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
第47章
严宗一众朝廷大臣也来到了御街, 神色各异,不远不近站着。
姚太后冰冷带着不屑的目光,在雍州众人抱着的灵牌上掠过, 最终停顿在虞昉的身上。
半晌后,弯腰捂着嘴一阵痛咳,身子站立不稳左右摇晃。一旁紧张候着的黄嬷嬷担忧不已, 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你来了。”姚太后直起身,拂开黄嬷嬷的手。
虞昉道:“我来了。”
“可惜你摆出这般大的阵仗,终究是乱臣贼子。”姚太后抬着下巴, 神色倨傲道。
虞眆神色很是平静,不急不缓道:“这近百年大楚边关的太平,是他们用血泪, 用生命换取而来。他们是守卫雍州府的一众将领,虞氏一族, 雍州府的平民兵丁, 是你们口中看不起的武将兵丁。我认为,既然他们流了血,没了命,不该被忘记。论谁最该踏进建安城, 当属于他们。他们早就该这般进来,所以我带他们来了。”
雪下得愈发大,春雪漫天,风在呜咽。
“都是雍州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黄枢密使混在人群中,念叨了句。
“雍州军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围观的人群听到了,接连高呼。
“雍州军早就该打进来, 杀了这些贪官污吏,不拿我们当人看的狗官!”
御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得了消息冒着风雪而来的百姓,自发站在了雍州军一边,与姚太后严宗一行对峙。
虞昉的戊装上落满了雪花,她疲倦而消瘦的脸庞,始终坚毅而冷静。这时她笑了下,笑容极淡。
“乱臣贼子,这句话,对楚氏也适用。不过,我无意与你争辩,更不是来与你吵架,没必要。”
“果真是巧言令色。”姚太后哈哈笑了,她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一边笑,一边抬手指向景元帝的方向。
景元帝木愣愣抱膝坐在板车前,像是一尊冰冻的石像,眼神空洞而苍白,仿佛天地间,就余下他一人。
“你挟持天子,领着大军到了皇城前,那你且说说看,你为何而来?”姚太后厉声质问。
“不服。”虞昉也笑,很是轻松坦白地道:“就是不服。”
“呵呵,不服!”姚太后神情讥讽,冷笑连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容你虞氏掌控雍州府近百年,雍州府一直是军州,穷或富,都是你虞氏治理得不好,何来的脸不服!”
“因为我是人啊,是人就会有不服。不过,”虞昉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当兵的守卫疆土,这是兵将该做之事。只你不明白的是,将士守卫的是国,是疆土,疆土上的百姓,而非你楚氏。”
姚太后怔住,接着又缓缓笑了:“阿昉,你能打进来,我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不过如此。楚氏败了,你虞氏也坐不稳江山。”
虞昉哦了声,道:“无所谓,我虞氏若变成楚氏这般,是该亡。姚太后,我好奇的是,你很聪明,厉害。你甘心吗?”
姚太后脸上的冷笑逐渐冰冻,失神望着远处,久久无声。
她甘心吗?
虞昉不做皇后,她打进了京城,她会做女帝!
可她自己,她姚九仪呢?
这一辈子,汲汲营营,耗得油尽灯枯。
她并不在意虞昉口中的民,公道。
她要的,只是无上权势,尊荣。
她深信,虞昉也如她一般。
她们选择了不同的路,虞昉没靠着固宠,晋升份位,生儿子,换取想要的位置。
虞昉自己能打回去,不服她的,都被她杀了。
姚太后干涩的双眸,逐渐有了湿意。变得浑浊的目光,朝景元帝的方向看去。
他没本事,自私凉薄,肖似其父,也肖似她。
姚太后腹部剧痛,痛得她弯下腰,又拼劲全力直起身,脸色变得青灰。
“我,我姚九仪.....”姚太后喘息着,说得极为艰难,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吞下去的砒.霜,已经在发作了。
“我姚九仪,对不住天下苍生,却对得住你。阿昉,我亲手抚育过你,你这般心狠......”
姚太后嘴角的血溢出来,神情痛苦而狰狞,“阿昉,你这般心狠......”
声音低下去,姚太后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娘娘,娘娘啊!”黄嬷嬷扑上去,抱着姚太后枯瘦的身体大哭不止。
“阿娘,阿娘!”景元帝回过神,不顾一切跳下车,朝着姚太后奔去。
兵丁欲上前阻拦,虞昉站在那里没动,她没示意,向和便制止了他们,奔到了虞昉身边。
地上滑,景元帝摔了几跤,他浑然不顾,爬起来再向前跑,扑到姚太后面前,哭得嘶声力竭:“阿娘,阿娘!”
原本群情激奋的百姓,看着姚太后的惨状,不忍低下头,有人开始默默抹泪。
“真是可怜。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哪能不伤心。”有人低语道。
“可怜,能有你我可怜,要不是她下令不许开门,我们哪能连桌椅都砍了来烧火取暖?”
“唉,人都死了,你少说几句吧。”
人死为大,他们到底没再说多了。
虞昉吩咐向和:“收敛一下,进宫。其余一应事务,按照原来的商议进行。”
向和应是,忙着安排了下去。黑塔领着亲卫,护卫虞昉进宫。老钱桃娘子铃兰几人自然跑了过来,挤在了亲卫队中。
哭得快晕过去的景元帝被拉开,姚太后的尸首被收敛进棺椁中,送到了京城的皇寺地藏殿停放。
朝臣门被勒令在府里不许出门,京城城门打开,买卖粮食柴禾等优先进入。
宫女内侍被亲卫呵斥,不许到处走动,皇城到处空荡荡。
虞昉走过护城河,踏上护城桥,经过宫门,到了福元殿广场前。
黄瓦红墙的殿宇,在风雪中矗立,巍峨而庄严。
老钱凑到虞昉身边,挠着头,欲言又止。
虞昉看了他一眼,道:“怎地了?”
