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一攥，任凭碎片割破手指流血也不在意，随手将其收入袖中。
明川隐忍得额头青筋直跳，那可是举全宗之力才拿到的碎片，不知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现在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被北庭雪拿走了。
他强忍内心躁动，如实道：“我等用它的灵力修炼，初时确实大有益处，但不久之后便发觉体内有秽气聚集，往日灵力都被污染，经脉淤塞，难以运功。”
霜染补充道：“现下此物再无灵力波动，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如普通的碎瓷一般。”
北庭雪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在算，通天梯被打碎，一共留下八枚碎片。
其中北庭留下一枚，花蓝夜在雷音山抢走三枚，现在又拿到两枚，已经有了六枚踪迹。
剩余的两枚，还要等他彻底解毒，力量恢复之后再做出预言来判断方位。
他现在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级别的预言。
不过总归是好事。
白得了两枚碎片，谁能不说这是好事呢。
北庭雪慢慢道：“你们可以留在这里。”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三日之后，这里会建清骨池，带你们的弟子沐过清骨池，便可洗去污秽，自如运用灵力。”
明川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再献上些宝物，才能得北庭雪的帮助。
毕竟北庭在外界看来就是那样唯利是图的。
乍一听北庭雪的话，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么轻易得到指示了吗？
还是霜染先拜谢过，他才急急跪下来道谢。
低头的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可是把碎片交了出去，北庭雪看起来是不打算归还了。
待身体好了，还得想办法拿回来才是。
刚想到这里，身子就动不了了，明川头低着无法抬起，脖子如压着千斤重，他很快连跪拜的姿势都保持不住，直接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在弟子和同盟面前可谓体面全无。
“……王上？”
在场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北庭雪了。
明川非常紧张，担心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但北庭雪说的却是——
“龙湘前往北庭之初，你逼迫过她。”
明川呆住，面露不可置信，这，这话题跨度也太大了，怎么突然说到这里了？
“离火仙洲前宗主蒙骗北庭，胁迫龙湘代嫁，还毁了她的灵根，罪无可恕。如今他和他的女儿已认罪伏法，咎由自取。你既来了，作为迫嫁的一员，也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当初和龙湘死讯一起传出来的，便是北庭雪为龙湘正名，问罪离火仙洲的消息。
修界的人们怎么都没想到，越拂玲和龙湘之间，不是龙湘贪心冒认身份，而是她被毁掉灵根，以母亲安危要挟，被迫立下血誓，不得不前往北庭代嫁。
之后与北庭太子情投意合，也算是歪打正着结下了良缘。
离火越宗主手段恶劣，为众人所不耻，蒙骗大众和北庭，被如何处置收拾都是应该。
他的女儿明知内情，助纣为虐，贪心不足，既无气节也无大意，害人害己，被看押也是正常。
蔺子如和云微雨一样作为知情者，一个因为及时悔悟，与龙湘关系还算不错，没有被处置。一个因为先行逃走，北庭雪没有亲自外出追踪，而暂时得以自由。
他们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是处理完了。
他们也都是被欺骗的，是受害者，是可以唾弃越氏的旁观者。
明川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要被连带的一日。
只因他在龙湘代嫁那天，反驳了水天仙阁阁主苏青窈几句话。
他自认那些话没说错，但他也不傻，目前这种情况，他除了认罪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那时无心之言确实不该，我愿随王上处置，但逝者已矣，还望王上节哀顺变，莫要总是回头看，也要往前走。”
这话说得非常恳切，实则暗示北庭雪，龙湘死都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既已给她正名，那就算仁至义尽，该往前看了。
而往前看，自然就要得到修界所有人的簇拥和维护，他这一环是必不可少的。
为此也不该重罚他，点到为止即可。
他的斜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笑，明川脖子松动，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见龙湘好端端朝他们走来。
她看起来好极了，除了一点点皮外伤，发色有些改变外，没有任何损伤。
甚至修为都增进许多，已经是快要金丹的真君了。
