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瞳孔颤动:“想要杀我的,不是李家人,也不是襄阳王,那是……?”
“当时天牢在李家的掌控之中,你的死活都掌控在李家人手里,李家人不想你死,除非你自尽,不然任何人都很难绕过李家人在你没有反抗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处死你。”
说到这些话,姜拂玉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仿佛在默默吟诵着清心咒,努力让自己在这些记忆面前保持平静。
“我查到了很多东西,想杀你的人就是你的大姨母,准确来说,是她背后的胡人,她与我一同长大,自然知道我曾经转交给你爹爹玉佩,她从母后那里拿来了玉佩的图纸,找工匠复制了一块玉佩。”
姜拂玉强行按耐住自己的情绪:“胡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帮李家人谋权,他们的意图就是想要扰乱南陈,让南陈人相斗相杀,你莫名其妙死了,李家人的权位来路不正,那么天下藩王都可以以诛杀叛贼的名义进京,藩王之乱,天下割据,百姓鱼肉相残,南陈势力削弱,胡人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南下。”
姜瑶默然,听到这些往事,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浮沉和碎光安安静静地落在裙摆上。
原来呀,她是被一块假玉佩杀死的。
姜瑶开口道:“阿娘,我是不是有点蠢呀。”
姜拂玉很温柔地说:“阿昭只是不擅长权谋。”
“阿昭呀,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是很可贵的品质。或许是在乡野中长大,姜瑶身上带着上京人所缺乏的真诚与善良。
她为什么会一次次地中招,踩进别人的圈套里?
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她的善良与诚挚,不对人设防,她会无条件地关爱和信任她身边的臣子,百姓,侍从,奴仆。
有人性的人和没人性的人争斗,往往会一败涂地。
如果姜拂玉能够让姜瑶生存在安静祥和的环境中,她会成长成很好的人。
姜拂玉睫毛颤着,又道:“阿昭很好,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没有给姜瑶创造让她能够平安长大到足以强大可以去面对世界的家园,在她羽翼未满之时就将她踢下巢穴,去面对外面的风雨。
不会飞的雏鸟,如何能在野外生存。
姜瑶摸了摸鼻子,“娘亲已经尽力了。”
“娘亲也在弥补,也在努力学怎么对我好,对不对?”
这些年为什么姜拂玉要激进地肃清朝政,整顿百官?林愫为什么要北征?
除了想要解决胡人那个巨大的威胁以外,姜瑶能够感觉到,他们动作如此急迫,为的是她谋算。
论征战和谋算,姜瑶不如人,姜拂玉和林愫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给姜瑶创造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容许将来能以她的仁善治国。
很多人不是从生下孩子那一刻就学会怎么当父母,孩子与父母总是在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谅解。
姜瑶没有怪过姜拂玉,她只是觉得自己傻傻的,当姜拂玉的孩子有点费劲,姜拂玉养她这个女儿,也有点不大省心罢了。
与其说姜瑶原谅了姜拂玉,倒不如说姜瑶和自己、和姜拂玉谅解了。
他们终归是一家人。
“爹爹有一句话说得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浮光清浅,明暗交错中,有什么东西,随着尘埃散去。
姜拂玉用挂着佛珠的手摸了摸姜瑶的头。
姜瑶盯着佛珠,问道:“对了,阿娘,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姜拂玉说:“从你失踪那一刻起,阿娘心中有了忧怖,怕护不住你,希望神佛能庇佑你长大。”
虽然,神佛虚无缥缈。
