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兰草
谢兰修心想, 姜瑶好像还不认识字。
他没有直接提出来,免得伤害殿下的面子。
只是转而道:“这些微臣昨日已经看过一遍了,殿下如果赶时间, 臣可以简要复述给殿下。”
姜瑶心念一动,倏而抬头。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居然已经把文书都看过了, 按照时间推算,谢兰修拿到圣旨那一刻,就开始点灯翻阅。
如果是谢兰修,做出这样的行为也是常事。
他一直都是这么勤奋努力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认真,面面俱到。
姜瑶在满屋子的书箱中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居然发觉,此情此景,居然和以前他们的东仪宫书房有些相似。
光线穿过敞开的木窗,将屋内照得亮堂,或许是因为年岁见长, 从前的谢兰修并没有这么拘谨, 自从和她熟稔起来后,他就开始询问姜瑶是否可以将他的书搬过来。
刚刚开始, 只是一本两本,后来, 是一箱两箱,谢兰修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进入东仪宫书房就好像他自己家的一样。
谢兰修擅长写文章, 笔下锦绣灿若金花,一片文章令外面诸多的士子羞愧不如黄口小儿。谢兰修没有正经拜师, 除了年幼时英国公为他开蒙,他今后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学,集百家至长,参悟古今圣贤之道。
以前同案温习,姜瑶累了,会想办法偷懒,在午后会靠着垫子休息片刻。
可谢兰修似乎不会累,姜瑶睡去时谢兰修在看书,醒来时他在写字,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静悄悄的,连翻动纸面都那样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沉睡中的她。
姜瑶看着阳光勾勒出头的侧脸,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经意间笑了一下。
都说以眼见心,谢三郎君的眼,就是他的神,洞彻他一颗冰清雪魄的玲珑心,心正眼明。
“那就多谢三郎君了,不过我与三郎君已经见过好几次,哪怕不能成为友人,也算是泛泛之交,这段日子还得和三郎君相处,三郎君一直称呼我为‘殿下’,未免有些生疏,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笑盈盈看他:“三郎君,以后你不必一直与我君臣相称,你可以喊我小名,阿昭。”
“可是……”
谢兰修又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抿着双唇,似乎难以启齿,却又不忍拒绝。
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身份间的称呼,不过也是,她并非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人,她天性不该被宫规约束。
谢兰修此前已经明确在称呼上回拒过她了,这次还拒绝,会不会不给她面子?
但如果真的要喊她的小名……公主殿下的小名,好像只有陛下和郎君在喊,他和殿下只是泛泛之交,这样称呼她,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姜瑶明白,他向来是守规矩的人。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守着一套规矩,喊不出口。
谢兰修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乖孩子,从小被按进世家贵公子的模板里,被长幼尊卑那一套教化,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规则的顺从,长成了世人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尊卑称呼、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大人们从小教导他的来。
这是他的习惯,很难被改变。
要他一时打破成规,的确比较难,姜瑶也不勉强,眼看着他紧张得又要发红的脸,姜瑶笑了,“私下叫就好了,如果喊不出口也没关系。”
“三郎君不让我称呼你‘哥哥’,我直呼三郎君,也觉得有些疏远,以后我就称呼三郎君的字,‘兰修’可好?”
这是一种爱称,就相当于姜拂玉高兴的时候喊她臣属一句爱卿,倒是没什么不妥。
上辈子姜瑶最开始称呼谢兰修为“兰修”,后来称呼他为“哥哥”,但更多的时候,姜瑶都在喊他“兰修”。
听到这个称呼,谢兰修心里一顿。心里似乎有跟什么弦被拨动。
兰修……
脑海中忽然间飞速闪过许多个声音,像是耳鸣一样嗡嗡作响。
谢兰修恍惚间惊觉,好像也有人,时常这样称呼他。
她坐在草席上,眼眸弯着,姿态放松随意,笔墨沾上她的白色衣袖,“兰修,你看我今天练的字是否有进步。”
他眉头微微一皱,难得地走神片刻,他揉了揉眉心,脑海中的声音消弭,化为一片灰烬,随风轻轻逝去,不留任何痕迹。
他抬眼正视坐在逆光处的姜瑶,她身后是敞开的窗户,窗外种植着参天碧绿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随风轻摆,光线透过树影和纸窗,将她的轮廓勾勒地参差不齐。
谢兰修抿唇片刻,开口道:“殿下……不……”
他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阿昭。”
谢兰修站在姜瑶身前,阳光落满屋子,他身上被淡黄色的光圈模糊,姜瑶听着他喊自己,抬头望着他,恍惚间,如魂兮归来,姜瑶一瞬间竟然觉得,上一世的谢兰修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但窗外树枝晃动,光影交错间,有碎光揉进了谢兰修的脸上。
这样仰头看他太过刺眼,姜瑶眯着眼睛适应片刻,终于又看清了谢兰修,脸上还带着红晕。
像是喊出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很难为情,他果然又脸红。
姜瑶忍不住抿唇一笑,方才果然是她的错觉,谢兰修怎么可能想起来?
