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似乎在一年间迅速恶化,入秋后咳嗽不断。
处理完政务后,她召见太傅和考校过公主学问的学士们,询问公主的学业。
这些士人支支吾吾,说公主已经习字,想必不久之后会有所进益……
不久之后不久之后……不过都是委婉说辞。
姜拂玉目光一沉,即便明白学业并非一蹴而就的,有的孩子开窍晚,姜瑶八岁才开蒙,这个进度也算正常,可她还是没有办法不为姜瑶感到着急。
她看着自己身体情况,默默估摸着自己剩下的年岁。
她最担心的是,姜瑶年幼无知,人心不服,如果不逼姜瑶一把,让姜瑶快些成长起来,将来若她有不测,姜瑶恐怕不能服众。
她深夜让人提灯出门,一路走到东仪宫前,她本来强忍着,不想要因为这次考核责备姜瑶,只是许久没有见她,专门挑在她入睡时,想要看她一面。
然而,她所看见的是,已至子夜,书房却灯火长明,纸窗上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脑袋耸立着,在写写画画。
姜瑶还没睡。
得知姜拂玉到来,那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跑来,高兴地喊她:“母皇。”
姜瑶似乎以为自己学至深夜,母亲会感念自己的努力,会夸奖她。
可是姜拂玉心里不觉欣慰,只是荒凉,开口说的却是:“你学到半夜,就学出了这点东西吗?”
话刚开口姜拂玉就后悔了,可是朝政、病痛积压,无一不推着她向姜瑶施压。
在这个世道,所有人都只会看到你的成果,不在乎你是否努力,姜瑶这个样子,说出去不会被人称赞勤奋用功,只会被人骂一句蠢笨。
姜拂玉脸色不动,看着姜瑶想要伸向她的手顿住,又垂落。
她这才发觉姜瑶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握笔写了很久,累成这个样子的。
她垂下双眸,遮挡住眼里濡湿的痕迹。
她长得很像她父亲,但是性格和父亲完全不一样,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落泪。
姜瑶说:“我错了……”
姜拂玉握紧双拳,转头离开。
她痛恨自己,她好像不想这样逼迫姜瑶,不想对她施压,可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要让姜瑶像个寻常孩子一样长大,可是姜瑶是她的孩子,是国之储君。她身体又不好,御医推测的是十年,五年,她还能剩多少时间,姜瑶又能剩多少时间,她没办法不逼她。
直到后来,姜拂玉细数姜瑶短暂的一生,她竟然是鲜少对她表露出关心。
言辞严厉逼得她畏惧自己,不敢抬头正视自己,原本明朗的性子,也变得那样怯懦,那样小心翼翼。
“母皇,”梦中,姜拂玉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喊自己,“我不配当你的女儿吗?”
“其实,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吧,因为我愚蠢,看我被朱夷明骗了整整两年,居然也没发现他有问题,或许死了也好。”
那个声音笑了,“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挑选别的皇子皇女来当你的孩子。”
……
林愫半夜忽而起身,发现对面书房灯烛长明。
他微惊,姜瑶居然还没睡?
他披上衣裳提着小灯,走到书房前,也不急着进去,就站在外面隔窗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里头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姜瑶在算账。
她刚翻看账簿,就发现了里面的不对劲。
襄阳王府的吃穿,用度,奴仆工钱,似乎都虚低了。偌大的襄阳王府,一个月的开支根本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
姜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忙要人把王府记录在案的奴仆档案,还有现在南市的商品时令的物价都调了出来。
然后将她当年在大学课堂上学的那些都拾了起来,开始计算奴仆的实际用度,和账簿上的一一对应,做差异分析。
姜瑶愈发笃定,这账本是虚造的。
古往今来造假的方法都是大同小异,倘若账房想要掩饰一笔支出,那就可以调高购买其他物品的费用,将这笔可以分摊下来,不容易发现。同样的,如果想要掩饰一笔收入,那就应该把其他物品的费用记得低一些。
如果是姜潮买凶杀人,那他应该把他平时生活用度的支出调高,来掩饰这笔支出,而不是应该调低。
姜瑶心中一惊,将一笔又一笔花费加总,猛地发现,姜潮一个月之间居然有一笔将近两千白银的金钱流入。
这些钱从何而来,姜瑶捏紧笔杆的手微微颤抖,莫非姜潮身后还有人不成?
