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侍郎负手在身后,哈哈大笑:“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众人各自出宫,午后,王御史并江大学士等人进宫求见,虞昉翻了下名录,几人都是深受百姓称赞的清流儒士,便抽空在中殿御书房见了他们。
几人进殿长揖下去,虞昉见他们都上了年岁,便很是客气道:“诸位无需多礼,请坐。”
谢恩之后,几人落座,铃兰单手举着托盘上了茶,江大学士看得新奇,赞道:“小娘子好臂力!”
铃兰大大方方笑了,还颇为得意地晃动着胳膊展示,江大学士连声称赞:“雍州府果真养人啊!”
虞昉道:“铃兰是个例,因为雍州府寒冷,需要吃更多的饭、肉菜方能维持生命。雍州府土地贫瘠,要到四五月份,天气方暖和些,其他人身体也就稀松寻常。不过,江大学士说得也没错,雍州府也算得养人,养的是气节,血性。”
“虞将军所言及是。”江大学士起身一礼,神色肃然道:“雍州府乃至雍州军的气节,在下一直甚是推崇。”
王御史这时迟疑着起身,道:“按说不当再称将军,只将军尚未登基,定国号,暂以将军称呼。在下请将军早些登基,稳定天下之心。”
其余几人跟着起身,齐声恳请虞昉早日登基。
虞昉颔首回礼,抬了抬手,几人坐了回去。
“诸位的心意,我心领了。至于称呼之事,诸位随意便是,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登基国号,会日后再定,眼下以春耕,太平为主。”
“先前在下听说,将军准备分田地。”江大学士犹豫了下,恳切地道:“将军,在下以为,此事要慎重。民间有句话叫做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若是分得不均,恐又会生事。”
虞昉道:“江大学士顾虑得是,不过,也有穷且益坚,为富不仁的说法。这要看个人的品行,律法的约束。我更相信,若生奸计的穷人,能变富的话,他们也愿意长良心。再摊开了来说,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一个成年劳力,能种多少亩地,就是不交赋税,服徭役,一家人能吃饱已经算大幸。至于变富有,便是奢望了。一件事做不到人人满意,菩萨也不行。有人信佛,有人崇道。只要保证超过七八成满意,就已经足够了。”
江大学士听得很是认真,惭愧道:“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民生多艰,难呐!”
他们几人没提自己府上田地之事,也未曾为他们一等有田产之人求情,叫不屈。
虞昉很是欣慰。
在任何的时空,都不缺真正的脊梁清流。
有些朝代,将他们的脊梁骨打断了,有些朝代,将他们藏着,不许他们出头。
既然送上门来了,虞昉哪能让他们闲着,笑吟吟道:“几位,我是雍州府人,对京城,朝廷还不甚熟悉。江大学士,你可能带个头,帮着我将朝政理一理?”
江大学士愣住,挠了挠头,不那么情愿应了声是:“在下上了年岁,有时难免精力不济,还要去族学授课,要是有疏漏,做得不好之处,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首相之位,虞昉肯定要留给虞冯。虞昉看过江大学士的履历,当年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因着不守规矩,当值的时候坐不住,跑去看人家酿酒,去太学偷听算学课,指出教授的错处,年年考评都是下等,差点丢了差使。
不过因为江大学士学问实在好,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好险混到了集贤殿大学士。
因骂严宗是姚太后景元帝用过的草纸,一个词骂了宰相,太后,天子三人,被罢了官。
江大学士不过五十岁出头,养得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比虞冯都要年轻。
至于他身子何处不好,虞昉也就不多问了,道:“劳烦江大学士,政事堂还空着,暂且作为你们的值房吧。”
政事堂到了最后余下三个宰相,严宗为首,其余的杜相,王相基本说不上话,被称作“摩合罗相爷”。
杜相王相称病日久,已许久没上朝。严府大门紧闭,严宗自从雍州军进城之后,再也未露过面。
政事堂的值坊,岂不是权相了?
为官为宰,全天下读书人莫不盼着如此。江大学士也颇为感慨,不过他看了过去,他们一行共有八人。
枢密院被取消,三衙估计也会精简,只保留兵部之事,江大学士也听说了。政事堂宰相,最多五人,还有虞昉的旧部,他们几人肯定不会全部留任政事堂。
几人走出御书房,江大学士沉吟了下,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
王御史他们相信江大学士的品行,他并不贪恋权势,不会故意留下来在虞昉面前争圣宠,都没多问,与他道别出宫。
虞昉听到铃兰回禀,江大学士又回来了,她重新坐了回去,请他进了屋。
江大学士未绕圈子,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讳道:“虞将军,我不懂兵,枢密院三衙兵部共存,是为了分权,稳定军队。虞将军要是只保留兵部,兵部权势过重,虞将军可会担心以后君权不稳?”