姜瑶承认自己上辈子活得够失败,但是真的要比起来,谢兰修比她惨一百倍。
姜瑶希望谢兰修永远不要想起那些过往。
这个谢兰修可比以前那个好玩多了,姜瑶还没玩够。
谢兰修方才莫名其妙地魔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正看到公主殿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他有些紧张。
他想起还要正事要办,忍不住提醒道:“阿昭,该查案了。”
有一就有二,喊过一次的称呼再次脱口叫出来也变得顺口了。况且祖父也说,对殿下不必太拘谨,免得惹殿下生厌。
他不愿意殿下厌弃他。
姜瑶摊开手,“那就有劳兰修了。”
他不是都看过吗?直接挑重点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
谢兰修每天都要再录抄写一大堆东西,从一众文书中摘录提取要点的本事一绝。
他昨天熬夜看完了文书,然后浓缩成简明扼要的句子,以最少的语句很快给姜瑶梳理了案件详情。
谢兰修看过资料,知道姜瑶和林愫当时在场的。
时间线推回姜瑶在崇湖上与林愫泛舟的那天,姜瑶落水之后,林愫立刻调动最近了府衙,并亲自下水救人,落水百余人,包括那位名叫云娘的歌女,全部打捞上岸。
死者唯独云娘一人。
当夜,姜拂玉下令,城外守军介入此事,将落水的人送回家中,并且统计人数。
这些人有上京本地人,也有南来北往路过此地的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均可查验户籍文书,而且多是友人或者亲友相伴出行,除却四位学宫弟子,皆是白身百姓,当时船上与上京世家贵族有关的也就林愫姜瑶外加一个白青蒲,并无他人。
次日,姜拂玉命人打捞游船,想要查找游船上面被动过手脚的痕迹,但是游船损毁严重,能打捞起来的,只有一堆漂浮起来的木头,并未发觉有异常之处。
同日谣言兴起,城中三人成虎,狐妖之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姜拂玉派禁军镇压谣言,派兵镇守茶馆,闹市,抓捕在城中传谣之人,一天下来,谣言稍稍被压制。
因为人手分身乏术,所以姜拂玉转而将案件交给刑部,今日又交到了姜瑶手中。
刑部堆压的案子向来很多,即便姜拂玉命此案要加急,然而这个案子牵涉林愫,官员们生怕得罪人,纷纷推拒,拖延,直到姜瑶前来。
“这些是落水之人的户籍资料,官员们都核对过了,暂时没有从中找到可疑之人。”
谢兰修指着案上分类好的东西对姜瑶说道,“这部分是周边目击者的口述,有人述说当时看到在船沉之前,曾有人目睹湖中有人野游,有可能是动了床上的榫卯结构,让船失控,只是……”
“这些口头所述,均无从考证。”
姜瑶听着他说着的话,抬手翻阅几篇户籍文书。
都是良民,有儿有女,有父有母,有迹可循,这样的人,没必要去做亡命之徒。
“阿昭,我建议,还是从死者身上查起,仵作验尸的结果描述,她身上的伤口有点怪异。”
姜瑶也觉得应该先查那个云娘。
当时,楼船相撞,别人都惊慌失措,就她一个人在大声嚷嚷。
她当然有问题。
姜瑶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被林愫搂在怀里,紧张中看云娘撕开的衣裳,裸露肌肤上的三道伤口。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开的一样。
利爪…狐妖……
姜瑶眯了眯眼睛:“她的尸身在吗?”
