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忙,也要前来给阿娘请安,怎能让阿娘在山上,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节。”
景元帝四下打量着屋子,半晌后道:“阿娘这里,跟雪洞佛堂般,太过冷清。”
“我不喜那些摆设,屋子越宽敞越好,只塌几桌椅便已足够,其余的反而碍眼,怎地就冷清如佛堂了。”
姚太后皱了皱眉,道:“你朝政繁忙,等下早些用午膳,用完你早些回去。路上慢一些,别着急忙慌赶,稳妥为上。”
“阿娘,我才来,你就赶我走。”景元帝抱怨了句,如幼时那般,疲赖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往她肩膀边一倒,作势不起了。
姚太后心到底软了软,拍了拍他的手,嗔怪地道:“快些坐好,仔细被人看了去,笑话你。”
“我在阿娘面前承欢膝下,谁敢笑话我?”
景元帝说得义正言辞,到底坐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姚太后知道他有话说,却碍于情面不好开口,便温声询问。
“阿娘,朝政上的事情,你可都曾听过?”景元帝犹豫了下,问道。
姚太后道:“外面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外面不知道的,我皆没过问。”
景元帝清楚姚太后,她不屑在自己面前撒谎,说没打听,便定是没打听。
“我提拔了沈甾徐凤慜,阿娘觉着他们如何?”景元帝忐忑问道。
姚太后不客气道:“沈甾性情迂腐了些,欠缺圆滑,不过,他尚有几分真本事。徐凤慜......他自视甚高,自以为才情过人,风雅,实则是废物,好比那镶了金边的牛粪堆。”
景元帝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神色变得尴尬起来,道:“阿娘真是,我与徐凤慜一向交好,以前阿娘没拦着我,如今怎地如此不待见他了?”
“以前你与他只谈诗论道,他跟在你身边,就是个逗趣的请客,我何须拦着?如今你提拔他为给事中,出使西梁,他就藏不住了。严宗的二儿子是傻子,傻子在府里不出门便没事,出门的话,严宗有个傻儿子的事情,便世人皆知。”
姚太后神色平静,不急不缓说着,“你问我,我便如实回答你。大楚是你的江山,你爱如何便如何,我不会再干涉。”
景元帝的脸逐渐泛白,难过地垂下了头,道:“阿娘,我真有这般差劲?派使节出使西梁,我也做错了?”
当时景元帝做出各种措施的时候,姚太后虽避在行苑,依旧很快便得知了。
她恨不得马上回宫,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气。最终,她还是忍了下去。
当政理事没那般简单,他亲自体会过,才知晓里面的艰辛,不易。
再说景元帝主政,她在旁边指手画脚,依然还如以前那般,一切都依靠着她且不提,他只贪图享受,还埋怨她只看重权势。
对景元帝失望归失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姚太后还是愿意尽心尽力教导他。
“你的对错与否,还不在于眼前一时,而是以后,接下来的朝局。西梁给他们钱,是大楚给他的赏赐,是主子打赏仆从下人。主子亲自到仆从下人住住去,那便是给仆从下人长脸,贵脚踏贱地。你以为是礼贤下士,实属自降身份。”
“可是阿娘,只有少数几人反对,其余人都同意了。”景元帝急赤白脸解释。
姚太后呵呵冷笑:“他们当然同意,他们巴不得你主政,能做出一番政绩,好让我彻底插不上手。主弱臣强,你弱了,他们方有机会。”
被姚太后不留情面的一通批判,景元帝难堪难受到了极点。
他恍惚知道自己做错了,来找姚太后,却是想要得到她的夸赞,安慰。
“你让徐凤慜前去,许了西梁什么?”姚太后问道。
景元帝含糊了下,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关税上的优待,双方既然通好,西梁同样也该给大楚商人优待。”
姚太后敏锐道:“何种货物的关税?”