姜瑶上辈子曾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姜潮交恶,受邀前去过襄阳王府,满地金玉堆砌,连喝茶用的杯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杯,地上的毯子是价值连城的兽皮,比皇宫还要富丽堂皇。
那时候她还在想,一个王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钱,还以为是姜拂玉的赏赐。
但如果那真的是帝王的赏赐,他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光明正大地用就行了。
只能说,这笔钱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而且见不得光。姜瑶开始疯狂头脑风暴,思考谁有可能和姜潮勾结在一起?他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
禾青替她捡起地上的账簿:“殿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姜瑶想了想,“继续盯着襄阳王府,尤其关注他们平时的银钱来往还有城外的产业。”
每个月都有固定资金入账,今后肯定还有,她就不信她让人一直蹲着,蹲不到这笔钱的由来。
“对了,”姜瑶猛地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禾青,你找个武功好点的人,帮我盯着一个人——”
她刚说完这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姜瑶猛地起身,只看见林愫提灯走了进来。
姜瑶一惊,“爹爹?”
林愫没有说她,只是微笑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爹爹不也没睡吗?”
姜瑶忽然有些迟疑,“爹爹方才就在这了吗?”
林愫点头,“是呀,漏夜看见书房里有灯光,就过来看看……”
他叹息道:“你说你这孩子,晚上也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才有精神,你这样劳累,爹爹也会心疼的。”
姜瑶似乎想到了什么,几番欲言又止:“爹爹……”
“实话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识字吗?”
林愫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账簿,八岁的她根本就不认字,谢兰修、许淑雅这些人发觉她看得懂纸上的文字,都惊诧于她居然识字。
然而林愫,这个她平日最亲近的人,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愫微微一愣,那一瞬间,姜瑶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
然后,林愫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对了,差点忘了问,阿昭为什么突然认字了?”
姜瑶:“……”
她方才还不如不提,原来她这个糊涂爹反射弧太长,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能认字看懂账簿这回事。
不问还好,问了她还得回答。
对于别人,姜瑶都可以随口糊弄说是林愫从前教她识过字,但是面对林愫,她又该怎么解释好呢?
姜瑶沉默片刻,显然还没有想好借口,“爹爹,我如果说是我梦中学会的,你相信吗?”
林愫失声笑了,“信,当然相信,所以阿昭现在还是快些去梦中学字吧,别再看了,夜深了,你再不睡,可要长不高了。”
“烛火伤眼,不如放到明天再看。”
……
林愫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林愫对她的事素来伤心,但此次居然轻轻带过。
姜瑶虽有疑虑,但却不敢刨根问底问他为何不追究。
可若真的要深究她为何识字,反而是她无从解释。
她根本不敢告诉林愫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要是被林愫知道自己上辈子回宫后混成那个鬼样子,还不知道林愫是为她伤心,还是幸灾乐祸她抛下他离去?
……
姜瑶次日睡醒后直接乘车去了西市,在一家饭馆里坐了下来。
谢兰修本来还在刑部等她,知晓她在饭馆后匆匆赶来。
姜瑶要了个雅间,凭窗而坐,见了谢兰修,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餐点道:“兰修有用早膳吗,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看看这家店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兰修垂眸,“多谢殿下。”
本来以为姜瑶只是客气一下,结果往桌上一看,发觉还真的是他喜欢吃的。
豌豆黄,小米粥……等等,姜瑶是怎么样知道他早膳偏好这些食物的?
“殿下……”
姜瑶似乎想到他想要问什么,直接打断道:“谢家三郎君的喜好很容易打听,我随便找个女官帮忙打听,很轻易就打听出来了,趁热吃吧,我方才已经吃过一遍了。”
谢兰修喜欢吃什么她还不清楚?
