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完结】
时间:2024-09-24 14:38:01

  老板娘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行,给你打少点,要是不够吃可以续饭,免费续。”
  说着,她又往盆里打菜,手一点儿也不抖。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肉菜,程知微有些不敢相信,12 块钱这么一大盆竟然还能免费续饭。
  “阿姨,您给这么多菜,有利润吗?”程知微忍不住问道。
  “薄利多销,少赚点。”老板娘笑笑:“这条街住的都是民工,干的都是苦力活,钱不多吃的又多,贵了卖不出去啊。”
  “您是北京本地人吗?”程知微又问道。
  “我不是。”老板娘笑笑:“我长春的。”
  “这条街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尘埃街啊?”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程知微闻言,饭也顾不上吃,追问道:“您起的?您在这里很多年了吗?”
  “15 年了。”老板娘说完,边上有人找她,于是又忙去了。
  程知微跟周叙落座,两人吃着盆里的菜,惊讶地同时抬头。
  这菜虽然便宜,却实在好吃,锅气十足,一吃就知道是现做的,绝对不是料理包。
  时间逼近 7 点半,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个铁盘很快被卖空,又紧接着续上,程知微留意了一下,菜一共上了三轮。
  这里没有像样的桌椅,许多人就蹲在地上吃,三两聚堆,一口快餐,一口啤酒,好不快活。
第26章
  她的过去和现在
  尘埃街的夜是从 7 点半开始的,越晚,人越多,长长的一条巷子,装满了人声和灯明。
  自程知微跟周叙落座后,快餐店的老板娘就没停过手上的工作。
  接近 8 点时人最多,小推车前面甚至排起了长龙,远远望过去,人海漫漫,人声吵吵闹闹。
  这些人都是干工地的农民工,穿着打扮都是沾了灰尘的裤子,宽大的短袖,各种各样的颜色都被太阳晒没了,只能依稀辨清大致是个什么色儿,每个人手里拎着一个颜色明艳的安全帽。
  他们三三两两结群,说着话,聊着天,笑得大声。也有人沉默,心事重重……
  满世界的声音里,程知微感觉自己很心安,她喜欢这种被人填满空间的感觉。
  再看这些快餐店,这个价格这个菜量,找遍全国一二线城市,都很难找到。
  这其实就是在变相做慈善。
  最后一轮的菜卖完,老板娘也没闲着,洗锅洗碗,一阵忙活。
  待她忙完,时间已经快到 8 点半,她这才得空给自己泡杯茶。
  为了上镜好看,程知微一向习惯了只吃六七分饱,今天的饭量菜量跟平日里相比都翻了倍,她不好意思浪费,硬是将铁盆里的饭菜全部吃光,摸着鼓起的小腹,后知后觉自己这是吃撑了。
  “美女,喝杯茶要不?”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吃完饭来杯茶,舒服得很。”
  程知微盯着她手里捧着的茶杯,笑着说:“好啊,品品您泡的茶,您做菜好吃,泡的茶肯定也好喝。”
  老板娘给他俩找了两个一次性杯子,滚烫的开水将茶叶冲泡开,绿茶的香味四溢。
  程知微跟周叙一人接过一杯,连声道谢。
  “你们来旅游的?”老板娘说完,又笑了笑:“看着也不像,游客谁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啊,都去故宫天安门天坛了。”
  程知微喝了口茶水,这味道跟她平日里在茶楼里喝到的差不多,入口微涩。
  “我们不是来旅游的。”程知微说:“之前无意中看到一张照片,这里的快餐居然卖这么便宜,所以我跟我朋友,想来尝尝。”
  “吃播啊?”老板娘笑笑:“不过我看你们也没拿摄像机啊。”
  程知微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还是打算如实告知:“我是广东卫视一档旅游美食节目的主持人,想在这儿取景。”
  说完,她又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花。”老板娘道:“这附近的人都叫我花姨。”
  花姨端详着程知微,犹豫地问道:“旅游节目?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说到美食,我们这边就是街头小炒,登不上台面的,你要是想拍美食,可以去四季民福拍北京烤鸭,去拍庆丰包子。”
  程知微笑了笑:“那些太多人拍过了。再说了,您做的菜真的很好吃,我今天都吃撑了。”
  花姨被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在这里开了 10 多年餐馆了,在这条巷子里,我是第一家快餐店,这么多年其他店都换了几批人,就我还在。”
  “这么多年过去,您好像就没涨过价。”程知微说出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方才经过的咖啡馆,距离这里不到 300 米,一杯咖啡卖 48。
  可这里,12 元能吃到现炒的两荤一素。
  魔幻得像是两个世界。
  “不涨价。”花姨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程知微:“这外面的物价都翻了几倍了,我们就是没涨价。”
  “我一开始来北京,是跟我男人来的,他在这附近干工地,就后面这栋楼,他们工队盖起来的。”
  “我还记得我刚来那年,刚好是 08 年奥运会,那会猪肉才 9 块钱一斤,不过我男人他们工队的老板太抠门,伙食太差,一日三餐连肉沫都见不到。”
  “刚好我有点手艺,做菜还行,一合计,就在这附近支了个小摊子卖盒饭。”
  老板娘回忆起往事,时而皱眉,时而爽朗地笑。
  过往的时光有苦有甜,但总的来说,是甜大于苦。
  她告诉程知微:“我肉菜都是现买现做的,炒得好吃,价格也不贵,一开始一天也就只能做二三十个盒饭,全部卖光了。”
  “后面我男人工地也不干了,就跟着我卖盒饭。”
  “在这里赚不了大钱,不过赚的都是安心钱,每次看到他们大口大口吃我做的菜,我就开心。”
  程知微听着花姨说话,眼睛落在她的手臂上,那是日积月累抡大锅锻炼出来的腱子肉。
  有人路过,朝花姨打了声招呼。
  程知微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手上拿着黄色的施工帽,他的皮肤比夜色还黑,说着一口方言:“花姨,今天饭卖完啦?”