“不瞒江大学士,在这之前,我也犹豫了许久。直到进京,我看到了财赋账目,军营的支出,那时我才下了决心,一顶要精兵减员。精简一千个普通的兵将,还不如精简一个枢密院一房的分管军曹。”
虞昉苦笑了声,江大学士也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枢密院十二房,校阅兵籍吏房等,他们平时无所事事,只领钱粮不做事,差使也做得一塌糊涂,功夫心思都花在了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削尖脑袋钻营上去了。”
“以前大楚的箭矢,我们收了起来,箭头都生锈,跟木头一样钝,牛皮的披甲都射不破皮。至于吃空饷,乃是最不起眼的小事了。军权是分了,兵都拿去镇压了自己人,对西梁软得没了骨头,就是乌孙都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虞昉神色冷了下来,“民生多艰,艰的不是亩产,不是天公不作美,是这群不事生产的混账!是自己供养的自己人,吃了他们!养兵将用去了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其中将领又拿去了三分之一。这只是明面上的账目,在地方州府,三衙与各路驻军,堪比蝗虫过境。加之府衙县衙的各路官老爷们,一层层盘剥下去,骨缝里的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
想到从陕州府到江陵府这一路过来,虞昉就气不打一处来。
从上到下都烂得臭不可闻,她是接了堆臭狗屎!
“真正民富国强了,底下的百姓开始醒悟,他们能安居乐业,没人想着会造反。就算有军队反,他们也要考虑一下,安抚民心。要是他们能遵照以前的律法,各项措施,这个天下谁当皇帝,又有何关系?”
要革新,真正要革新的是官绅,吏治,给百姓喘息的时机。哪怕一亩地能产五百斤粮食,庄稼人还是没活路,同样,小商贩们也没活路,各种商税,沿路的关税,兵税等等税目,都能逼得他们买卖做不下去。
遇到能真正痛下决心割除病瘤的君王,就算功败垂成,面前是悬崖峭壁,江大学士也会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
江大学士站起身,长揖下去,红光满面的脸,变得血红,神情癫狂。
“将军,但使忠贞在,甘从玉石焚!”江大学士激昂道。
虞昉微笑,委婉道:“江大学士,你的身子不好,别太激动了。”
江大学士哈哈笑,半点都不见心虚,道:“在下的身子是不好,以前是活一天算一天,现在不同了,我要活得长长久久。将军也要长长久久活着,将军,天下生病日久,要靠着将军,将他们救活啊!”
虞昉道:“也要靠你们。”
江大学士不谦虚了,道:“在下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早些进宫。对了,在下给将军推举一个友人金进吾,他以前也是大学士,比在下早些罢官,最近在府里自己挖地种菜。他擅长水利,算学,不擅长种地。在下以为,他这般早闲着,苦了府上的地不说,还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将军可将他召来一用,不听就揍他,他最怕痛了。”
虞昉嘴角抽搐了下,道:“可。要是还有真正能做事,品行端正之人,不拘男女,江大学士都可以举荐。等到科举开始之后,就要走科举一途了。”
江大学士大喜,道:“是,将军放心,心术不正之人,再有本事,我也不会举荐。”
朝廷百废待兴,虞昉也有自己的考量。心术正,官民一体,拉帮结派的可能就小了,大体方向不会错。
江大学士准备告退,他眼珠子一转,飞快瞄了眼虞昉。
虞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江大学士直说无妨。”
江大学士道:“将军,在下有几个孙儿,不是在下吹牛,他们品行学问都顶顶好,且洁身自好。将军要是选夫,在下将他们送来,随便将军挑!”
虞昉愣了下,心想她都忙忘了,她还有后宫!