“本来停尸在刑部,后面味道太重,有文官受不了,就暂且搬到城外去了,阿昭要查吗?”谢兰修看着姜瑶,有些犹豫,“其实,阿昭传仵作也是可以的,仵作已经验过了。”
那样的东西,不太适合让她看见。谢兰修怕她今天反胃,吃不下饭。
姜瑶说道:“把和云娘有关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出城去看看。”
云娘的尸身被打捞起来后,就暂时放在京尹府衙里,后来随着案子一起移送刑部。
过了谷雨,上京城愈发闷热,加上潮气侵蚀,尸身很快就发霉腐烂,发出浓烈的臭味,稍稍走近,就会被那难以掩饰的臭味熏得腹腔翻涌,接受不了的人立刻就能吐出来。
于是在刑部官员的抗议下,尸身就被送出了城,放在官衙的义庄上,和其余凶案的尸身堆放在一起。
姜瑶已经借着谢兰修偷懒省却了去看绝大部分文书,只是关于云娘的部分,她还是事无巨细得翻阅了一遍。
云娘出身很低,她的母亲是勾栏瓦舍中人,父亲不明。
她从出生起就是奴籍,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云娘只是她的伎名,别人给她的一个称呼。
她年幼时在青楼里打杂,等到长大,自然而然继承了母亲了衣钵。
既年轻又美貌,还弹得一手琵琶,云娘接客后,很快恩客不断,在西市打出了名声,每日楼里都聚满了听她弹琵琶的人,每日抛向台上的珠宝首饰不断,颇有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气象。
游湖那天,船家为了招揽风雅之客,请了歌舞伎上船,给客人们弹奏靡靡之音。
这也是崇湖上船家的正常操作,船家为了挣钱,无所不用其极,花样百出,要做到风雅糜烂,别开生面,自是少不得往船上装点。
如花美眷,冰肌玉骨,正是最好的装饰品。
云娘也不是第一次登船献技,刑部的人效率很高,把云娘从前登船全部的经历都记录在案。仔细一看,已经有十余次。
这次船家相邀也是提前定下的,楼里的老鸨都知道,她那条楼船上,大部分都是她的恩客,眼睁睁看着她发疯,投湖,淹死在湖中。
谢兰修坐在马车边上,见她看得认真,没有打扰她,只是贴心地替她将马车中晃动的帘子打开,让阳光可以照落在她的身上,充盈马车,让车厢内更亮堂些。
她安静下来的样子,宛如精雕细琢的白瓷被阳光照亮,白雪中透着嫩粉。
谢兰修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记得好像许久之前,有那么一个人,总是坐在他的身边,垂首看书,翻动的书页和着清浅墨香,书卷兰草气息萦绕在侧,那人乌发未挽,垂落至他衣角。
但仔细搜索,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公主殿下是识字的。
姜瑶车上看书,有些头晕,闭上眼睛休息。
谢兰修见她不看了,遂将帘子拉上。
姜瑶手搭在马车的靠垫上,食指轻轻地敲动,推理了一下时间线。
她和林愫是上午的时候出宫的,在此之前,他们要离宫的消息、行踪都是未定的。
云娘登船献技,是提前两日船家就和老鸨说好的,也就是说,云娘如果是冲他们而来,必定是临时起意,并非早有蓄谋。
青楼瓦舍,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一个女伎每天流连之人不在少数,想要找出可疑之人,难上加难。
如果缩短时间,就在云娘投湖当天……不,准确地说,是在她和林愫登船之后,云娘跳湖之前。
姜瑶睁开眼睛。
“到了!”
马车停在城外一处禁军把守的屋舍前,这里,就是停尸的义庄。
谢兰修先踩着马凳跳下车,然后抬手去扶姜瑶,谢三郎生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他只扶姜瑶,并不逾矩,等姜瑶平稳落地,立刻收起手来。
守卫们早就知晓今日公主要驾临,连忙出来迎接。
“殿下,死者的尸身正停灵屋中,单独辟开的屋子,让我等带殿下入内观看。”
姜瑶迈步想进,忽然又听他道:“义庄污秽,还请殿下和谢郎君系上面罩。”
他们取出了一张纱制面罩,谢兰修先拦在她面前,接过面罩,自己系上,微微皱眉,没有感觉到不适之后,才取过另一个面罩。
“殿下,您转一下身。”
谢兰修给她系上面罩的时候,姜瑶才回过神来,今天她出门没有带侍女,伺候她的事情居然是谢兰修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