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再不满,再对今日之事有任何不悦,终究在这一刻化为了浓浓的五味杂陈。
灵N始终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不可能不悲痛,不可能无动于衷。
“皇后,是朕来迟了。”
可皇后动也不动。
另一侧,二公主原本被勒令在屋内练字不许出来,可听说三妹薨了的消息,哭得怎么也止不住,抬脚就要往母后那里跑,嬷嬷们怎么都拦不住。
终究是亲姐妹,又怎么好真的阻拦,嬷嬷们没办法,只好放任二公主去了。
二公主跑出去后,大公主缓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的看着灵安哭着跑远,一向娴静文雅的她却出奇的漠然,不曾为了皇后和三公主有丝毫的伤感。
她足足在原地驻留了片刻,这才摆出一副悲伤的模样,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三公主高热不退于夜间薨逝,凤仪宫上下哭成一团,陛下和皇后守在公主尸身边,这个夜注定是不得宁静了。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如一只恶兽张开了血腥的巨口,似要将一切都吞噬进去。
未央宫内,寝殿的宫灯安谧的长亮,姜雪漪刚刚放下手中的绣活,正准备更衣盥洗好好歇息。
谁知旎春一路急喘跑进殿内,面色凝重道:“娘娘,出事了。”
“三公主高热不退,刚刚薨了。”
第192章
宫里的孩子难养活, 陛下这么多孩子里头,身子健壮的原本也没几个,子嗣多病多灾早就成了所有人共同的认知。
可再怎么也不比先帝在时后宫充盈、子嗣众多, 嫔妃皇嗣之间争斗的那般惨烈, 就算是皇子公主生下来身子虚弱,可好好养着, 迄今为止陛下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是早夭的。
三公主是陛下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因此这个消息传到各宫的时候,虽说众人早就知道三公主身子不好,可还是十分震惊。
就连姜雪漪也没想到, 连李太医都被请走的情况下, 公主今日还会撑不过去。
可见她病得的确厉害。
许是宫中的争斗几乎不会牵连到活着的孩子身上,她们总觉得孩子每次都能熬过去,虽然艰难, 可终究会拉扯着一天天长大。
却没想过, 生命远比人想象中更脆弱,一场风寒,一次高热都能夺走她的性命。
公主薨逝, 皇后必然悲痛欲绝,在这样的情形下,大皇子白日里所受的委屈便烟消云散,就连荣妃的晋位都显得是陛下有失偏颇,冷漠无情起来。
公主病得快死了, 身为中宫皇后, 公主的生母,为了孩子的安危将李太医抢走又如何?现在的结果是大皇子退热, 公主薨了,谁也不能再责怪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就连陛下也不能, 事到如今只能安抚。
只是谁又能料到,事态瞬息万变。
姜雪漪听到这消息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了口气。
她是和皇后立场不同,注定只能争斗,可大人之间的争斗再多,孩子始终是最无辜的。三公主还那么小,就这样受尽病痛的折磨早早离世,姜雪漪的心里也不好受。
但今日之事抛去结果不谈,其实荣妃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往后她再提一个字,都会被人认为是不懂事。
姜雪漪甚至忍不住想,她今日这般帮着荣妃说话,让陛下不喜皇后所为究竟做得对不对。
对与错,得与失,在这样惨痛的结果下,种种因由纠缠在一起,一时甚至分不清谁是谁非了。
她停下准备卸去钗环的手,轻声道:“备轿吧,今晚所有人都得去凤仪宫。”
冬日的晚风格外冰冷刺骨。
姜雪漪整理好仪容,搭着段殷凝的手走出宫门的时候,冷风自宫道上刮过,刺骨的凉。
扶霜连忙将一个暖和的手炉递到她手里,可不知怎么,温暖的炭火却好像怎么也暖不透她的肌肤。
长街上灯火通明,四处宫门陆陆续续地打开,她站在轿子前往凤仪宫的方向望,正看到宁婉仪缓缓离开的背影。
论亲缘,三公主算是宁婉仪的外甥女,虽说宁婉仪和皇后这对姐妹不怎么来往,也算不上姐妹情深,可孩子没了,不知宁婉仪会是什么心情。
皇后此时是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姜雪漪她一定不愿意看见,可自己的堂妹,会不会从此亲厚起来也未可知。
到凤仪宫的时候,几个腿脚快的嫔妃已经到了,正跪在陛下跟前行礼。
但陛下并未让人起身,也不曾理会她们,只是看着床上三公主的尸身不说话,愈发吓得她们不敢多嘴。
直到她扶着肚子上前去柔声说:“臣妾给陛下请安。”
陛下听到是她来了,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亲自伸手去扶她起来,缓了脸色道:“天色已晚,你还怀着身子,即使不来也无妨,派人知会一声即可。”
