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想法,马车出城之时,竟然碰到了流氓拦路。
流氓不是普通流氓,一看就是训练过的,权贵指使的,一上来就亮出大刀,目标明确地冲向那位贵女的马车。
双方展开械斗,暗卫一个不留神,流氓的刀刃落在那位贵女身上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父亲忽然将他踹到女孩身前,关键时刻替她拦下一刀。
刀刃正中胸口,再深一点,他根本活不到长大。而他那向来冷漠的父亲却直接推开他,扑到受惊的贵女面前,不断地安慰道:“殿下,没事的,没事的,歹徒已经全部伏诛。”
女孩子梳着双丫发髻,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眸,看到流氓死后,很快安静下来,转身看向他,急切地对着侍卫喊道:“他受伤了,快救他!”
后来林愫才知道,原来她救的那个孩子是当朝十四公主,宁妃之女,养在皇后膝下,封号锦城公主。
这次刺杀,是因为她和太子发生争执,于是太子在她外出游玩时派人找她麻烦。
当时林愫从来没有想到,他长大以后,会与女孩产生多么深的纠葛。
年少的他只单纯地嫉妒,为什么…为什么他父亲要对她那么好,比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
小小的年纪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恨,他伤口痛得厉害,他痛得恨不得杀了她!
可惜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偷天换日的一场骗局,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才是他父亲的女儿。
而等到他真的有能力杀她之时,他却宁愿碾碎自己的血肉,为她铺路,送她走上世上至尊之位。
不过这次受伤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在他重伤之后,家中开始频繁出现一位贵客,他穿着紫色官袍,衣服上绣着仙鹤祥云。
仙鹤,唯有朝中一品官员可服之,一看就是个大人物。
他就是英国公谢不器。
他白衣父亲的时候,林愫好奇地趴在门边上蹲墙角。
他听见谢不器在和父亲争吵,谢不器说假若他父亲再敢伤他儿子,他大不了鱼死网破,拉锦城公主下水。
两边对峙了许久,谢不器出来后,握住他小小的手,还没问他名字,开口就道:“我知道,你叫阿序。”
阿序,是他亲生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姜序。
从那以后,英国公时常光顾他的小院,教他识字念书,也会看他练习武艺,他也懵懂地喊英国公一声“老师”,一直持续到他考上崇湖学宫。
他在崇湖学宫入学的第二年,朝廷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子与狐朋狗友出城狩猎,正好撞见吏部侍郎一家郊游,几个人一时兴起,打赌侍郎家侍妾腹中八个月大的胎儿性别,下注之后,太子在哄闹声中竟然让禁军直接把那个侍妾拉了过来,当场开膛破肚。
侍郎气得第二日撞在了丹陛之下,磕得满头是血
朝廷本就对太子不满,此举一出,弹劾如雨点降落。
彼时陈妃已亡故,肃宗依然唯独只有一子,对其无比偏爱,知晓此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太子禁足三日。可不想太子怀恨在心,刚解了禁足就当街拦下侍郎马车,扒光衣服游街一圈,导致侍郎不堪羞辱自尽身亡。
朝廷哗然。
臣子对太子失去信心,怨声载道,有人奏请皇帝收养宗室子,有人甚至想要在公主当中挑选贤能。
而英国公也站在废太子那群人中,暗自召林愫进府,于密室之中告知林愫他的身世,并问他是否有意争夺太子之位。
刚知晓身世时,林愫当然是很乐意助英国公成大业的。
他这个人没什么野心,但记仇。
他爹的亲生女儿抢了他的位置,却还恨不得他死,那可就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只要事情一揭穿,宫中的那位被调换了身份的锦城公主肯定不会好过。
但好死不死,在答复英国公之前,林愫好奇心作祟,竟然鬼使神差想要去看看那位占据了他身份的公主如今活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偷了父亲的令牌,翻过了宫墙。
从那之后,他就放弃了承认自己的身世。
并且为了隐藏这个秘密,甚至不惜编造许多谎言,来哄骗他的朋友,乃至于他的女儿。
姜瑶听她爹说过很多鬼话,其中有一句话,听起来很假,但从始至终都是真的。
当年桃花盛放,阁楼上的白衣少年遥遥望去,看那穿着罗裙的尊贵少女穿过长廊,回眸时粉嫩花瓣掉落在她裙摆上,春光明艳。
被替换了身份的少年对那位霸占着自己身份的公主,一见钟情。
……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和英国公说的。
大概就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争夺这天下,还没做好为帝的准备,比起他,姜拂玉自小生于皇家,有的是野心。
何况,姜拂玉的才能远在他之上,英国公想要举贤,大可推举姜拂玉。
她今后必然能够成为统御天下的女君。
其实林愫当年一点也不想离开上京城。
他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希望能四处游山玩水,但是上京城有他爱的人,有他的老师,有他的挚友,他为什么要离开?
