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昉定了定神,抬腿进屋,在牌位中缓缓走动。
开国候当年与大楚太祖一起打天下,他共有三子,两子在打天下时身亡,只剩下小儿子一人,自开国候之后继续镇守雍州。
牌位按照辈分摆放,虞昉一个个数过去,祠堂里共摆放着一百七十八个牌位。到虞怀昭的同辈,牌位只剩下他一人。
虞昉跪下叩首,虞冯静静陪同,心像是泡在苦水中般难受。
“将军若是做了皇后,虞氏的根,就彻底断了。”
虞昉一丝不苟拜祭完,转身走了出去。虞冯见她不做声,愈发急了,顾不得规矩,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放手!”黑塔如一阵急旋风卷来,怒吼道。
在黑塔的身后,老钱虞邵南桃娘子几人都来了。虞冯看到他们,松开了手。
在祠堂前,黑塔到底顾忌,不敢动拳脚,剜了虞冯几眼以示警告。
虞昉看着他们,颔首道:“既然都来了,好,都坐吧。”
大家都不拘小节,靠着墙栏杆随意坐了。虞昉也靠在廊柱坐下,道:“京城来人传旨,你们可都知道了?”
虞邵南道:“属下已经告诉了他们。”
黑塔一跃而起,黑脸因为激动,黑红交加,愤怒地道:“属下前去将那劳什子狗屎砍了!”
虞邵南难得没鄙夷他,垂着头难过不已,拽着不离身的佩刀,手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
桃娘子呵呵冷笑,“皇后,说得好听!将军要是进了宫,就跟那砧板上褪了毛的鸡,任人宰割!”
“将军,桃娘子说得是,朝廷此举居心不良。将军被封为皇后,听上去尊贵,实则为了解除将军的兵权。虞氏以及将军在雍州府劳苦功高,虞氏一族为了大楚肝脑涂地,朝廷要卸磨杀驴,还要做得冠冕堂皇,便想到让将军做皇后,好堵了悠悠众口。”
虞冯声音哽咽,喉咙被堵住,几乎泣不成声:“将军进了宫,虞氏血脉就彻底断了!”
老钱最喜欢哭,他眼泪先流了出来,呜呜道:“将军,你不要进宫啊,你进了深宫,就真真死定了啊,那宫里吃人,将军是神仙也算不过他们啊!”
虞昉面色不变,只问道:“陛下多大年纪了,长得可好看?”
众人愣住,老钱不解道:“长得好看将军就同意了?”
虞昉道:“美貌难得,做年轻长得好看帝王的皇后,总比做七老八十丑皇帝的皇后强。”
黑塔飞快地道:“陛下丑得跟臭狗屎一样,比起属下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真是太丑,惨绝人寰啊!”虞昉遗憾地道。
黑塔靠在墙壁上,呆了呆,反应过来虞昉是在说他丑,难受地将头埋在了膝盖里,肩膀塌下去,像是一只可怜兮兮被摧残过的大狼狗。
“陛下弱冠之年,听说生得比京城玉华楼的行首还要美貌,任男儿女郎,被他看上一眼,皆茶不思饭不想,连魂都得丢了。”
老钱说得唾沫横飞,信誓旦旦道:“毕竟是天子,官府衙门严禁非议陛下的相貌。只他生得太好,美藏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滚你娘的!”黑塔气得骂他,“瞧你不学无术,大放厥词,将他吹得天花乱坠。要真有那般好看,不如把他弄到边关来,将西梁乌孙的敌军看死!”