“朕没了灵N,越发觉得孩子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尤其胎里带来的不足最难养。你原本怀着这个孩子就不容易,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朕岂能承受。”
姜雪漪微微垂头,恭敬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会强行损耗自己伤了孩子,还请陛下放心。”
“只是今日到底不同,臣妾听闻后也心中悲痛。三公主乖巧可爱,还如此年幼,臣妾说起来也是这孩子的庶母,若今晚都不来,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再者说,今晚是皇后娘娘和您最难熬的时候,臣妾想尽一尽绵薄之力,好陪在您和皇后身边略表宽慰,就算是臣妾送这孩子最后一程。”
沈璋寒轻叹一口气:“你总是能让朕心中好受一些。”
说罢,他转过身淡淡道:“淑妃身子不便,搬软椅来好让她坐的舒服些,你们也都起来吧。”
姜雪漪谢恩后被扶着坐到了一侧的软椅上,旁边起身的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坐在一旁,凤仪宫的宫人们跪在地上哭,谁也不敢会在这个节骨眼多说什么。
就在嫔妃们一个接一个的为表伤心赶来看望公主最后一面的时候,荣妃也来了。
皇后原本揽着二公主在三公主的床边泪流满面,二公主也哭得双眼通红,伤心极了。可听见荣妃过来的消息后,皇后猛然扭头看向了荣妃,然后又看向姜雪漪,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冰冷。
身为皇后,她在人前一直将自己的体面维持到了最好。端庄雍容,威仪万千,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自己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
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看到她如此痛恨和凌厉的表情。
姜雪漪和荣妃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便知道皇后此时已经将三公主薨逝的悲痛悉数转接到她们二人身上了。
皇后失女悲痛欲绝,□□妃却才在姜雪漪的帮助下升了妃位,两相比较之下,她不可能不恨。
何况皇后本就不喜姜雪漪,从前又诸多针锋相对,如今巨大打击之下,恐怕更是要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三公主薨逝是谁也不曾想到的悲惨结果,可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姜雪漪只能坦然接受。
她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平安降生,自今夜起,未央宫上下要严阵以待,时刻小心。
凛冬的风呼啸而来,将凤仪宫才挂上的白色灯笼吹得左摇右晃,如同呜咽的哭声。身披白衣的宫人们整整齐齐跪在庭院内,从屋内看过去,这一幕只觉得让人浑身冰冷。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宫中出了皇嗣早夭的丧事,底下的人已经开始筹备着为公主准备棺椁,预备丧仪。看眼下这样子,陛下和皇后今夜恐怕是不准备歇息了。
不过姜雪漪只是公主的庶母,和其余的嫔妃们一样,略守守以表心意就可以回宫去。
算算时辰,再过一会儿就能走了。
她月份已大,今天来回奔波数次,这会儿已经十分疲倦,段殷凝去倒了杯醒神的茶过来,温声说:“娘娘,稍微喝点热茶缓缓吧,还没到时辰。”
姜雪漪点点头,接过茶正准备喝下,谁知大公主缓缓走到了她身边,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平静的说道:“看着母后因为三妹这样伤心,我就总是想起我的母妃,想起我每次生病的时候,母妃也是这样寸步不离的守着我。”
“可我再也看不见我的母妃了。”
她转过头看向姜雪漪:“有人和我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回到天上,今夜风大,外面的星辰这样亮,也不知母妃在天之灵,有没有看到今日这一幕。”
姜雪漪微微蹙眉看着身侧的大公主,总觉得这孩子实实在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安静温柔,乖巧懂事,并不是很爱说话,可现在她分明才十二三岁,可周身的气息却比同龄人要成熟上许多,看起来满腹心事。
她本是内敛的孩子,虽占个嫡出公主的名头,可到底生母已故,寄人篱下,没道理无缘无故和姜雪漪说这些。
再说了,刘贵嫔生前并不喜欢她,甚至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大公主是她的亲生女儿,就算这些阴谋诡计人都不会教给自己的孩子,可日夜相处,耳濡目染,大公主多多少少能感觉的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存在,大公主何必在今日主动过来说这些?难道只是因为一时感慨,想找人说说心里话吗?