可是姜拂玉已经决心要和太子争夺皇位,若不争,以她和太子的交情,太子登基,她肯定会死。
当年她的养父为了她的身份不被泄露,烧毁了所有宁妃的画像,朝臣久居外朝,没有见过宁妃的样貌,但是内宫之中,皇后、皇帝,还有部分妃嫔都见过宁妃,若是他们看见林愫以这副与宁妃相似的容貌,只怕会生疑。
所以他的养父临死前,几乎是哀求他,让他走。
而且英国公等人拥护正统,他如果在这里,哪怕姜拂玉获得皇位,他们也有可能会反扑。
姜拂玉每日都喋喋不休地跟他说着,她想要向天下证明,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她想要这天下的主人,她还想要那时候林愫能够站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皇后……
可是呀……
她既选择了皇位,那他便注定要与她分离。
而且是以假死离开,断了英国公的念想。
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
姜瑶等了很久,林愫没有发誓。
如果发誓是他自己天打雷劈,他肯定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但如果换成用姜瑶发誓,他绝对不敢说假话。
这也相当于是一种默认。
烛火之下,姜瑶看见他的眼泪流淌下来,好像一串串细珠。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听见了林愫沙哑的声音:“阿昭……”
“爹爹?”
姜瑶喃喃着。
林愫再也忍不住眼泪,只好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阿昭,你恨我吗?”
姜瑶不懂,“我为什么要恨你?”
“前世,我没有和你回京……”
明明说好了再也不提前世的事情了,可是他还是没忍住。
当初,他不是不想回京,他是不敢回来,他多想和妻女团聚。
为此,他逼姜瑶做选择,被迫和她分离。
可是,他真的不能回来,因为上京之中还有人知晓当年的皇族秘辛。
英国公至死都在捏着宁妃给他的血书,他是否公布他身世,无关乎林愫的意愿,而在于是否有利于谢氏。他无法揣测,若是得知他没有死,英国公会怎么做?
他绝不能让自己成为姜拂玉的威胁。
他回来后,一直不敢与曾经的老师相见,当初英国公在他离开后,不敢继续站队,退出朝政求自保。
老师辛苦栽培的是皇子,而他对不起老师。
他怕看见老师失望的眼神,更害怕英国公想再让自己做些什么。
姜瑶仰着头,“但是…爹爹,这一世回来了……”
林愫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俯身时烛火照耀的阴影拉长,投落在她身上,“因为呀,保护好阿昭更重要。”
“那时候,我是真的打算,如果你娘再敢对你不好,那我夺了这天下,继续让阿昭做个快乐的小公主。”
他还是笑,语气却陡然阴沉得可怕,姜瑶听得脊背一凉。
林愫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可惜呀,爹爹始终还是心软……”
上一世他有机会杀姜拂玉,可是看到她在姜瑶死后流尽眼泪,一夜苍老,满头白发,宛如风烛残年的老妪,疯疯癫癫的模样,他最后也没有动手。
这一世,他脑子里盘旋过很多个报复姜拂玉的方法,可是看着她因为自己无缘由的恨而委屈,为了弥补加倍对姜瑶那么好。
他便会想起前世,其实姜瑶出事,没有人会比姜拂玉更痛苦、更绝望。而这一世,她对姜瑶那样好,好到无懈可击,好到他没有办法将前世的憎恨带到今生来。
在感情上,林愫总是优柔寡断。
李氏、襄阳王,他这些天杀了很多人,但最终没办法对姜拂玉做什么。
他笑着,眼泪流了下来,“可是,阿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与你阿娘为敌……”
姜瑶最怕男人哭了,林愫一哭,她整个人立刻动了起来。
抓起桌上的那封血书,就丢进了旁边燃烧的炭盆之中。
火舌冒上,瞬间吞噬了那封血书。
烧完丝帛,姜瑶又开始扛起宫妃图,用同样的方法丢进炭盆里。
她的动作十分迅速,不出片刻,她从谢兰修哪里拿来的全部能够证明林愫身世的一切都被焚毁。
林愫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怔然,“阿昭,你做什么?”