景元帝默然了下,道:“西梁缺盐,大楚有湖盐,井盐,海盐,各种盐足够多。大楚可向西梁售盐,西梁要少些征税。”
盐铁茶粮食等,一向不允许对外邦售卖。茶穷人吃不起,利高,后来逐步放开了。
只其余几样,向来管束得严,景元帝居然答应卖给西梁。
景元帝解释道:“用盐抵消岁赐,如此一来,无需向百姓征收,摊派,动用内藏库的金,户部也能缓口气。”
大楚的确不缺盐,用盐抵消岁赐,虽不妥帖,景元帝已经派使节前往,总要给西梁一些好处。
“雍州府那边,你要看紧了。”姚太后道。
雍州府之事,景元帝本想听姚太后的意见,他却再也不想提,敷衍了句知道了,“我会催阿昉回京。”
姚太后见景元帝脸色不大好,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还是多说了几句:“雍州府虞昉迟迟不进京,她以前借口身子不好,一拖就快一年。年纪轻轻,能生一年的病,就该传出病丧的消息了。你重情,别人却不屑一顾。”
景元帝听得愈发不耐烦,垂下眼睑答了句:“阿昉最重情。”
姜汤熬煮好了,黄嬷嬷盛到碗里,悄然放在了姚太后的左手边。
景元帝不喜姜味,此时心情烦躁,便觉着不可忍受,抬手捂鼻,不悦道:“拿走拿走,臭不可闻!”
黄嬷嬷愣了下,立在那里没动。姚太后看向窗棂外,道:“老黄,端下去吧,等会再给我熬一碗。”
“是。”黄嬷嬷应声上前端走了姜汤,景元帝还不依,扬声道:“将窗棂也打开,透透气!”
“陛下!”黄嬷嬷一时情急,刚叫了声,姚太后便打断了她,“老黄,将窗棂打开吧。”
他来山上请安尽孝,总该体谅他一二,让他这份孝道落了空。
黄嬷嬷把姜汤碗递给宫女,前打开了窗棂。
凉风吹进一屋的湿润,黄嬷嬷赶紧再去取了薄锦被,上前搭在了姚太后的膝盖上。
景元帝晕乎乎的脑子,被风一吹,感到清醒了些。他微闭着眼睛,长长舒了口气,道:“花草树木皆有灵,行苑的花草树木更是吸进了天地灵气,比之宫中远要通透。阿娘住在行苑,也是修行了。”
姚太后想说什么,终是意兴阑珊,拉了拉锦被,道:“老黄,你去催一催膳房,让他们快一些,陛下用完饭,还要赶回宫去。”
黄嬷嬷去了膳房,没一会,领着宫女送来了午膳。景元帝没甚胃口,略微吃了几筷子。饭后,景元帝坐着吃了两口茶,姚太后要午睡,他便下山回宫了。
黄嬷嬷将景元帝送了出门,姚太后没送他,立在窗棂边,望着山下的湖泊。
风吹过,湖面泛起波澜。
水本宁静,是风不停止。
黄嬷嬷折返回来,赶忙关上了窗棂,道:“娘娘且稍等,老奴去端姜汤来。”
姚太后道:“我累得很,先睡一阵,待起来之后再喝。”
黄嬷嬷觑着姚太后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在宫中操劳时的疲惫,她暗自叹息一声,伺候姚太后去歇息了。
景元帝回到宫里,天色已晚,天上飘起了雨。
内侍撑开伞,举在景元帝的头顶。
徐凤慜一路写信,急递进宫。
信中称,虞昉送给了他一把伞。
景元帝停下脚步,目光发直,盯着内侍手上的乌木伞柄,繁复如花朵盛放开的伞骨,透明的油纸伞面,上面雨珠滚动。
“滚开!”景元帝抬手挥开内侍的手,直冲进了雨中。
伞,散。
她要与他一刀两断了!
她也如阿娘那般,背叛了他。她忘了他们之间的许诺。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第32章
“十三, 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没起来,羞羞羞!”