老钱不服输要骂回去,虞昉抬手示意他们别吵,道:“冷静冷静,你们都放轻松些。”
“轻松,将军,我们真的无法轻松。”
虞冯失魂落魄,朝祠堂内看去,眼睛又开始濡湿。
“夫人是老夫人的侍女,与大元帅一起长大。后来嫁给大元帅,在生下将军半年后就去世了,大元帅思念夫人,未曾再娶。将军两岁那年,当年的姚皇后,说是体恤虞氏人丁单薄,将军母亲早亡,跟着大元帅在边关吃苦,实在是心疼。姚皇后怂恿先帝下圣旨,她更是亲自将身边的嬷嬷派来,把将军接到了宫里养着。世人都称赞姚皇后心慈,体恤将士。姚皇后就是只豹猫,她心慈个屁!她是拿将军来威胁牵制大元帅。直到将军长到八岁那年,边关局势不稳。大元帅趁机上旨,称思念将军,要把将军接到身边。姚皇后无奈之下,才把将军送回雍州,安抚大元帅的心,好让大元帅能为大楚卖命,迎战西梁。”
虞冯声音凄厉起来,“如今她又来了!又来了!她又要装模作样,要将军的命!”
“她?”虞昉沉吟了下,问道:“你是指姚皇后?”
虞冯道是,“如今是圣母太后姚太后了。先帝去世时,陛下尚年幼,姚太后摄政。陛下刚亲政两年,说是亲政,姚太后仍活着,都称太子太傅,宰相严宗乃是奸臣,把持朝政,他顶多与姚太后能打个平手,朝政大事姚太后能做一半的主,后宫陛下的亲事,严宗就插不上手了。陛下弱冠之年尚未立后,定是姚太后早就做好了打算安排,将主意打到了将军头上,拿后位来换雍州兵权。”
虞昉道:“嗯,姚太后会做买卖,后位换兵权,她赚到了。”
不过,虞昉沉吟了下,道:“姚太后既然摄政多年,她肯定是聪明人,倒也没必要拿后位换兵权。将我调到兵部,给个品级高,无实权的差使,晾着就成了。”
“虞氏只要有血脉在,便能指挥雍州军,雍州这片土地的百姓,便能认其为主。”
虞冯泪流下来,大哭道:“虞氏族人的血,早已浸入了雍州的每寸土地,雍州世世代代的百姓,谁能忘,谁能忘!”
老钱陪着痛哭,桃娘子铃兰都眼泪汪汪,黑塔捧着心哀伤欲绝,虞邵南将头转过去,不让虞昉看到他的难过。
虞老鹫听到他们哭,拄着竹杖走进祠堂,在长明灯里添加灯油,在骠骑大将军的牌位前长跪不起。
太阳西斜,风越来越大,松涛声仿若悲鸣。
石头廊柱冰冷,虞昉头抵在上面,冰凉缓解了些许的头疼。
待他们哭过一阵,虞昉静静开了口:“大家先冷静一下,我们来具体商议。比如我进宫也不一定会死,毕竟我是神仙。”
虞冯眼皮红肿,瞠目结舌看着虞昉,沙哑着嗓子道:“将军真是神仙?”
“不是。”虞昉断然道。
虞昉道:“只我进宫也不一定会死。我可以与姚太后斗,毕竟我小时候在宫里生活过几年,与陛下算是青梅竹马。待陛下非我不可,我成了独宠皇后,生下孩子姓虞,虞氏就传承下去了。”
虞冯嘴角不受控制抽搐了几下,说不出什么心情道:“将军真是......将军,姚太后以前只是先帝身边的大宫女,侍寝之后从低品级的才人,一路做到皇后,摄政太后,在后宫前朝浸淫多年,将军以为能是姚太后的对手?”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姚太后是地头龙,虞昉立刻认输:“不能。”
虞冯还盼着虞昉能有妙计,谁知她一口否认了,让他刚活过来的心,瞬间又变成死寂。
虞昉轻声道:“你们且看,如今立后的旨意已经下来,要么抗旨不尊,要不就遵照旨意进宫。遵照旨意进宫,你们都认为是死路一条。”
她没再说下去,起身走进祠堂,在开国候的牌位前跪下。
虞冯等人跟着走进来,跪在了她的身后。
虞昉双手伏地,恭敬叩首,朗声道:“如今,我要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你们敢不敢跟从?”
