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推官看着严宗,他白发披散,血流在身上,不断呼哧急喘,一时都傻了。
严宗仰起头,手朝邓推官伸出,喘着气道:“邓推官,老夫甘愿赴死,恳请邓推官,告诉老夫景元帝的下落,他可是也被杀了?”
景元帝?
许久没人听到景元帝的消息,大家不禁又小声说起来。
“景元帝肯定被杀了。”
“景元帝那般的神仙,与世无争,真是可惜了。”
京城的百姓,虽然恨朝廷,恨姚太后朝臣贪官,景元帝却美名在外,对他颇多赞赏。
尤其是读书人,很是推崇景元帝的文采。
听到景元帝可能惨死,他们起初还能保持镇定,这时都忍不住了,纷纷振臂高呼。
“景元帝乃仁慈之君,实在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先太后已经以命相抵,恩怨已了,赶尽杀绝,非明君之举!”
“杀戮何时休?”
邓推官哪答得出来,他岂能看不出来,眼下的阵仗,是他们故意为之。
前来的官员豪绅,都是对新君虞昉不满,他们要借机闹出大事。
邓推官不能乱说话,只能支支吾吾,道:“你们让开,有人报官出了命案,本官要去处置。”
严宗眼神已经泛散,他拼尽全力,嘶声力竭道:“陛下啊,老夫来也,求放过老夫家人......”
哭喊嘎然而止,严宗倒在地上,白衣染血,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将邓推官他们团团围住了。
“得绕人处且饶人,莫要欺人太甚!”
“莫要欺人太甚!”
邓推官脸都白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喊道:“退下退下,官府办案,你们休得生事。”
差役也紧张不已,几人背靠在一起,防备着围上来的众人。
眼见暴乱一触即发,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有人骑在马上,高声吼道:““让开,刑部大理寺府衙,联合一起查案!”
第56章
围着的人群却没有退, 反而激起百姓更大的反感。
“审案,真是可笑啊,朝廷什么时候有律法了?”
“律法就是儿戏, 达官贵人杀人放火,照样逍遥法外,律法只能欺负平民百姓!”
群情激奋, 朝着骑马而来的张仲滕等人围了过去,愤愤不平怒吼。
“你们要杀人,何须摆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人都被你们逼死了, 你们还不满意,不如,将我们都杀了!”
张仲滕在马上看到欲哭无泪的邓推官与差役, 也头疼得很。
新朝还未正式成立,百姓对大楚官府的不信任, 被人一煽动, 便对准了新朝。
丁侍郎毫不犹豫打马上前几步,挡在了最前面。他长着国字脸,浓眉,高鼻, 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很是威严端方。
“我是刑部丁侍郎,奉陛下旨意,官府按律审查旧案, 并非杀人。”丁侍郎肃然道,声音浑厚, 坚定有力,开口便表明了来意。
“审查旧案?审查何年何月的旧案?”人群中有人不解, 问了出声。
“刑部大理寺,并府衙一起,审查近年来的命案,涉及到财产争夺,抢夺民女,逼良为娼等等案件。涉案的有关人员,无论官民,皆要带走审问。”
他手朝披麻戴孝的人群中一指,“他们都涉及到了各种案子,当年因为各种缘由,最后囫囵结案,造成律法不公,苦主蒙冤。现在陛下要重新审理,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丁侍郎神色坦然,逐一回答。左侍郎手上拿出布告展示:“布告会张贴在京城城门,贡院,衙门,各大瓦市前,大家可自行前往查看。此次审理旧案,涉案人员众多,时日长,审理起来可能非常困难。但是,陛下坚持严审,律法公平公道,官民犯法,一律同罪!”
“官民犯法,一律同罪?”有人难以置信,怀疑地道。
“以前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有人撇嘴,明显不相信。
江大学士等人也来了,他们远比张仲滕等人要得百姓信任,大家纷纷问道:“江大学士,真要审旧案,替民伸冤了?”
“我先问你们一件事,城郊的田地,都开始在分了,拿到地的人,已经开始在春耕了吧?”江大学士笑呵呵问道。
城郊的田地,已经分发了大半,庄稼人已经开始在忙着春耕。城内的百姓合计了下,虽然前去领的少,但这件事无人不知。
围观的百姓中,分到地的人虽寥寥无几,但朝廷做出的这个举措,无人不拍手称赞。
与自己的利益虽没有关系,但分世家大族,富绅豪强的家产,无人不拍手称快。
江大学士继续道:“新朝的革新,你们都是受益者。你们的善意,我很敬佩。但无辜惨死的人,如今已经不能开口伸冤,无人替他们喊冤了。你们这是在欺负死人啊!”
