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谢兰修的声音有些沙哑。
姜瑶不解其义,虽然心存疑惑,但秉持着对他的信任,还是抬手让人退下。
谢兰修放开姜瑶的手,去打开偏房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灰尘的时候气息。
姜瑶下意识捂住口鼻。
“这里是哪里呀?”
“曾经是祖父的书房。”谢兰修回头看着姜瑶,说道,“但是祖父年纪大后就不爱看书,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谢兰修挥手扇走眼前的尘埃,径直往里面走去。
姜瑶抬眼打量着四周的格局,的确是个书房,书架一排接着一排,上面密密麻麻存放着说不出名字的古籍。
只不过太久没有人来过,这里积灰重重。
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姜瑶看着谢兰修清减的背影,有些担忧,“兰修…你还好吗?”
谢兰修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来到一个木箱子前,絮絮叨叨道:“当年,肃宗在朝,偏宠陈妃,陈妃生育皇长子,生性善妒,嚣张跋扈,恃宠而骄,当年后宫中群妃,宁妃最为貌美,也因此几次被害,她在怀孕之时,饮食被下毒,腹中胎儿险些生不下来。”
宁妃就是姜拂玉的生母,姜瑶的亲外祖母,姜拂玉登记后,将其追封为太后
姜瑶愈发感觉不对劲,“兰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谢兰修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后来,宁妃产子而亡,陈妃不愿皇帝睹物思人,竟一把火烧光了宫闱之中所有宁妃的画像和旧物,但是祖父当初曾在宫中调走过一副宫妃图,这成了宁妃仅存唯一的画像。”
谢兰修把卷轴给找了出来,很大的一卷,抱在手中,看向姜瑶道:“殿下,你想要看看你外祖母长什么样子吗?”
他的目光,清冽宛如屋檐上的雪。
姜瑶打开卷轴,瞳孔一震,手中的卷轴滚落在地。
……
从谢府回来后,姜瑶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上课之时也在走神,被板子打了也不觉得疼,把伍卓气得不行。
散学后,苏培风凑上来问:“殿下怎么了,是不是得风寒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说着,苏培风关怀地伸手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奇怪,也没发烧呀。”
姜瑶摇摇头,让她别瞎想。
上官寒在旁边附和道:“怕是想念谢三哥哥了,她昨天从谢家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听他说到谢兰修,姜瑶忍不住出拳锤他,“给本公主闭嘴!”
上官寒连忙闪开:“看,说到痛处了吧!急眼了吧!”
姜瑶一把雪塞他脸上。
被上官寒这么一说,她更加心不在焉,干脆请了两天假,跑去文库里翻了卷宗。
当天夜里,姜瑶还是失眠,思索再三后,忍不住起身,跑了出去。
林愫半夜被人从寝宫叫醒,听到是姜瑶来了,心中一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姜瑶这么晚还找他,应该没有什么好事。
连忙披衣起身,推开门,就看见姜瑶抱着一个比她还长的卷轴做在台阶上,寒风呼呼地吹,她整个人裹在披风里,像一只抖动的球。
林愫惊讶道:“阿昭,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爹爹,”姜瑶吸了吸鼻子,像是被风吹得有些迷糊了,“有些秘密踹得我心慌,半夜睡不着。”
她跑进屋子里,让宫人们都退散,在灯光下打量着他爹的一副美人面,欲言又止。
林愫问道:“说吧,什么事情?”
姜瑶开口就问道:“爹爹,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上京城?”
之前他们谈过心,林愫看似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待了,但实际上一半真一半假,没少编假话来糊弄她这个小孩子。
那个最大的秘密,被他藏于心底,瞒着姜瑶,恐怕……还瞒着姜拂玉,瞒过了天下人。
林愫刚刚张口,就被姜瑶打断。
“我不想听爹爹说是爷爷强迫爹爹离开的,我就不信你会是个听爹话的人。”
叛逆大概率是可以遗传的,姜瑶长了一身的反骨,林愫能好到哪里去?当初林愫在学宫中富有盛名,前途一片光明,他爹让他走他就愿意走吗?