第6章
“虞氏祖训的根本,在于对百姓的守护,疆土的守护。”
“那么,我们怎能拘泥于一州一府!”
“你们追随虞氏的根本,亦在守护。”
“你们又岂能拘泥于一州一府!”
“虞氏要守护天下百姓,守护天下疆土!”
虞昉问:“你们敢不敢?”
虞氏守护天下啊!
虞冯眼眶再次泛红,这次是激动的泪。
“属下敢!”
“属下敢!”
从老钱到虞老鹫,一声接一声,坚定有力。
激昂的声音回荡在牌位间,诡异又热血。
他们都不惧死,只是要死得其所!
“属下腿瘸了,但属下还有眼,还有双手!属下的竹杖也能打,牙齿还能撕咬。属下当年在战场上,就是靠着这口牙与西梁狗拼,拼着活了一条命下来!”
虞老鹫脸上的皱纹如花盛开,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缺了的牙,双手撑在地上,朝着牌位磕了几个头。
“将军,你当年就忧心,虞氏的儿郎们再好,也难以为继,守不住边关。如今,我们不只守边关了,要守护全天下!”
虞昉道:“能活着,当然要好好活,我们都不要轻易言死。死得再悲壮,也没甚用,不过成了闲人口中的谈资,敌人的助兴。”
“最好他们死。”虞昉微笑着补充了句。
“当然是他们死!”老钱兴奋得眉飞色舞,本想手舞足蹈一下,见是祠堂,装模作样庄重了下。
“我可以给他们哭坟。我擅长哭,哭坟天下无双!”老钱认真又得意。
“徐黑塔,你若有异心,我可以给你哭坟。”老钱再看向黑塔,无比真诚。
黑塔本名徐莲安,出身名门徐氏,自幼不喜读书,爱好拳脚功夫。偷偷从家中跑出来从了军,徐氏气得扬言要将他逐出族。
以前黑塔仰慕虞怀昭,后来仰慕虞昉,打过入赘,面首,娶她为妻,冥婚,活殉等主意。
“滚。”黑塔言简意赅骂。
“将军。”黑塔凝望着虞昉,准备说些什么。
待虞昉看来,他马上变得紧张,羞赧垂下头,只感到心砰砰跳,忙抬手捂住胸口,话说不出口,又不敢说。
虞昉死而复生,黑塔犹疑纠结甚至痛苦过。只长久以来的习惯,他还是不敢直视虞昉。
虞邵南默默放下了放在刀柄上的手,黑塔若敢说胡话,他会立即翻脸。
他是虞昉的亲卫,在虞怀昭面前起过誓,定将誓死守护她,任何人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哪怕是景元帝也不行,虞邵南起初难受,愤怒,后来就释怀了。
他会跟着虞昉左右,她若心甘情愿进宫,他便自宫成为阉人守护她左右。
若她不愿意,他便会不顾一切,杀了景元帝。
虞昉习惯了他们互骂吵闹,没有他们,她只能老实听召。
立后的旨意,有好有坏。
逼人太过,不行啊,尤其是对有声望,有兵的将军。
不过,仅仅有热血还不够。雍州府的兵马粮草都不足,得从长计议。
虞昉安排了下去:“老钱,你先去余家拿银子,顺道借些吃食酒水。记得了,立好借据。”
老钱响亮地应了,虞冯这时回归了冷静,迟疑着道:“将军可是从余家借了钱粮?属下恐一时还不起。”
“等还得起的时候再还。”虞昉道。
虞冯将何时还得起收了回去,总有还得起的那天,还不起,他们都死了,余家得以虞氏庇佑这么多年,这些就当做是他们的供奉香火。
虞昉安排了几句,“天色不早,快去吧。”
大家起身离开祠堂,各自前去忙碌。
黄宗尚在驿馆里歇了一阵,心中怨气更大了。
驿馆破破烂烂,被褥硬邦邦,茶汤浑浊,真是让人坐立难安。
虞冯亲自上门来请,黄宗尚黑着脸,抱怨道:“虞长史,驿馆乃是一州一府的脸面,雍州府的驿馆破败至此,为何不修缮?”
