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地的时候膝盖磕了一下,当即青了一块,和这两天她拼命练习积攒的旧伤叠在了一起。
姜瑶闭上眼睛,疼得深深地吸气。
许淑雅连忙翻找药膏,伏在她淤肿的膝盖上,“殿下这又是何苦,你的礼仪已经足以应付这场宫宴了,为何还要要求这么苛刻,外面和你年纪一样大的官眷小姐,也未必能做到和你一样。”
姜瑶捏着衣角缓和片刻,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我是公主,身份地位在她们之上,才华与德行也应该在她们之上,还有一天……明日便是皇太后的寿辰,我不能让她们看我笑话。”
“可是殿下才回宫没几天,如何能做得比那些从小学习仪态的小姐还要好?”
姜瑶摇头,其实她上辈子也在宫中待了八年,也熟悉宫中礼节,只不过这份熟悉只存在记忆之中。
人的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她这具身体还不熟悉那些礼节烦琐的动作,想要融会贯通,唯有临时抱佛脚,多加练习。
许淑雅见劝不了她,只好说道:“要是让郎君知道殿下这样逼迫自己,肯定会心疼落泪。”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愫这爱哭的毛病居然传到连许淑雅都知道了。
姜瑶当然不能让林愫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关在房子里在做什么。
她就是要趁林愫现在在景仪宫照顾姜拂玉,偷偷地练。要是林愫知道她自己把自己摔得浑身是伤,恐怕林愫宁愿不让她出席宫宴也不舍得她这样拼命地练。
她笑着说道:“辛苦老师了,大晚上还要陪我在这里练习。”
许淑雅看着她,片刻后问道:“殿下真的觉得别人的眼光这么重要吗?”
姜瑶永远忘记不了,在这场宫宴中,那些人是如何戳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她们还是笑她出身乡野,笑她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那些目光她忘不了,现在每每回想起,都宛如刀子一样割心。
人食五谷有七情六欲,这是她的执念,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姜瑶捏紧了拳头,点头道:“很重要。”
许淑雅轻叹,“可你是尊贵的公主,别人对你尊敬,那是理所应当的,若他们对你不敬,便是以下犯上,若是胆敢指摘你的仪态,你就可以降罪于他们。”
“殿下,”许淑雅扶她起身,忽而温柔地唤着她,“再完美的玉璧都会被人挑出瑕疵,你哪怕将仪态练习到了极致,也会有人鸡蛋挑骨头,你要做的只有一点——让她们畏惧你。”
许淑雅盯着她的眼睛,“你应该她们记住,你身为公主,皇族尊严,不可冒犯。”
“哪怕她们有所微词,也要堵死在肚子里,不敢轻易现于人前。”
姜瑶一愣,忽而抬头看着许淑雅。
“老师……”
许淑雅说起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温柔柔的,但此刻却多了几分坚毅。
“殿下,该练习仪态的不应该是你,而是她们,是那些不懂事的人,需要学会闭上自己的嘴巴。”
“这是唯一的办法。”
姜瑶站起身来,散落的裙摆遮挡住双腿的伤痕。
许淑雅朝姜瑶微笑道:“殿下,你还想要继续练习吗?”
姜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低声喃喃道:“不了,老师,您先回去吧……”
说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松懈下来以后,她忽而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这般疲惫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看见许淑雅正站在烛火中。
灯火的微光,将她弱小的身子投落在墙上,显得这般巍峨高大。
姜瑶忽而转身,朝她行了一礼。
“多谢老师教导。”
……
姜瑶这一夜睡得太深,以至于林愫回来了也没有发现。
夜刃是姜拂玉借花献佛送给姜瑶的一把刀,帮她办事的同样帮林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香炉里冉冉升起安神香,床上的小姑娘陷入了极深的睡眠中,呼吸平稳。
听到暗卫朝他禀告她今日所做之事,林愫差点怒起将茶盏给摔了。
“真是胡闹,”林愫脸色一沉,“她这样做,你们为何不早来禀告?”
