着文字，问都能想象出他冷冰冰的语气了。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学校后门，果然看到一辆漆黑发亮的加长版车舰，我不敢让他久等，赶紧噔噔噔跑过去。
全自动车舰门打开，并没有看到卡莱尔的身影。
我抱着书包坐了进去，看到驾驶座上仿生机器人圆乎乎的银质脑壳。
机器人机械地报了一遍目的地：克隆巴赫庄园，然后没有任何缓冲，猛地按了启动键，车舰以离开弦箭的速度猛地冲出。
惯性影响下，我整个人贴到了椅背上，太久没坐车舰，这横冲直撞的速度让我一时间有点不习惯。
窗外景色嗖嗖嗖飞过，令我眼花缭乱。
仿生机器人估计是看到了我面如菜色，贴心地打开了车窗缝，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我慢慢感觉舒服多了。
当然如果机器人能降低速度的话，感觉会更舒服点。显然驾驶座的仿生机器人还没有贴心到这一步。
我缓缓呼吸着，脑子也开始回笼，后知后觉回想起刚刚机器人播报的目的地。
克隆巴赫庄园。
？？
第一次就到家里？？
第11章
车舰风驰电掣前行，沿途的景色都成了虚影，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车舰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圆脑袋的仿生机器人为我开了车门，机械音一顿一顿的：“欢迎来到克隆巴赫庄园，这边请。”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滑动，速度有点快，我没时间驻足欣赏星际五大古老家族的豪华庄园门面，赶紧小跑着跟上它的步伐。
我们走了得有五分钟，仿生机器人带着我从前厅绕到后院，越走越偏，我心里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怎么会有人带第一次上门的客人走这么偏僻的路的？
我转瞬一想，可能在卡莱尔看来，我都算不上客人。
就在我低头犯嘀咕的时候，仿生机器人突然猛地刹车，我一不留神撞了上去。
机器人轻微摇晃，很快稳住了身子，只有我疼得龇牙咧嘴，然后我又听到它的机械音响起：“主人。”
我摸着脑门上的包，稳了几秒，才侧身从仿生机器人身后挪开，看向前方。
卡莱尔就站在几步开外看着我，见我看向他，也没说话，直接转身进了他身后的一个房间。
这意思是让我跟上去。
圆脑袋机器人也离开了，剩我站在原地。
阳光灿烂，院子里的大树被风吹着轻轻摇晃，卡莱尔进入的那个房间在树荫下，门后一片漆黑，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从房间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应该是一个地下室。
我忍不住吞咽，心里有点点紧张，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进了房间。
房间里比外面要阴凉许多，光线偏弱，古董杂物堆砌了大半的空间，只在中间留下勉强仅供一人通过的走道。
走道尽头是一个由书山、机甲模型堆砌形成的小空间，球形吊灯发出明亮的光线，最中央有一台大木桌，上面凌乱摆放着机甲碎片，几盆绿植在光线下泛着莹白的光。
卡莱尔就坐在木桌旁。他戴上了单边眼镜，一手拿放大镜，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面前的模拟机甲。
我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次不等卡莱尔招呼，我自己就找了个位置坐下，也开始打量面前的机甲。
目之所及都是老旧的机甲型号，与面试时的模拟机甲不同，面前的是实打实的残损机甲，上面刮痕累累，有的还附有炮弹轰炸留下的黑黢黢的痕迹。
这是真正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机甲。
我轻轻摩挲着机甲碎片，感受着真实的质感。摸着摸着，在机甲底部，摸到了凸出来的东西。
我好奇地将碎片翻过来仔细看，结合那凸出来的质感，研究了几次后，我确定是一串编号。
每个碎片都有这样的编号，肉眼几乎看不见。
我又一次摸到了机甲上的编号，抬头时看到卡莱尔不知何时起正默默看着我。
“发现异样了？”他问我，“知道编号代表什么吗？”
我诚恳地摇摇头。
“这里的机甲碎片都是从敌方阵营缴获的，用特殊的规则编号，通常由联邦帝国武器部严密看守。你面前的这些，是半年前联邦军队从边境蚁人袭兵境内缴获的。”
“蚁人生存环境恶劣，科技水平落后，但他们依靠强大的身体素质和惊人的团结本能多次在边境战中出其不意袭击帝国军队，是联邦帝国边境棘手的存在。”
他轻轻拨动面前的机甲碎片：“特别是这两年，他们开始广泛应用机甲，袭击成功率大幅飙升。帝国怀疑，他们的机甲进行了某种特殊的改良。”
我心里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又觉得这个猜测过于大胆，没忍住问出了声：“所以，你是让我来负责修复蚁人袭兵的机甲？”
卡莱尔缓慢地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是我呢？”我不理解，“我不是专门的机甲专业学生，平时里也很少接触机甲，连修复的手段方法都是过时的。”
这个问题从复试那天就开始困扰着我。
我想了一周，都想不明白卡莱尔为什么会选择我当他的专属修复师。我清楚自己的机甲修复水平，绝对不是天赋异禀到能引起机甲天才注意的那种。
卡莱尔放下手中的机甲碎片，起身朝我走来。单边眼镜挡住了他一只眼，稍微缓和了他骇人的气场，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因为你的立场。我调查过你，你不是奈达勒星原住民，排除了党派可能性。在原来的星球，也从不参与星际党派相关的讨论，生活环境和背景简单干净。”
简简单单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却秒懂他的意思。
之前那次斗兽的离奇经历让我对奈达勒星当前的政治环境有了大概的了解，这个星球的人民或多或少都是某个党派的拥护者。
但信仰拥护这种东西，有动摇的可能性。上一秒是雄狮阵营拥护者，下一秒可能就倒戈去了飞鹰阵营。
党派相争涉及利益颇多，军队政党间最忌讳的就是间谍的存在。
而修复的机甲又是秘密武器，牵涉到帝国安危。
与其找一个不清楚底细的，不如直接找像我一样背景干干净净毫不起眼的人，从头培养，作为心腹。
心腹这个词在我脑里闪过的时候，我的心跟着抖了一下，耳朵感觉有点热。
看着卡莱尔没有表情的脸，我对心腹这个词，持保留意见。
“还有一个原因。”他在我面前站定，语气毫无波澜，“你关于机甲修复的理论和方式，都停留在五六年前，而蚁人的机甲水平也刚好是五六年前的水平。”
“换句话说，没有接触过新型机甲的你，不容易存在思维定势，关于机甲的思维刚好与蚁人的机甲保持在一个维度，或许有更大可能产生思维同频。”
他说着，微微皱眉，似乎也在思考可能性有多大。
...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卡莱尔说完后，便启动光脑，凭空投射出一份保密协议。
“那天没有和你细说，成为我的专属机甲修复师，不单是加学分这么简单，还能获得物质资金资助，你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有保障，其他的物质要求还可以进一步协商。”
这么诱人的条件，我第一反应却不是开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代价呢？”
他难得赞赏地看了我一眼：“你很聪明，确实有代价，自己看协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