老钱从余家拿来了酒菜,虞冯去灶房看过,想到那些能供他们吃上一两月的酒肉,今晚要拿来招待黄宗尚,就疼得心抽抽。
虞冯有个秘密,大家皆知晓他是虞怀昭的副将,却不知他真正的来历底细。
他本在山贼窝里长大,被虞怀昭擒住,后来追随其左右,主动提出改姓虞。
望着细皮嫩肉的黄宗尚,虞冯心底翻滚着久违的感觉。
真是好大一头肥羊,烤起来会滋滋冒油,鲜嫩无比!
虞冯很是惆怅,他如今穿着公服,束手束脚啊!
黄宗尚见虞冯一言不发,发散了抱怨也就及时住了嘴。
毕竟是粗鲁的武将,在别人的地盘上,挨揍就颜面尽失了。
到了将军府,酒菜已经摆好,黄宗尚扫了一眼,那股怨气散了七七八八。
比起中午的饭食,这顿接风宴堪称珍馐美馔。
大家落座,虞昉道:“我身子不大好,虞长史你们多陪黄郎中多吃几杯。”
到底是未来的皇后,黄宗尚客气地道:“将军保重身子要紧。”
虞昉举起茶水代酒,道:“黄郎中远道而来,一路着实辛苦。请。”
黄宗尚饮了杯中酒,酒水滋味很是不错,羊肉向来贵,雍州府的羊肉比京城,不腥不膻,他吃得很是满足。
老钱他们不断敬酒,黄宗尚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杯,白脸上浮起了红晕。
“黄郎中文采飞扬,聪明能干,乃是治世之人才,可惜被那些庸碌之才占了位置,可惜呐!”虞昉道。
黄宗尚心里高兴,脑子却存着几分清明,谦虚道:“不敢不敢,将军谬赞了。”
再几杯酒下去,虞昉道:“京官难做,京城到处都是权贵,黄郎中不屑与污浊为伍,铮铮铁骨两袖清风。可惜了,大楚就缺黄郎中这般的官员啊!”
来雍州府宣旨,听起来是肥差,雍州府是什么地方,刚经历过战乱,又是穷乡僻壤,谁都不肯来。
上峰就是欺负他无背景,欺负他能干老实!
黄宗尚打了个酒嗝,想着苦读的辛苦,考中进士后蹉跎多年,却壮志难酬,愤愤道:“我等清流,如何能与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虞昉虽是武将,女流之辈,倒也有些见识,黄宗尚对自己的怀才不遇,顿时遇到了知音,滔滔不绝倒了出来。
“当年读书时,先生无不夸赞。十里八乡,谁见到我不恭敬羡慕!我二十岁中举,三十不到考中二甲。偏生升迁,被朝中的蠢货占了去!”
虞昉看向虞冯,他嘴角抽搐着,十分心疼提壶替黄宗尚的酒盏斟满。
黄宗尚生气地端起杯,仰头将酒吃了,酒从杯中洒出来,再从他嘴角溢出。
虞冯心犹如被扎了几刀,同时又起了将他活剐的念头。
将军真是,她都不知道黄宗尚履历,张嘴就来。如他这般的庸才,哪是揣着才,不过揣了满肚子的油与大粪!
黄宗尚语气愤怒鄙夷,艳羡却掩饰不住:“他们都去巴结严相,送礼的马车,将严相府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读书人的脸面,被他们丢得一干二净!这次陛下选后,顺道充实了后宫,严相的孙女也被选做了妃。这下更了不得,恨不得严相入了厕,他们亲自舔舐干净!”
虞冯顿时怔楞了下,不由得看向虞昉。
虞昉面色不变,淡淡看了他一眼。
严相权倾朝野,姚太后得卖他个面子,选了他孙女为妃。
虞氏的名声在,既是皇后,又是武将,同严相孙女斗,鹿死谁手还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