姜瑶继续追问道:“而且我现在也不信你说你不慕名利,志在山水这种鬼话,你现在就回答我,当初你离开上京城,发誓永远不回来,是为了……母亲的皇位吗?”
林愫脸色一变,只不过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姜瑶就在地上打开了那尘封许久的卷轴——谢兰修给她的百妃图。
肃宗皇帝的妃嫔们,百花齐放,千娇百媚,有一人立于群妃之中,颇为亮眼,明眸皓齿,粉面朱唇,一身白衣却足以艳压群芳。
可巧的是,她的五官样貌,竟然和姜拂玉没有一点是相似的,反倒是林愫出奇相像。
“宁妃,我的外祖母……”
姜瑶看着画像中的女子,隔着画纸伸手抚摸着她的容颜,“她长得好漂亮呀,但是文库有关她的记载和画像,却是少之又少……听说是陈妃善妒,宁妃去世后,她令人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少了,可是我在文库翻了宁妃去世那一年的起居注,根本中找到了陈妃烧她遗物的记载。”
“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当年烧毁宁妃画像,是有人故意为之,陈妃只是背了个锅……可这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怎么做,是想要隐瞒些什么吗?”
“爹爹,而宁妃的样貌像谁,我都能看出来。”
姜瑶小嘴叨叨地分析着,忽然转身看着林愫,“阿爹是不是知道,你和娘亲的身份其实早就调换过。”
林愫凝视着图画,忽然摸了摸她的头,“阿昭想多了,我比你娘亲年纪还要大两年,如果说要换子,岂不容易穿帮?以一幅画就想要怀疑你娘身份的真假,你果然还太年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很温柔地说:“告诉爹爹,是谁把这幅图给你的,跟你说这些话的?”
姜瑶说道:“年纪这种事情,想改当然能改,若是不想被人发现蛛丝马迹,藏着掖着也是可以的,而且,我还不止一幅画。”
话罢,姜瑶不紧不慢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张丝帛,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姜瑶没有被林愫三两句说动,因为谢兰修已经跟她坦言一切。
林愫本名沈序,他的父亲是先帝的暗卫统领,替先帝训练了“夜刃”。
宁妃出身湖州难民,与林愫的父亲本是同乡,且早在宫外相识多年。后来受林愫父亲引荐,入宫承宠,孕育皇嗣。
只不过陈妃当年无恶不作,她为了保住自己那傻儿子的皇位,在皇宫之中大肆暗害男婴。
肃宗皇帝的治国能力没得挑,就是在感情上栽跟头,对于他宠爱的妃子,无所不予,甚至不惜一切保全她儿子的太子位。
而当时肃宗皇帝的妃嫔个,大多都是平民出身,就算被害,也有苦说不出。
所以肃宗的儿女中,后来活下来的,只有一群公主。
宁妃怀孕时,忧惧不安,心知若她生下男孩,母子必死无疑。
所以在她临盆时,和旧时的同乡谈好了交易,假如她生下的是皇子,就和他的孩子换掉。
当时,林愫的父亲妻子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他正愁着女儿无人照看,若能入宫为公主,自然是再好不过。
所以身为暗卫统领的他动用关系偷天换日,将孩子送入宫中,让自己的女儿承受天家命格,而那个倒霉皇子,在宁妃死后,则被他丢进死士营,训练为奴仆。
后来随着林愫长大,样貌与宁妃逐渐相似,他为了防止这场骗局泄露,动摇他女儿的地位,甚至动了要杀林愫的心。
但是幸好宁妃当时做了二手准备,临死前还将一封写好的血书藏于暗匣之中,拜托亲信托付给重臣。
这个臣子,就是英国公。
英国公也清楚皇帝和陈妃那秉性,当然会藏起这个秘密。
所以英国公会在林愫年岁还小的时候,就收他为徒,不仅是为了教导流落在外的皇子,还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
而他那个父亲,忌惮英国公,不能杀林愫,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就只好将宁妃画像焚毁,并暗中杀掉当年照顾过宁妃的宫女。
……
多年师生情加上救命之恩,所以英国公死去,林愫才会伤心。
至于林愫难过,无颜见英国公……大概是因为,当年朝政紊乱,英国公想要公开他的身世,推举他上位。