要知道修界蛰伏多年，最高的不过元婴，那是凤毛麟角，宗主级别的。
金丹的一样少见，离火出了一个云微雨，生灭宫也不过明川自己一个。
明川不得不以为这是北庭雪的神乎其技，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他和龙湘之间流转，心里盘算着今日若无法善了，又该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
龙湘来得很早，北庭雪走了不久，她就待不住了，还是觉得要出来看着他才行。
他何时见了这些人，又说了什么，她都清清楚楚。
“我好好活着呢，他不必节哀。倒是你，上交了碎片，回去可要好好节哀。”
明川被戳到痛处，假面快要挂不住了。
龙湘话锋一转道：“碎片给了你们，你们也不会用，倒不如全都交给王上，让他来处理，你们坐享其成就是，这不好吗？”
稍稍安慰了一下，龙湘来了个更大的：“三日后泡完清骨池，你们便联合起来，想法子将花蓝夜手里的碎片都拿回来，交给王上罢。”
完全是吩咐的语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眯眼笑着，嘴角弯弯，大有不答应就连池子都不给泡，直接赶出北庭的架势。
反正你们碎片都交了，总不能一无所获地走吧？
明川从龙湘死而复生的震撼里彻底回过神来，硬着头皮为难道：“这是否有些不妥？那毕竟是魔君，以我等的修为……”
“泡完了清骨池水，相信你们可以脱胎换骨，好好完成这项任务的。”龙湘道，“花蓝夜前日被王上重伤，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灵力大不如前，不去试试，怎知做不到呢？”
明川没再拒绝。
他沉默下来，和霜染交换了眼神，心里都有个期许。
若魔君真的被重伤，那他们泡过清骨池，说不定真有机会取到碎片。
三日后好好研究一下清骨池是什么原理，再重新拿到碎片的话，岂不是又有转机。
富贵险中求，既然没别的选择，答应下来也不是坏事。
龙湘挥挥手道：“既无异议，就下去安置吧。”
北庭雪全程对她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在她做出总结之后，直接唤来幽魂带着这些修士离开。
这般彻底地纵容，毫无底线地顺服，简直像龙湘才是北庭的王上。
修士们神不守舍地走了，周围安静下来，龙湘转过来对北庭雪神神秘秘道：“等他们去寻花蓝夜麻烦的时候，我们去个好地方，有好东西给你。”
北庭雪手握三枚通天梯碎片，看着龙湘欢快的眼睛，心知她要给的东西，恐怕也是通天梯碎片。
通天梯是连接凡间和仙界的媒介，是凝聚天地所有灵气的天梯。
它是不是也算高维到所谓低维的方法。
若用它，能不能靠近龙湘要去的地方。
北庭雪想了很多，而后终结在4880又一声“做梦”里。
它好像成了他新的心魔，在他强迫它和他说话之后，会被感知到一些隐秘的情绪。
“你绝无可能去往她的世界，她都明白的事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就算你真的修复了通天梯，结果也只会更坏，届时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遑论借它的力量了！”
这个东西现在完全不怕死了，什么话都敢说。
北庭雪并不生气。
是不是做梦，总是试过才行，一次不试就放弃，他不会甘心。
就算失败……好像一定会失败。
毫无关联的存在想要跨越空间，难度比破碎虚空还大。
她可能也知道成功不了，才主动帮他。
即便这是个办法，有一线生机，龙湘又愿意帮忙，集齐碎片也难如登天。
几百年一筹莫展的事情，不会一朝一夕就完成。
“好。”他答应下来，“你要跟好我，寸步不离。”
龙湘点头，问他：“你就不问我到底要带你去哪里，给你什么，又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不必问。”北庭雪看着她道，“我能知道。”
光团基本已经都说清楚了。
更细节的不需要赘述，北庭雪能自己想到。
高维对低维肯定是了如指掌，说不定他在这里的一切，便如一本书，一幅画一样展现在龙湘面前。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空间隔绝。
龙湘的法术和灵根很独特，他一开始就知道。
她回来之后勤加修炼，如今马上就要结丹，又拒绝他的血肉，这么勤奋不是想要成仙，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这样可以回家。
空间，她的灵根，修炼，回家。
所有的都串联起来了。
她什么都不用说，北庭雪自己都想明白了。
有时他真是希望自己蠢一点，至少那样可以在她还在的日子里感觉到快乐。
“你在想什么？”
龙湘忽然开口问他。
北庭雪半晌才道：“我在想，我真拿到了你要给我的东西，你会高兴吗？”
“你不会害怕吗？”
若真要帮他寻通天梯碎片，那他拿到越多，力量就越大。
他不断变强，意味着她会与他拉开差距。
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她不怕被阻拦吗？
“我想帮你解毒。”
龙湘无所畏惧。
她镇定地走到北庭雪面前，仰头看着这个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眼里倒映的自己，看他颤抖的眼睫，微启的唇瓣，无限的忧郁和不安。
“我想要你得道成仙，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地遨游天地。”