……
从景仪宫出来后,姜瑶拉着姜拂玉和自己去找林愫。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轮椅不坐,偏偏要蹦着过去,像只僵尸一样蹦蹦跳跳。
自从姜瑶被救回宫,她就感觉姜拂玉和林愫之间的关系怪怪的。
姜瑶养伤那么久,就没看见他们俩人同时来看望自己。
姜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二位肯定是闹别扭了。
这是他们俩夫妻间的事,姜瑶原本不想管。可是她爹使小性子没完没了,她娘也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居然放任不管。
姜瑶看着他们这个样子,还是决定自己想办法让他们和好。
林愫没想到姜瑶和姜拂玉会一起来。
姜瑶看他对着自己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给他的乖女儿一个热情的笑容,但是目光触及姜拂玉的时候脸又冷了下来。
最后目光落在姜瑶的脚上,“腿没好就别乱跑,小心磕到。”
姜瑶拄着拐杖跳到花圃旁边的石凳坐稳,“天天困在宫里,连出来都不能出来一下,我浑身不舒服……啊,这花都开了。”
花圃里是盛开的蓝色绣球,迎风招摇。
林愫离京这些日子,花圃都是宫人在打理,姜拂玉会偶尔过来除草。
三年前光秃秃的花圃,如今生机勃勃,花枝错落,蝴蝶环绕飞舞。
在靠近宫墙的一面,架起了竹编的架子,牵牛攀附而上,开出了紫色的花朵,搭配起蓝色绣球,姜瑶心想,如果有手机能拍照,一定很好看。
最好呀,在旁边竖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我在凤仪宫很想你”。
“爹爹,这花开得多好。”姜瑶指了指前面的花,“那些绣球花呀,都是娘亲亲手种的,我还帮忙挖土呢!”
姜拂玉已经换下了僧袍,穿着淡蓝的丝绸裙装,渐变的裙裾好像绣球的蓝花边。
姜瑶创造的这个气氛恰到好处,她走到林愫旁边,牵起林愫的手,“还生气吗?还怪我吗?”
林愫想要避开,却被她紧紧握住。
“阿序。”
林愫被这一声喊得没有脾气了,身子也软了下来。
他承认,那天是他太着急了,得知姜瑶失踪一股脑把所有气都撒在姜拂玉身上,憎恶她出了纰漏,没有看好姜瑶,气急之下扇了她一巴掌。
找回姜瑶以后,每次回想起这件事,他都辗转难眠,开始感到羞愧。
他居然打女人。
这件事足矣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林愫低下头,不敢看姜拂玉的眼睛。眼里闪烁着泪光。
片刻后,他终究是和缓了下来:“还疼吗?”
姜拂玉笑着说道:“你的力度很不错。”
他扇得对,也幸亏姜瑶没事,不然姜拂玉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风晃落绣球花瓣,落在姜瑶的裙摆。
不远处榴花盛开,枝叶繁茂。
阳光有些晃眼,姜瑶看着两个人逐渐握起的双手,深深叹了口气,还以为什么大矛盾呢,明明两句话下来,就能和好,还得劳烦她把人撮合在一起。
这两个人呐……
两人回过头来,发现姜瑶在托腮认真端详着他们,目光对上的那刻,姜瑶连忙捡起拐杖,识趣地说道:“我这就回去,不打搅你们。”
林愫有些尴尬,“不多坐一会?”
姜瑶才不想看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呢。
“不了,我要回去了,你们亲热完再找我吃饭吧!”姜瑶嚷嚷着身残志坚地往外跳去,站在院子边上朝他们挥动着拐杖。
“再见了……阿——”
不知道为什么,姜瑶忽然哽了一下,看见他们站在阳光下相亲相爱的身影,低声喊了一句。
“爸爸妈妈……”
天高云阔,白云悠悠,麻雀觅食归来,屋檐下,是一堆嗷嗷待脯的小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姜瑶忽而就有些神伤。
经历过穿越前那一世的姜瑶知道,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做到对自己孩子不求回报地付出。
所以,遇到姜拂玉和林愫的她多么幸运,虽然经历了很多曲折,但是他们始终包容且爱着她。
有他们在,姜瑶的人生,就已经圆满了一半。
“阿昭在说什么?”