“嘿嘿,将军,我就是心里乱得很。前面就是上朝的地方了吧?”老钱心乱,话也说得凌乱。
“应当是。”虞昉道。
“将军......那姚太后死了,那漂亮小白脸哭得跟死了亲娘......嘿嘿,我说错了话,他真是死了亲娘。”
老钱偷瞄着虞昉,吞吞吐吐道:“姚太后这般一死,将军可是不好处置那个漂亮小白脸了?”
姚太后在众目睽睽下自尽,虞昉这个逼死前朝太后的名声肯定是落下了。她要再处置景元帝,那她就是赶尽杀绝,变成了不近人情之人。
人就是这般,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同情心很是不稳定。
桃娘子不悦瞪着老钱,骂道:“你问这般做作甚?难道你没长眼睛?那么多人看着,还有些人都哭了,将军能怎么办?将军总不能与天下人作对,再杀了景元帝。就是将军不怕,如此不值当的事,你都看得见,将军难道还不如你?”
老钱缩着脖子不敢作声了,桃娘子犹不解气,一把将他推到了后面,滋味颇为复杂道:“姚太后还是心软,她拼着当众一死,临到最后,还是护住了他。”
“真是狠人啊。”老钱对姚太后颇为佩服,道:“姚太后是被朝廷这群官员拖住了手脚,要一开始,她就大开杀戒,如今鹿死谁手还难说。”
所谓的规矩,束缚住了姚太后,她被圈住不得施展。
要是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姚太后的命令出不了福元殿。乱起来,规矩逐渐被打破,她将反对之人绑在一条船上,她才有了时机。
可惜,她的时机来得晚了。
虞昉眼前浮过姚太后不甘的眼神,她说自己叫姚九仪。
九仪,是礼节,也是各种规矩。
虞昉很不喜欢那些臭不可闻的规矩,经过了千百年,在后世仍在祸害人。
经过了广场,到了福元殿前,铃兰很是失望道:“我还以为皇宫有多气派呢,这殿宇,屋子真小气,还比不过我们将军府!”
老钱道:“京城寸土寸金,同样两进的宅子,价钱是雍州府的十倍不止。如何只看大小,得看价钱。”
“反正就是小,小气!”铃兰撇嘴,看桃娘子也不以为意,立刻笑了,垫着脚尖跑到了她的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虞昉听着她们的小声说话,如同平时在雍州府那般,不禁也露出了笑意。
如此场合,他们都视同寻常,她喜欢他们这份宠辱不惊。
进了福元殿前殿,虞昉在门前略微停顿,望着最前面宽大的龙椅,抬腿迈了进去。
几人跟在虞昉的身后,也进了大殿,转头到处看稀奇。
能有上朝资格的官员不多,大殿不算太宽敞。兴许是许久没有朝会,门久未开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老钱蹲下来,仔细摸着地上的钻,惊喜地道:“瞧这砖,多光滑,传闻不假,这里面金闪闪,还真有金子!”
桃娘子踹了他一脚,嫌弃地道:“叫什么叫,真是没见识!”
虽这般说,桃娘子也兴奋得很,看得目不转睛。
这可是百官上朝的大殿啊,没曾想,他们真来到了这里!
“虞老抠没能来,嘿嘿,我得写信给他,让他羡慕死!”老钱起身,摩拳擦掌道。
虞冯镇守雍州,韩大虎他们在夏州防着西梁,都没能随着前来。
虞昉难得遗憾,她踏着台阶,缓缓走上了龙椅,在上面坐了下来。
龙椅宽大,差不多能坐两个虞昉,雕着精美的龙纹。
今日走了走太久,虞昉这时有些累了,双腿随意搭在一起,慵懒靠在椅背中,满意地道:“这龙椅,坐起来真是不错!”
第48章
过了不到三天, 京城就基本安定了下来。
化雪后的天气虽然寒冷,百姓却踊跃走出家门,商贩货郎, 杂货铺小铺子已开了张,货物的价钱也回落了七八成。
世家大族的铺子,如他们的宅邸一样, 仍然大门紧闭。
不过这些铺子不是绫罗绸缎,银楼,便是昂贵的酒楼等, 对于寻常百姓的日子,毫无影响。
衙门也没开张,建安城的秩序井然, 甚至比太平时日还要安定。
混混地痞上面没人护着,不敢轻易冒出头了。
大门背后的朝臣官员, 却如热过上的蚂蚁, 无人能安稳。
没有他们,外面照样运转,反倒显出了他们是一群只拿俸禄,却不做事的废物。
建安城府尹张仲滕日日站在廊檐下望天, 望了几天也没望出个所以然。掐着指头算着日子,该鞭春牛,春耕了。
张仲滕脑子灵活得很,当机立断, 从角门偷偷出去,坐车到了金大学士的府上。
金大学士是武殿阁大学士, 被姚太后罢了官,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 亲自拿着花锄在翻地准备种花,衣袍下摆与鞋子都沾满了泥,看上去不修边幅,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
听到贴身小厮前来传话张仲滕求见,金大学士也没觉着惊讶。
“让他进来吧。”金大学士很是气定神闲道。
小厮出去,领了张仲滕到了花园,金大学士仍在挖土,笑呵呵道:“张府尹来了,我得抓紧将这片地挖了,还请张府尹且先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