暗卫跪下道:“属下有错。”
林愫目光暗沉,都怪他,两天以来专注于照看姜拂玉,反而忘了关注姜瑶。
本来以为她两日不声不响,好好待在宫里就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忽略了这个小兔崽子是个闹心的,半天不盯着,她甚至可以上房顶把瓦片给掀了。
林愫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人与人果然是有差别的,如果姜瑶也能做到谢家三郎君那样令人省心该多好,他这辈子兴许还能多活个十年。
林愫匆匆赶了回来:“她伤得怎么样了,有冷敷吗?”
“殿下只是涂抹了药膏,她并未与人说起受伤之事。”
“去,取冰块来。”
林愫迅速吩咐人去备下活血化瘀的草药,然后来到姜瑶身前,这孩子累了一天,睡得死沉。
念及冷敷触及伤口可能会隐有疼痛,林愫让人往香炉里加了大量的安神香,确保她天打雷劈都不会醒来后,再让人拉开她的被褥,露出膝盖上的伤口。
交错盘织,林愫也没有想到,她的淤伤居然积累这么连篇区域。雪白的皮肤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亏她忍得住痛。
这些伤口无法细看,林愫怕自己看多了,触目反而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这孩子真的一点也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自觉,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想偷偷藏着掖着,瞒天过海,在膝盖上敷的药膏也是最简单的镇痛的冰凉膏。
林愫心想,等姜瑶腿上这些伤好了,她估计得喜提第三次罚站墙角。
冰敷消肿,再重新抹上草药。
姜瑶梦中感觉到膝盖上冷冰冰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今夜的梦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就快到皇太后生辰,她梦境随心境变,在梦中也参加了一遍生辰宴。
她梦见上辈子自己局促地站在大殿上,周围落座的女眷有说有笑,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自诩穿越前也是个e人,别人不来和她说话,她便主动得去搭话,想要融入她们的话题中,然而她刚刚走近她们身边,她们就像是有默契一样,纷纷散开,避她若洪水猛兽。
姜瑶初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对自己,她不是公主吗?为什么她们要孤立自己?
莫非是对她不熟悉,一时间说不上话?
后来她走出大殿透气,在假山后面听见一众官眷小姐在谈话。
她们嘲讽道:“瞧她那个样子,还说是公主,乡野出身,还配让我喊她一声殿下?”
“她竟然连提裙子的动作都做不好,我方才看她走过来,还踩了一角裙摆,那样好看的华服宫装裙,一脚被她践踏到了泥里,走起路来畏畏缩缩的,一点大家的典范也没有。”
“她刚刚还想来和我说话,我直接就避开了,我才不想和这种人说话。”
……
姜瑶躲在假山后面,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金丝银线上,赫然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姜瑶羞愧地搂起那片衣摆,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灰。
她不想听这次话,起身欲走,情急之下,忽然又不小心拌到了衣裳上,向前滑倒,她猛地扶向假山上的石头,可那尖锐的石缝却瞬间割破她的掌心,依然没有阻拦她的摔倒,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里。
她看着掌心流淌的鲜血,痛又不敢叫出声,生怕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后面那群有说有笑的小姐们听见。
她努力起身,拍了拍衣摆,正想要若无其事地回去时,忽而转身,只看见她们已经走出假山,一个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那是姜瑶第一次后悔跟姜拂玉回宫。
同样身着华服,同样金钗玉环,可她却感觉自己和京中长大的人有着一到天堑。
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她做得好一点,把要挺直,把礼仪练好,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狼狈了?
她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梦中的场景了千变万化,终于在一个梦中,她如愿做到了礼节周全,仪态端方尔雅,走路更不会踩到裙摆。
可她绕到假山后面,听见那群嘴碎指点她仪态的女孩子们说的话成了——
“自以为回了宫,套上了那身公主的礼袍,就成了真公主了,说起来,还不是养在乡野之间的野鸡,还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起来,她是真的公主吗?在外面养了这么多年,陛下哪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恐怕别是抱回来个假的吧。”
“方才她还想过来和我说话,那迫切地想要过来讨好我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笑极了……”
“有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姜瑶扶着假山,听着这些话,似乎一瞬间心思明了。
许淑雅的话回荡在耳边。
“——殿下,你哪怕将仪态练习到了极致,也会有人鸡蛋挑骨头,你要做的只有一点——让她们畏惧你。”
……
姜瑶醒来以后,发觉自己腿上似乎不怎么疼了。
她掀开裙摆一看,发现一个晚上过去后,淤肿居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她揉了揉脑袋,唤来临春:“临春,昨天夜里,爹爹回来过吗?”