众人不说话了,好些人回过神来,羞愧不已。
世家大族位高权重,惨死冤死,受他们欺压的人,谁敢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而这些欺压他们的人,跪在这里哭泣,喊几就可怜,他们就忘了曾经受到的欺负,不公。
“律法是替他们伸冤之口,陛下极力促进律法的修缮,补充,争取尽可能做到公平,有理有据,按照律法判案。刑律,户婚律,民律等,都会有大的变革。律法的书,与千字文一样,会免费张贴,发放,你们读不懂,会有人来教你们懂。以后,律法就是你们的依仗。若官员犯法,你们可以上告。地方州府的百姓,撤销路引,通关文书等,不再设置关隘,可以凭着户贴,畅行天下。更可以进京告状,登闻鼓院会挪到京城的城门口,方便各州府前来投递御状的百姓!”
众人哗然,因为路引,村里的人,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子,走出县城,所在的州府就更难了。
起初虞昉提出这点时,江大学士他们也有疑虑,怕有利于犯罪之人逃匿。
“首先,犯罪之人毕竟少,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还是多。从偏僻的小道走,不进城不过官道,罪犯同样可以潜逃。我这样做,是为了货物的流通,减少商人的成本,各地的物产能卖出去,百姓在种地的同时,能卖些土产填补家用,让商贸繁荣起来。商贸繁荣增加了商税税收,增加的赋税,一部分用于道路的修缮,维护,百姓服徭役,就不再只是做苦力,官府可以补贴给他们粮食,工钱。一部分用于农桑,兵营。要降低犯罪,首先的是百姓能安居乐业,他们犯罪之前要考虑一下值不值当。二是增加震慑力,教化。”
江大学士想起虞昉的这番话,心头还犹然激荡着。
雍州军破城已经两月有余,虞昉从未提过登基,封王封侯之事。
以前改朝换代,新帝登基,便忙着各种宴席,各种封赏。追封自己的祖宗,给自己封帝,封后,封后宫。封自己的子孙,封自己的亲信。
天下瓜分殆尽,龙椅轮流坐,皇家天子换个姓氏,权贵新人换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江大学士拔高了声音,激动起来:“你们都要相信陛下的决心,同时,若有涉及到旧案之人,官府会随时召唤你们前来衙门问话,你们无需害怕,衙门并非吃人之地。你们若有冤屈,要提出状告,准备好证词证人证据,到官府投递诉状。朝廷招揽一批会书写的之人,帮助你们写诉状。到时候,衙门会公开审理案件,朗朗乾坤,青天可鉴,让鬼魅魍魉,无所遁形!”
春日和暖,太阳高悬,天地一片明媚。
围着的人群激动不已,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们变得高兴起来,以后的日子,真正有了盼头。
严宗的尸首躺在那里,除了他的家人儿女,无人问津。
“我来,我读过书,我能帮着写诉状!”神色激动的年轻读书人,当即高声喊道。
其他人不甘落后,马上跟着报名。
“我也会呢。”有个貌美的妇人走了出来,她说完便绷着脸,看得出很是紧张。
“咦,她是赵婉儿,是赵甫生的姐姐,我以前见过。赵婉儿进了宫,听说封了贵人,怎地出来了?”有人疑惑地道。
“后宫的嫔妃都放了出来,有些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有些出来自立女户了。”有消息灵通的解释道。
“那他们所言的迫害,诛九族,岂不是污蔑?”
“当然是污蔑了,你看跪着的那个小崽子,他粗布衣衫里面露出了细绢,你我从小到大,可穿得起细绢的衣衫?”
“陛下.....咦,哪个陛下?”年轻的读书人,还是不放心,迟疑着问了句。
江大学士答道:"至于陛下,当是虞氏新君。”
“以前的陛.......楚氏呢?”年轻人不敢再称景元帝,改口问道。
江大学士笑眯眯道:“以楚氏的才情,本事,本该没入掖庭。只看在他曾是前朝废帝的情分上,陛下会封他为皇妃。”
“封为皇妃啊?”年轻人念叨了句,没有再多问。
能被封为皇妃,在宫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对楚氏来说,的确不算辱没,而是善待了。
毕竟,虞昉执掌一州军政,比楚定安能干百倍千倍,才被封为皇后而已。
“主事的,跟着前去衙门问话。其余人,都回府去,没人杀你们!”