第50章
夜色渐渐降临, 晚间的风,吹来湿润之气。天空是亮丽的宝蓝色,往西边, 颜色变得艳丽,五颜六色的云,翻滚流淌。
明朝, 兴许是个好天气。
虞眆站在廊檐下,神了个懒腰,抬腿朝殿外走去。黑塔抱着刀, 率领亲卫,默默跟随在她身后。
皇宫灯火通明,御花园花木扶疏, 樱花枝头冒出了花苞,缀着的水珠晶莹剔透, 静悄悄等着绽放。
经过御花园, 虞昉看到西边立着的沧浪阁,阁楼顶的宝塔,映着灯光与天际的云,仿若她前世常见的霓虹。
虞昉迷茫了下, 朝沧浪阁走了过去。黑塔沉默了下,示意亲卫前去清道,增添布防。
“这里有什么危险吗?”虞昉笑问道。
“宫中怨气阴气中,鬼魅横行, 废帝吵着要在此清修,属下要谨慎行事。”黑塔道。
景元帝被带进宫之后, 便交给了向和去处理安排,原来他被幽禁在了这里。
虞昉哦了声, 问道:“黑塔,你觉着皇宫美不美?”
“不美。”黑塔想都不想答道。
虞昉脚步微顿,看了眼黑塔。
真是奇了怪,他们都嫌弃皇宫。
不仅是黑塔,就连最喜欢华贵气派的老钱,新鲜劲过去之后,就跑去与向和住在了营房,成日不知去了何处疯,虞昉再也没在福元殿见过他。
“雕梁画栋,连草木都矫揉造作,比不过雍州府的杂草。”黑塔补了句。
虞昉笑了下,问道:“你想回雍州府了?”
“不。”黑塔摇头,道:“属下是将军的亲卫,这辈子都不离将军左右。”
自从虞邵南去世后,虞昉第一次听到黑塔说这么多话。她沉默了下,没有做声,走出了小径,沧浪阁矗立在了眼前。
沧浪阁底下的屋子大门紧闭,亲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虞昉估计景元帝应该住在阁楼底下,她没有多问,朝阁楼上走去。
木楼梯咯吱作响,一路上去,响了一路,回荡在楼道中。黑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灯光氤氲,照着虞昉脚下的路。
灯笼光转了几转,虞昉便来到了楼顶。
此时,天空已经全部暗沉,那些漂亮的云也躲了起来,在天际,隐约只留下一条红线,弯月跃出红线,晃晃悠悠,差一步就日月同辉了。
远处,是潜伏在夜色中的群山,整座皇城尽收眼底,重重叠叠的宫殿,在灯火璀璨中,离得近些的,甚至能看到脊梁上的神兽。
虞昉双手搭在栏杆上,举目远眺,什么都没看。
黑塔立在暗处,忧伤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虞昉都察觉到了。平时他也这般,来不及躲避,虞昉经常能发现。
爱与恨都无法掩饰,虞昉没有回应,她也没想好,如何与黑塔说。
虞昉喜欢雍州广袤的黄土,也喜欢建安城的华丽,奢靡。
如今,她掌握了天下权势,她很贪心,俗气。接下来,她会打下西梁,真正一统天下。
醒掌天下权,虞昉还要肌肤之亲的温暖。
虞昉转过身,朝楼下走去。黑塔仓皇收回视线,点亮灯笼,伸长出去照着楼梯。
“我能看得见。”虞昉道。
黑塔还是坚持将灯笼伸到她面前,道:“将军小心些。”
“每道楼梯的高度都一样,造这座阁楼的工匠,手艺很好。”虞昉道。
黑塔没听懂,茫然了下,虞昉已经轻盈下了楼梯。到了楼底,虞昉朝见礼的亲卫示意:“开门。”
亲卫马上打开了大门,虞昉迈进门槛,前面是中空的小天井,天井挑到两层楼高,四周是一间间的屋子。
西边的屋子亮着灯,虞昉走了过去,亲卫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屋子进深大,不算太宽,中间用屏风隔开,里间是卧房,外间摆着一榻一几。
景元帝身上穿着单薄的本白宽袍,披头散发跪在一只蒲团上,对着面前长几上豆大的灯盏磕头。
连续磕了三个头,景元帝才回转身看向虞昉,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声音听上去颇为平静。
“你来了。”景元帝道。
景元帝的脸比雪还要白几分,薄唇的颜色也极淡,不知是浮肿,还是胖了些,比上次见到时,容颜要艳丽许多,有些像是傍晚看到的云了。
虞昉点点头,在榻上坐了下来,“你过得挺不错。”
“你来看我死没死,可惜没能如你的愿。”景元帝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眉头皱了皱,问道:“我阿娘何时下葬,葬在何处?陵墓可有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