临春心说:昨天夜里郎君不仅回来了,还守在她的床边给她揉腿揉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起身回了景仪宫。要不然,就姜瑶那淤伤,只怕今天下地都困难。
不过林愫有吩咐过,在姜瑶去皇太后寿宴前,还是尽量让她放松身心,不必让她知晓即将要被罚站的消息
所以临春暂且替林愫隐瞒道:“郎君并未回来过。”
姜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林愫没有发现。
这时候临秋掀开帘子进来,临秋平日里鲜少近身伺候,她从前学过梳头的手艺,平日里纸专职替姜瑶挽发打扮。
她见姜瑶起了,便道:“殿下,该梳妆了。”
“才刚睡醒,这么快就要梳妆吗?”
她记得皇太后的寿辰下午申时才开始,哪怕这京中贵女对打扮再热衷,也不可能从早到晚顶着一头钗环吧。
临秋说道:“现下午时过半,殿下今日醒得迟,已经不早了,殿下快去吃些东西垫垫肚子,随后便要开始沐浴熏香,梳发上妆。”
“午时了?”
姜瑶一惊,“我居然已经睡了那么久吗?”
她心里想着,她昨日虽然劳累,但也不至于违逆生物钟睡到这个时辰吧,比她平日里从来的时候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事实上,是林愫往香炉里加的安神香加太多了,一不小心过了火,让姜拂多睡了几个时辰。
不过现在梳妆打扮也来得及,姜瑶沐浴完毕,抱着托盘一边啃着点心,让人帮她烘干头发,一边听人汇报昨天的情况。
“城外酒窖那边进进出出的只有运送酒水和原料的车马,酒肆老板依然没有现身,甚至连个管事的都抓到,而且,襄阳王府最近也没有异动。”
姜瑶咬了一口点心,“他们知道最近风头紧,恐怕不会这么快联系上,再等等吧,我就不信了,襄阳王会断臂求生,丢下这个酒肆不管。”
一个月两千银子,无论是招兵买马,冶兵炼铁,还是购置翡翠金银,珍宝首饰,这些钱,都不是一笔轻飘飘的数字。一年的收入集合起来,赈灾救济都足够了。
姜瑶不信他舍得下。
姜瑶年纪小,打扮起来会比成年的女子方便快捷得多。
这个朝代虽然说女儿十五及笄而挽髻簪发,但是实际上大家对孩子们并没有讲究那么多,反正就是哪里好看往哪里打扮,只要小孩子们撑得住,珠宝钗环也一样往他们头上堆。
也许是因为年纪小没有长全,又或者是因为挑食导致营养不良,眼看着林愫和姜拂玉都有乌黑浓密的秀发,然而身为他们女儿的姜瑶头发不算特别多,甚至于有些稀疏。
临秋思考片刻,来了点子,给她挽了一个单螺发髻,然后在上面点上几颗明亮的紫珍珠,简单雅致,又不失贵气。
姜瑶这个年纪还没有穿耳洞,不宜配戴耳环,临秋也不好给她现戳一个,为了协调装扮,干脆给她上一个简单的妆面,正拿起粉扑想往她脸上拍打,可这小祖宗脸色一变,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本来临秋是以为姜瑶不喜欢粉拍在脸上的束缚感,便只好解释道:“殿下,这是南越进供来的珍珠粉,亲和肌理,也透气,就算敷上也不会令殿下感到难受。”
姜瑶把玩着一把紫竹团扇,伸手抚摸着上面绣球花的绣纹,十分自信地说道:“本公主天生丽质,用得着这些俗物做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