混乱已经解决,有张仲腾在,邓推官的底气十足,领着差役吆喝,抓捕,驱赶。
躲在角落的黄宗尙,又哭又笑,看得小厮莫名其妙。
“你不懂,你不懂啊。我不用死了,我儿他们都不用死了!”
黄宗尙抹去眼泪。急匆匆朝府里走去,小厮忙不迭跟上前,“老爷,你慢一些,仔细被人冲撞了。”
“快快快,回去收拾,我要都交出去,都交出去。”
黄宗尙飞快说着,小厮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要交什么。
“交贪腐得来的钱财!”黄宗尙没好气道。
小厮吓了一大跳,旁人听到了,也跟着吓了一跳。
黄宗尙懊恼不已,缩起脖子赶紧溜了。
虞昉说到做到,黄宗尙早已领教过,这次大张旗鼓审案,她绝不会是虚张声势,而是要真正肃清律法吏治。
要是被人抓住他,去告他的状。与他自己坦白,交出贪腐的钱财,那就不一样了。
黄宗尙跑了一阵,见没人追来,方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
“你先前可听到了,楚氏要被封为皇妃了?”黄宗尙问跟上来的小厮。
小厮喘着气道是,他当时跟着黄宗尙一道前去雍州府传旨,不由得唏嘘咦了声,“皇妃,这个世道,真是让人摸不透。”
“皇妃啊!”黄宗尙也很感慨,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当年,他来回替两人传信件,信物。帝后之间的你侬我侬,龙凤比翼,他还以为会成为一段凄美的情话。
谁知最后,天地旋转,倾倒了过来。
龙变成了笼中金丝雀,凤飞升成龙!
福元殿。
铃兰从外面衙门抱着一卷文书进御书房,想到外面的传闻,纠结了会,问道:“将军,江大学士说,你要封楚氏为皇妃。”
虞昉哦了声,头也不抬道:“是。他长得还不错。”
铃兰跟着点头,“倒也是,很好看。我没听到将军提起,以为江大学士在胡说八道。”
虞昉道:“我当时就随口交代了句…..你不说,我倒忘记了。到时候别忘记写份封妃的诏书,顺道告诉他一声,他被封为皇妃了,以后要恪守本分规矩!”
第57章
老钱晃悠到了沧浪阁, 值守的护卫认识他,问了句来由,便放他进去了。
正值最美的春日, 太阳从宝塔顶上洒在天井里,花木扶疏,安宁而静谧。
老钱很是不满, 一个废帝,哪配住在这里!
不过虞昉顺顺利利接过了建安城,整座皇宫如以前一样, 毫发无伤,除了小一些。到处都金碧辉煌,花团锦簇。
老钱只撇了撇嘴, 再次嫌弃了一遍皇宫的精致。在他看来,精致就是小家子气, 他还是喜欢雍州府的疏朗开阔。
景元帝极少出门, 偶尔在夜里会在天井里走动,白日时,大多在屋内打坐。
外面有动静,景元帝也不大关注, 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搭着膝盖,像是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宽敞的衣袍,在地上铺开, 老钱差点一脚踩上去。
“怎地在这装神弄鬼!”老钱懊恼抱怨。
景元帝终于回头看来,只拿余光斜了下老钱, 便很快收回了,眉头蹙气, 拉了下自己的衣袍。
老钱愣住,以他的聪明,可以确定景元帝对他的鄙夷。
“你看不起我?”
猜归猜,老钱还是指着自己的鼻子,亲自确定一下。
景元帝并没问老钱是谁,很是平静地道:“我没有。”
老钱松了口气,心道这就好。
只听景元帝又道:“我没看你。”
老钱又一下愣住,问道:“为何?”
景元帝拧眉,简明扼要道:“丑陋,粗鄙,有碍观瞻。”
老钱气得七窍生烟,跳脚骂道:“你才丑!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小白脸,空有一张皮囊,草包废物!你敢嫌弃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谁?”
景元帝全然不理老钱,继续闭目打坐。
老钱围着景元帝骂了一通,叉腰喘着粗气走出去了,边走边还骂骂咧咧。
遭受的冷艳嘲讽多了,老钱从不放在心上。景元帝却是令他最厌恶的那种,他看来的那一眼,好像他是蝼蚁,是蛆虫,是浮尘。
哪怕他丢了江山,骨子里依旧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要匍匐跪拜在他的脚底下,该尊着他,为他卖命,让他养尊处优,时时刻刻保持雅致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