可是,林愫恋爱脑发作,那时候他已经爱上了贵为公主的姜拂玉,为了姜拂玉的野心,为了不挡她的路,为了防止留在京城成为她的威胁,所以林愫毫不犹豫拒绝了。
林愫选择离开,此生再也不能回来。
……
英国公握着这个秘密,临死前口诉给谢兰修,权当是握住女帝的一个把柄,将来若是谢家出事,可以此要挟女帝。
可谢兰修自己也有主见,深知怀璧其罪,如果他捏着这个秘密不放,恐怕会给谢家带来杀身之祸。
思前想后,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姜瑶。
血书、后妃图,全部都交给了姜瑶,至于姜瑶怎么处理,全在于她。
姜瑶捏着这个烫手山芋,也很为难。尤其是这些天她去文库翻阅旧时的君主和后妃的起居注,确认和谢兰修说的都对得上后。
她知道,这玩意放在自己宫里,迟早会成定时炸弹,得赶紧想办法处理掉。
一边是爹一边是娘,思前想后,她依然是不能完全信任姜拂玉,决定把这个问题抛给她爹,这个永远会对她好的人。
她平静地和林愫对峙着,“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这个秘密与我有关,不然我心不安。”
“爹爹,你曾经的名字不是林愫,是叫沈序对吗?”
就是姜拂玉死去多年的那个白月光。
姜瑶在桌子上摊开那封宁妃临死前割下手腕放血写下的血书,经年累月,血迹已经是黑褐色了,上面第一句话就是,“序之吾儿……”
林愫看着血书上的字迹,眼圈微微红晕,手握成拳,在袖下颤抖,但是他还在强忍,摇头道:“阿昭,这不是真的……”
见他还不承认,姜瑶只好放大招。
在怼她爹这方面,姜瑶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那你发誓,如果今天你没有撒谎,你女儿就长命百岁,如果你今天说谎了,那我就这辈子一样不得好死。”
第82章 拥抱
林愫很小的时候, 一直搞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亲生父亲不喜欢自己。
他的父亲,是先帝的暗卫统领,身份极高却见不得光, 连带着孩子也被当成平民养。
沈统领会买来奴仆,让奴仆照顾他长大,也会让人给他准备好四季衣物, 让他吃饱穿暖。好像是在做一个父亲的任务一样。
父亲从来不会抽出时间来陪他。
他努力安慰着自己,或许因为父亲忙,抽不出空来管儿子。
可是即便父亲在府邸休假的时候,也很少会主动见他,偶然与他碰面,也是匆匆离开, 连句话也不说。
家里的仆妇爱嚼舌根,说他母亲生他难产而亡,他这个孩子,天生克母。
他心里又想,或者是因为他的出生害死了母亲, 所以父亲见了他会伤心, 才不愿意关心他。
于是很小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懂事。他想着, 只要自己变得更优秀,父亲就一定会看见他。
他三岁开始装模作样地读书念字, 从来都不需要人催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父亲没有因为他的进步而感动, 反而是随着他的长大,时常盯着他的脸出神, 露出忧心忡忡的目光,还有…一种令他畏惧的杀气。
林愫磕磕碰碰长到五岁,父亲终于腾出手来管他了。
那日,沈统领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高兴地应允了,这还是他爹第一次带他出门。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爹竟然将他带到了死士营。
——为皇族训练死士的地方。
后来在崇湖学宫念书的时候,人人都赞叹他小小年纪,文武双全,都说士人执笔为刀,他却是真的能够将一支平平无奇的狼毫挥出刀剑的锐利。贼人入学宫抢劫,他直接以笔为剑,三两下将贼人的刀打掉,将其制服在地。
但是,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在内,都没有人知道,他五岁进入皇族死士营中,在里面蒙上面具,和所有死士一起训练。
摸爬滚打,自小动真刀真枪,练不好武就要被打,身上伤痕累累,几次濒临死亡。
离死最近的时候,是他七岁那年,就被父亲派出去执行任务。
他和众多死士一样,戴上银色面具,去保护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