闻十三昨夜几乎到天明时放歇下, 听到声音,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
“咚咚咚”脚步声很快跑近了, 被褥被一把先开,眼前是一张裂开嘴笑,痴肥的脸。
“十三, 快起来,陪我去玩耍。”
闻十三见他嘴角的口水拉出一道长丝线,赶紧翻爬起身, 跳下床,道:“严二, 你来这么早, 瓦子里还不热闹,要等晚间才好玩。”
严二不依道:“晚上阿爹不许出去,外面有坏人。我们现在去玩,快走。”
“哎哎哎, 别拉,裤子都被你扯下来了。”
闻十三狼狈地抱住裤腿跳脚,严二哈哈笑,“十三, 你还没娶娘子,等娶了娘子, 也要在娘子面前脱裤子。”
“你儿子可要办满月酒?”闻十三看着痴傻,只有四五岁稚儿般的严二, 心情很是复杂。
严二娶了高樟的女儿,生了个儿子。高樟瘫痪在床,听说快不行了。严二妻子高氏生了孩子,一直郁郁寡欢,卧病在床,对外称要坐双月子。
“娘子生病,阿爹阿娘说,我不能去看她。我儿子阿娘养着,阿娘不办满月酒,等一周岁抓周。”
严二结结巴巴说着,变得难过起来:“娘子不喜欢我去,我就不去。成亲的那晚,娘子哭了很久,她说要死,不想活了。”
嫁给这么个傻子,闻十三心道换做自己,估计也不想活了。
不过,严二傻归傻,却单纯,听话。
坏的是大人,如高樟,严宗他们。
想要靠严二巴结严宗的人不计其数,却都拿他当傻子看,取乐。
闻十三性情不羁,他对严二像是寻常人。严二兴许感受到了,与他熟悉之后,便拿他当好友,天天来缠着他玩耍。
“你等一会,我去洗漱一下。”闻十三道。
严二便去了院子里等,在花盆里翻石子玩。闻十三洗漱出来,张婶子送上了羊肉汤与炊饼,他一手端汤,一手拿饼,蹲到廊檐下吃,看着严二玩石头。
严二见闻十三吃得香,扔掉石头,道:“我也要吃。”
伺候他的随从石锁赶紧道:“二少爷,你已经吃过了,夫人交代不许多吃,恐积食。”
“不行,我要吃,我要吃!”严二不依了,跺脚大嚷。
闻十三让石锁去拿个碗来,“就几口羊肉汤,哪就积食了。”
石锁没法,去灶房拿了只空碗来,闻十三倒了几口汤进去,再分了一小块饼。
严二学着闻十三蹲下,喝一口羊肉汤,咬一口饼,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之后,严二意犹未尽,他倒没有再要,像闻十三那样,喝了口清水,咕噜噜漱口,噗呲吐到沟渠里。
“走,出去玩。”严二还没忘记玩的事,拉着闻十三往外走。
闻十三被拖着出了门,他住在瓦子旁边,经过两条街就到了,也没坐车,一起走着前往。
“我们去听书,听说今天象棚开始有新的书讲。”闻十三道。
严二只看热闹,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底下一众不时附和,热闹得很,他很是喜欢,拍着手叫好。
到了瓦子,闻十三领着严二去了象棚。严相之子光临,门口知客赶紧迎上前,客气恭敬无比,将他们迎到了雅间。
两人落座,伙计送来了果子酒水,闻十三自己独揽了酒,让严二吃果子。
严二不喜酒的滋味,他拿了果子吃,等着说书开始。
很快,说书先生上台了。
“话说,有个佚名的将军,我们姑且称他姓张。张将军本是乡间地痞,偷鸡摸狗偷看老汉沐浴,无恶不作。”
“哈哈哈哈,偷看老汉沐浴!”
听众乐不可支,尤其说书先生说的是楚州府乡音,学乡音在京城很是受欢迎,大家不由得更有兴趣了。
石锁他们被吸引住,偷偷溜出雅间去听书了,严二也想出去,被闻十三拉住了:“你别去,你要是出了事,你阿爹阿娘以后就不许你出来玩了。”
严二闹了几句,也就坐了下来。闻十三吃着酒,凝神听着底下众人的反应。
“英雄莫问出身,给足够的银钱,连祖宗八代都能镀个金身。这张将军犯下滔天大罪,不但毫发无伤,拿金银财宝开道,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话说,这天知府来报,城里出现了匪徒,请张将军前去缉拿。张将军怒了,呔,大胆毛贼,胆敢在太岁面前动土!带着一众亲信,大摇大摆去了。”
说书先生敲着惊堂木,说得活灵活现,底下一众人都被吸引住了。
严二也听得咯咯笑,道:“阿爹在书房跟人说过,什么大将军,都是土匪。阿爹真是聪明,跟说书先生说得一样。”
闻十三瞄了眼外面的石锁他们,靠近严二,问道:“你阿爹难道就不管?”
“管?管什么?”严二不大明白,突然眼睛一亮,道:“阿爹说有个将军是真厉害,要杀掉她。”
闻十三垂下眼睑,仰头大喝一气。
说书先生夹着各种滑稽,说到了张将军前去剿匪,遇到的是几个手无寸铁的庄稼汉,便到此停住。
“欲知后事如何,且明日再来。”
大家听得意犹未尽,清楚说书先生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骂骂咧咧,赶往下一场热闹去了。
象棚里一连说了七八日,从张将军剿匪,说到了他如何挣军功,如何与知府来往,如何巴结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