  花姨扑了两下扇,将嗡嗡响的苍蝇打走,一边起身道:“都卖完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小陈?“
  “哇妹留堂了。”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触及到程知微时,愣了一下。
  “我给你们下碗面。”花姨闻言,忙道:“你找个地方坐,哇妹喜欢吃粉肠,我给她下点粉肠。”
  花姨进了后厨,程知微跟周叙也起身,把那桌子让给眼前的男人。
  只是男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坐。”
  男人转身,拿了张红色胶凳,放到墙角。
  很快,一个穿着黄色格子连衣裙的小女孩跑来,在男人身旁蹲下。
  小女孩看着也就五六岁,身上的裙子干净整洁,小脸白皙,茂密的头发被扎成两根高马尾。
  这一抹洁净的淡黄色,出现在这里,极为突兀。
  “爸爸,李叔叔给我买了风车糖。”小女孩扬着手上五颜六色的糖果,因为兴奋,两根高马尾在半空中一甩一甩。
  这应该就是男人口中今天被老师罚留堂的哇妹。
  “吃太多糖烂牙哦。”男人把黄色施工帽放地下,让女儿坐。
  “李叔叔说了,这是奖励我胆子大。”
  “你胆子怎么大了?”
  “我连老师都不怕,就是胆子大。”小女孩用牙齿把糖的包装袋撕咬开,趁父亲走神,连忙咬下一块。
  “吃完饭再吃糖。”男人看着女儿的小脸,无奈地笑。
  “爸爸,你今天累不累呀?”小女孩嚼着口中的软糖,奶声奶气地问父亲。
  “不累。”
  “你也吃一个。”小女孩把糖果放到父亲嘴边:“我刚刚吃的是草莓味,这个是葡萄味。”
  男人笑了笑:“你不是最喜欢葡萄味?舍得给我吃?”
  “舍得的,爸爸最辛苦,爸爸赚的钱都给我花了。”
  程知微一直注视着这对父女,小女孩口齿伶俐,人也懂事。
  这条巷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神色或困倦,或麻木。
  一天又一天的高压工作全写在这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们只会想着吃多一口菜填饱肚子,喝多一口烈酒消愁。
  没人会想着去尝一尝糖还甜不甜,是草莓味更好吃还是葡萄味更好吃。
  ……
  花姨捧着两碗热乎乎的汤面走来,打断这对父女的聊天。
  “肥肠粉,辣的。”这碗被放在男人手边:“这个,加了很多粉肠的,给哇妹吃。”
  “谢谢花奶奶。”哇妹礼貌地笑着道谢。
  “哇妹,今天怎么被老师罚留堂了?”花姨摸了摸孩子的马尾辫,笑问。
  “老师说 1+1 等于 2,我问为什么不能等于 3。”
  “1+1 就是等于 2 啊。”花姨道。
  “爸爸加上妈妈,还有我,不是 3 个人吗?”