林愫一时没听清。
姜瑶揉了揉眼睛,笑着道:“没什么,阿爹阿娘,我真的走了!”
……
阳城公主死后,苏培风回家为母亲守孝,处理丧事。
上官寒还在江南,他已经顺利处理完了父亲的丧事。
禾青带着他的信回到了上京城,里面说,等他把产业逐渐掌握,他再带着母亲来京城定居。
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姜瑶和谢兰修会在东仪宫中单独相处。
谢兰修来到书房时,姜瑶正训练小猫减肥。
这只名叫发财的猫咪被东仪宫众人投喂,已经胖成了球,放地上能滚起来。
此刻,它被姜瑶逼着爬上卷轮跑步,它一次次想逃脱,一次次被姜瑶抓了回去。
肥胖让它丧失了灵敏度,姜瑶这个瘸了只腿的人类都能轻易抓住它。
猫咪嗷呜嗷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见到谢兰修,姜瑶走神,让猫抓住机会跳走,一溜烟从窗户上跃了出去。
“唉,兰修,你回来了?”
半山寺的事情之后,谢兰修回家休养了一阵子,也就今天才回来。
谢兰修手里捧着一个匣子,递给姜瑶,眼神闪躲着道:“阿昭……这本是我给你准备好的生辰礼,你生辰那日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一直拖到今天才送进宫。”
姜瑶迫不及待地打开木匣子,里头躺着的,是一枚白玉的簪子。
上好的羊脂玉,不带一丝杂色,簪子末端,雕刻这一朵山茶花。
姜瑶握在手中,冰凉冰凉的,她眨着眼睛,转身看着谢兰修,“兰修……”
她眯了眯眼睛,“这簪子倒是不像寻常礼物。”
“你原本准备给我的,真的是发簪吗?”
内室安静下来。
风轻轻鼓动书案上的宣纸,发出细微声音。
真是久违呀……
谢兰修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不多时,耳根子都快滴血了。
谢兰修最初给姜瑶准备的礼物,确实不是发簪,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玉饰。但送出之前,被他鬼使神差地换成了白玉发簪。
发簪,替君绾发。
看到发簪的那一刻,姜瑶就明白了,那天姜瑶在山溪间问他的问题,有了答案。
姜瑶笑着看了谢兰修许久,他长舒了口气,轻声道:“阿昭,我愿意等。”
等她十五岁,等她及笄。
三年的时光,他赌得起。
哪怕用为此付出一生,他也愿意。
从甬长宫道前明灯汇聚的初遇,到东仪路日夜的朝夕相处,小公主好像对他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只要和小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全部汇聚在那位小公主身上了。
这些天谢兰修想了很多,如果非要找一个相伴一生,除了姜瑶以外,他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仿佛前生在三生石黄泉路上徘徊千遍,换来他们这一世的相逢。
小公主主动相邀,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姜瑶把发簪递过去,“郎君快来替我绾发。”
脸红的郎君握着发簪靠近她,解开她的发带。
柔软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指尖游走,可惜郎君学艺不精,梳理了半天,却总是没个正形。
前面传来笑声,姜瑶花枝乱颤,“行了,不逗你了!”
谢兰修无奈地笑:“殿下……”
姜瑶扭过头看着他,对上他的明眸,“给你三年时间,你可得给我好好学。”
“谢兰修,你今后必须学会为我绾发。”
当然,三年学不会也没关系。
毕竟这一生呐,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谢兰修笑容柔和,跪在地上,虔诚得像信徒供奉神明,“好。”
……
多年以后,已为皇后的年迈史官伏案编写《南陈史》,写的是南陈女帝姜瑶的平生。
字字句句,无不在书写女帝与男后的恩爱,年少定情,相伴终老,一世恩爱。
千秋百代,世世相传,后人读之,无不慕艳。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在东仪宫某个平凡而和煦的下午,少年少女玩笑打闹。
他们尚且年轻。
一切,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