“我想你能朝游北越暮苍梧，高高兴兴，快快乐乐。”
“北庭雪，别放任你的心魔，不要变成你自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的样子。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怀疑自己真的做错选择，还不如没有回来过，就死在那一天。”
“我会帮你寻天梯碎片，和你一起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看着你有一个好结果。”
北庭雪突兀道：“然后离开我，对吗？”
龙湘定定看他许久，点头道：“对。”
这话说得诚实又残酷，龙湘是说话的人，可她好像比北庭雪还要难过。
北庭雪以为自己得到明确答案会控制不住，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但看着她涌出泪珠的双眼，紧绷的肩颈和呼吸，他的所有情绪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既然如此。
若这是她想要的。
北庭雪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背安抚。
“别哭。”
他都答应就是了。
第69章
若说重生之初, 龙湘还真心实意地害怕过北庭雪会阻碍她的回家之路。
那真的见到他，与他重新相处过后，她就完全不担心这件事了。
所以即便意识到他什么都知道了，也没应激地非要做些什么。
她很清楚怎么做能让这个人放弃极端的想法, 就像现在, 不费吹灰之力, 几滴眼泪, 三言两语，就让旁人觉得无法窥其内心万分之一的北庭王上, 什么都答应了。
真的完全白给，也让人莫名的心酸内疚, 难过不舍。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舍不得, 会纠结, 会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
她拿捏他的同时, 也在被他如此轻易受拿捏的模样所拉扯。
于是一开始的眼泪可能没那么汹涌，后面突然就控制不住, 如泄洪一般, 哭得不能自已。
后来是北庭雪将她抱回了住处，楼在怀中哄了许久，她也实在哭得很累, 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北庭雪看着她哭肿的眼睛，细致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水痕。
她并未用言语宣泄和表达任何情感。
但这从未有过的崩溃哭泣，已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
北庭雪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以前不管多难她都能从容自处, 不泄露半分脆弱，给人丝毫可乘之机。
一定是伤心为难到了极点, 才会有这样心防崩塌泣不成声的样子。
她也不愿意离开。
可是没有办法。
她是人生父母养的女儿，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那样长久，和他相识才几月，感情再深，又如何与家人相比？
虽然他没有那样的亲情，但他能理解别人的。
或许也正因自己没有，所以更能理解那种感情的珍贵。
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被迫离开，无法不这样选择，不是故意抛下他，也不是不爱他才走。
她想要他的，只是不能要罢了。
北庭雪缓缓将龙湘放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在床前盯着睡梦中依然不安稳的她，许久才转身离开。
——足够了。
他想，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生平第一次，无论付出什么都要守住，失去也愿意牺牲所有换回来的人，心里一样有他，这已经足够了。
哪怕不能长相守，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与其两个人在一起痛苦，不如分开彼此怀念。
她可以不用怀念他很久，但他会在有生之年一直思念他。
北庭雪化出手中神剑，这柄无名之剑，在剑刃上不知何时刻下了相思二字。
看着这两个字，北庭雪又吐了一口血，他站在月光之下，突然怪异地大笑起来。
不达眼底的笑意阴郁诡谲，即便是幽魂听见这笑声，也吓得瑟瑟发抖，四处躲藏。
明明身上已经没有魔气，可他好像还是有些钻牛角尖。
心里决定要放她走，可还是会不甘心。
或许心魔只是个幌子，他本就是个丑陋恶毒的人，没了心魔也一样有控制她，强迫她的念头。
他不确定这些压抑的情绪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所以没有时间了。
要远离她，才能更好的控制自己。
他的亲生母亲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他这样的人，徒有一身修为，却性情恶劣，虚伪狡诈，将来绝无大成，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死也想拉着龙湘一起死，与她万古同眠。
可世间唯一珍视他的人，怎能被这样对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