  “那就是 1+1+1 了。”
  “可是妈妈不在了呀,我跟爸爸两个人加起来,虽然妈妈不在了,但妈妈又永远都在,我们还是三个人呀。”
  “花奶奶说不过你。”花姨拍拍女孩的肩:“慢慢吃,一整碗吃完,花奶奶给你哇哈哈喝。”
  哇妹的欢呼声瞬时间从巷口传到巷尾。
  一颗糖,一瓶哇哈哈就能带来快乐的年纪,对程知微来说已经太久远了。
  久远到关乎这部分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跟着干苦力的父亲生活在这样的胡同里,旁人看着觉得苦,可孩子哪会想那么多。
  她有干净可爱的小裙子,有父亲陪伴疼爱,有街坊邻居给糖吃。
  童年幸福的要素,她都俱全。
  花姨又坐回她那张发着咯吱咯吱声的摇椅喝茶,程知微跟周叙在她身旁拉了两张椅子坐下。
  “花姨,您刚刚说,尘埃街这名字是您起的?”程知微问。
  花姨点头:“对,原本这条巷子没名字的,这里离地铁站远,又都是危楼,没人住,后面就租给我们这些外来人了。”
  “我们这群人,不就是尘埃吗?”花姨看着程知微跟周叙,意味深长地笑道。
  程知微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抬头一眼,眼前的高楼仿佛近在咫尺,高楼里灯光璀璨。
  可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背面,是这一群为城市建设,却又微小如尘埃的无名者。
  “你要是想了解更多关于尘埃街的故事,可以留一个电话。”花姨打着哈欠,对程知微道:“我要回家洗澡睡觉了,明天早上 6 点钟还要起床去买菜,熬不了夜。”
  程知微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又跟花姨互加了微信。
  花姨离开,那吃完面的父女俩也手牵着手回家。
  程知微盯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想到,印象中她父亲好像没这样牵过她的手。
  周叙看着她的侧脸,见她出神,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程知微思绪一下被拉回,转过身去看他。
  “今天在外面逛了一天,累了吧?”周叙抬手看表,不知不觉间已经 10 点半了。
  “累,可是我还不想走。”程知微坐在胶凳上,她仰头看周叙:“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她望向不远处的高楼。
  她的过去,和现在,直线距离就这么几米,可却是她永远跨不回去的时间鸿沟。
  周叙在她身旁坐下,听到她说:“周叙,你知道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吗?”
  周叙没出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讲。
  “人情味。”
  “一栋又一栋的高楼把所有人装在一起,距离是更近了,可是心却远了。”
  “社恐,边界感,成了潮流。这些我都能懂,我都能理解,可是我很难接受。”
  “以前的人能半夜三更串门,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跟我爷爷奶奶住在村里,我奶奶特别多朋友,很多时候早上我还没醒,就有人来找我奶奶聊天,我就躺在床上,他们在客厅说我坏话,隔音不好,我全听见了。”
  “晚上的时候,她们在外面看《苗翠花》,就关咏荷跟江华演的那个,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实际上我躺被窝里听剧情呢。”
  “现在,哪怕同一层楼的邻居,都很难打上招呼。”一个个都抱着你死可以,别死在我家门口就行的冷漠态度。
  程知微说完,去看周叙:“在我印象中,北京一直高高在上,是精英聚集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
  周叙目光落在她微红的双眼,从前他只知道程知微这人重情感,却没想到感性如斯。
  这样的人,其实活着会更累。
  他们坐在塑料胶凳上,一个是红色的,被太阳晒成了破旧的白红,一个是蓝色的,被时光摧成了浅蓝色。
  斑驳又陈旧,像这条街,像这里的那群人。
  周叙微垂着头,身后是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孤零零的照在他们身后,他看着地面上他们交织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半晌,周叙低声说:“爷爷那晚唱《帝女花》,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多好啊。”
  他侧过头看程知微,她也回过头朝他望过来,微风暗光里,她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坚定。
  周叙压下心中乍然涌荡起来的话,只认真说:“程知微,你一定能把尘埃街的故事,好好讲出来的。”
第27章
  夜骑长安街
  两人从尘埃街离开,再次回到白塔寺门口,程知微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再看时间,已经 11 点。
  她低头按着手机捣鼓了好一阵,转过身对周叙道:“周叙,你累吗?”
  夜色里,她的发梢被风拂掠,轻飘飘的发丝跟她的声音一样低柔。
  周叙将目光悄悄从她身上移开,似是而非望着夜色,轻声说:“不累,你累了吗?”
  程知微摇了摇头,她稍稍往周叙身边走近了些,抬眼张望着无数街灯和璀璨的车灯。
  “周叙,我们去夜骑长安街,好不好?”
  她扬了扬手机:“这里骑车过去也就半个钟,顺便可以看一看北京的夜景。”
  她这次来,逗留的时间很短,明天还有别的安排,程知微想着来都来了,总要去一趟天安门。
  周叙无异议,开了导航,走在她前面,带着她一路骑行。
  广州的非机动车道几乎已经被电动车占满,相比起来,北京对骑行爱好者友好许多。
  这边的自行车道宽敞,居然还有自行车专属的 LED 屏信号灯。
  虽然隔壁的大马路上依旧塞成长龙,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慢悠悠地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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