姜瑶拍了拍手上的灰,强行忍住汹涌的泪意。
动作迅速在旁边搬来一张小板凳,因为她还是个小矮子,只有踩在板凳上,才能给林愫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用自己的双手,小心地圈着林愫,让林愫躲在她小小的怀抱中。
林愫瞬间明白了,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安慰着他。
“爹爹一定受了好多的委屈。”
她像个母亲一样拍着林愫的后背,“阿昭理解爹爹,爹爹爱阿娘,我也爱阿娘,爹爹不想要自己成为阿娘的威胁,那我就把这些毁掉,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些东西,就当成我和爹爹的小秘密,烧掉了就是烧掉了,今天我什么都不知道,阿昭肯定不会让爹爹为难。”
她声音稚嫩,却平缓沉着得像个大人,“阿昭,阿爹,阿娘,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和阿娘是一体的,你们之间身份是否互换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阿娘治国有方,天下人受益,阿爹阿娘相爱,阿娘对我们很好,我们一家人也都很好,大家都在这个谎言中活得很好。”
“至于英国公,他想要保留姜氏血脉,阿昭就是呀,你也不算辜负英国公。何况呀,所谓的正统不正统,乃至于当年的真相,千百年以后,都不那么重要,对吧?”
姜瑶说道:“可是爹爹呀,你当年一定是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我知道或许是你爱着阿娘,自己心甘情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愿意向阿娘追讨什么,也没有人能够补偿给你什么……可是阿昭心疼你,我什么也不能做,就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爹爹不要再伤心了。”
林愫鼻子酸涩。
姜瑶这小棉袄,不漏风的时候,还是挺贴心的。
……
年关将至,谢兰修守孝三月,还没回来上课,东仪书院却已经先一步迎来了年假。
苏培风收拾行李,打算回府和母亲过年。
正逢雪融,南下的道路通畅,上官寒犹豫着,要不要回家过年。
他说道:“爹爹来信说不让我回去,让我好好待在宫里,我怕回去后爹爹骂我……”
姜瑶说道:“你回去过年也就被骂两句,你不回去,就是后悔一辈子。”
他爹也就这两年时间了,他能够一家团圆过年的机会不多了。
“去呀,你家马车宽敞,跑得也快,昼夜赶路,你在车上睡几天就到家了。”
上官寒思索许久,最终在姜瑶加码给他派暗卫护送他回去后选择即刻上路。
送走他的时候,姜瑶不忘对着他的背影嚷嚷,“记得明年开春回来时,给我们带江南特产!”
伴读们都离开后,东仪宫冷清多了,姜瑶也带着猫搬到景仪宫和母亲住。
年末,姜拂玉也开始忙起来了。
姜瑶捡漏一部分不那么重要的奏章,开始学习姜拂玉的朱批,替她处理政务。
林愫每日光顾景仪宫,他白日入尚书台协理政务,夜里需要挑着些重要的事情和姜拂玉汇报。
政务繁忙,有一日深夜,姜拂玉兴许是真的累了,批奏折时,竟然无意识地趴在御案上睡了起来。
林愫进来时,恰巧看到这一幕,烛火下,姜拂玉的呼吸平稳。
他怔怔地对着她的面孔片刻,忽然轻笑,将姜拂玉手中的笔移开,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将她放在旁边休息用的小榻上,给她盖好毯子。
彼时,姜瑶正躲在屏风后的小桌后,听到动静探头来看。
林愫恰好转身,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他看到了姜瑶,微笑着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安静,然后坐到御案上,握起笔,接替姜拂玉继续批阅她未完成的奏章。
姜瑶连忙埋头,用奏折挡住自己的脸,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