当初她为了感谢谢兰修帮自己脱离朱夷明,可是天天用她的东仪宫小厨房给谢兰修开小灶,如果不是厨艺不精,她都恨不得亲自给他下厨。
虽然谢兰修不易表现出他的喜恶,但是积年累月的相处,她还是能够将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谢兰修并未动口,看着这些菜肴,忽然有些失神。
他疑惑地问道:“殿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姜瑶对他好是恩赐,可是他却没忍住想要打听。从第一次见姜瑶起,这位殿下似乎一直表达着她的亲近。
先是让他更换称呼,后又让他随侍身边,甚至愿意打听他的喜好。
姜瑶眸色微暗,她对他好,归根结底也就是两点原因,全和前世有关。
第一点是为了报恩。
上辈子,她和谢兰修相处了那么多年,谢家也就庇护了她那么多年。
没有认识谢兰修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战战兢兢讨好姜拂玉,渴望能够获得她还有大臣们的认可。
可自打和谢家公子关系好起来之后,她就发现,从前说她蠢笨,说她出身不好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臣们也对她客气多了。
然后她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谢兰修是谢家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孩子,她和谢兰修亲近,谢家自然而然划入她的势力范围中。
她发现自己原来不止可以讨好姜拂玉,还可以讨好别人,借助世家的势力保护自己。
所以后来,她几乎一直都在暗戳戳结党营私,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再许诺好处,在朝廷里拉拢了不少人给自己办事。虽然最后玩崩了,但不妨碍她潇洒了好几年。
而另一点,则是出于……愧疚。
谢家最后也是因为她而倒的。
当初,所有人都知道姜瑶最大的靠山是谢家,想要动姜瑶,必先除掉谢家。
姜瑶被诬告刺杀姜拂玉时,其他谢家曾经得罪过都世家也在联合起来一起整谢家,谢知止被逼得一头撞死在了丹樨上,谢氏满门困于天牢,不少人因疫病而亡。
她当时尚且自身难保,只能勉力救下了谢兰修。
姜瑶移开目光,看向楼下,“我说了我和你有缘,我有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要对你好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明显比平时低了许多。
谢兰修没有再问,半信半疑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米粥。
姜瑶探头打量着下方的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酒肆的生意很火,早晨才将酒幌挂出来不久,就有不少人人提着酒壶来打酒,排成了一条长队,更有达官贵人家外出采买的奴仆,过来把酒一坛接一坛地往家里运。
禾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殿下,查出来了,云娘离开楼前曾经喝的就是这家酒肆里的酒,已经将云娘房内酒坛里装的酒水和这家店内的桑叶酒对比过了,是一样的。”
姜瑶敲着窗台,不满地道:“一天之中,你们就查出了这点东西。”
禾青连忙把剩下的也告诉她:“这酒肆在城中并非只在城中开了一家,城内一共有五家这样的酒肆,挂同个招牌,他们所卖的酒都是由城外的酒窖里运进来的。”
就是相当于是连锁店。
禾青和姜瑶说道:“属下已经查了城外的酒窖,里面的布局和普通酒窖没什么区别,可是那酒庄的主人极为神秘,并不能确定是谁。”
“只是,原来酒庄所属的田地是官用农田,想要打通官府获批建造酒庄并不简单,属下推断,这位主人非富即贵。”
姜瑶笑了。
谢兰修这时候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并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只是姜瑶吩咐,硬着头皮咬了几口,见姜瑶起身往楼下去,立刻跟上。
姜瑶今天穿的是裙子,随身携带着手帕,忽而转身,将丝帕递到谢兰修身前,“兰修擦擦脸。”
谢兰修一愣,抓起丝帕那刻姜瑶已经抽身离开,他刚想要擦脸,却忽然想起,他用膳时规矩素来端正,怎么可能往脸上留下东西。
他将帕子收好,追了上去,“殿下,等等。”
姜瑶走的脚步极快,把谢兰修落在身后。
谢兰修有种错觉,他不是来协助姜瑶查案的,而是已经成了姜瑶的跟班。
巷头的酒肆前,人来人往,不少客人排队等候打酒,姜瑶规规矩矩地等在后面,排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