虽然刘贵嫔的死是因为韶皇贵妃动的手,牵扯不到姜雪漪身上,她也从未主动害过刘贵嫔,可就算大公主想找人说话,她也不是最佳人选。
何况大公主说的话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细想想,孩子思念母亲是常事,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思及此,姜雪漪还是温柔的安抚了她:“这世上没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刘贵嫔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保佑你,看着你的。”
大公主转头看着夜幕,自顾自轻声说:“也不知母亲若看到我此时此刻,是会开心还是担心。”
听到这话,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深了。
从前听说皇后待大公主十分好,她原本想安慰大公主几句的,可听了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姜雪漪才猛然想起刘贵嫔死前说的那些来。
她作为外人,旎春只打听来了枝叶末梢,可大公主那晚守在刘贵嫔身边究竟听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大公主还是一个孩子,她听了那些话以后会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如今虽说是从庶出成了嫡出,身份会更加尊贵,可说难听些,也算是认贼作母。
整日在母亲仇人的屋檐下生活,个中滋味不是寻常孩子可以体会的。
那今日说这些,难道也是如荣妃一样,为了试探她么。
姜雪漪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温声落了句:“许是会开心吧。”
“灵宁长大了。”
第193章
自三公主去后, 宫中原本欢庆年节所饰的添红挂彩尽数被取了下来,转而换上了白色布条和花朵。
从凤仪宫开始一路到送灵出宫的路上,入目可见都是悲戚的白。天上大雪纷飞, 宫人跪哭灵柩, 皇后一路目送公主的棺椁离宫,四处都是哀哀哭泣声。
陛下头次失去自己的孩子, 又心中愧疚,因此三公主的丧仪办得格外隆重,一连七日在宫内都能听得外面讲经做法, 哀乐吟唱。
年节内里出丧事还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 陛下心中难过,连带着底下的人也不敢露出笑颜,好好的一个年就这么在公主的丧仪下度过去了。
陛下心中愧疚于三公主和皇后, 这些时日多去凤仪宫陪伴皇后和大公主二公主, 帝后关系转圜。
转眼时到元宵,朝中变故突生。
魏国特意于团圆节命人送上陶尚书项上人头以示挑衅,帝王震怒, 两国关系再次紧张,战争一触即发。
边疆备战,北方又生雪灾,听闻不少百姓的房屋被大雪压塌,大雪封路, 水源结冰, 无粮可活。
两国交战之初最忌民心涣散,士气低落, 陛下有意亲去安抚救灾,下挞地方官员, 以镇民心。
陛下出行的日子就定在元月十八。
这一去少说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不止。这些日子陛下不在长安,太后病重管不了事,后宫唯有皇后最大。
这段日子注定是要不好过了。
承祚九年元月十七日晚,陛下临行前,姜雪漪正在寝殿内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绣贴身的小衣。
她现在孕期已经七个月,再有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皮肤最娇嫩,贴身用得最马虎不得。
虽说那些东西底下的人也都会准备,可旁人做的哪儿有姜雪漪自己做得好?只有身为人母才会一针一线无不仔细,用得也是最好的料子,这些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
将手中的这只袖子缝好后,她仔细收好线头,将绣框搁在了旁边,这时候门外正好传来唱礼声,说陛下来了。
她没起身,只是坐在原位看着陛下走进来,眉眼弯弯笑起来:“陛下来了。”
“潋潋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沈璋寒多日来紧绷着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些,他抬步坐到姜雪漪身边去,牵着她的手温声道:“朕明日就要起身离宫,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又怎能不来看你?”
“绣活最伤眼睛,以后晚上少做,凡有什么缺的都让底下的人去做就是了。”
姜雪漪没应腔,反而将那小衣展开给陛下看,柔声说:“您瞧,已经快缝好了,这儿就剩一只袖子。这布料给孩子穿最好,既柔软又暖和,不会伤着孩子柔嫩的肌肤。”
“颜色潋潋也精心选了紫色,男孩女孩都会喜欢。”
看着她满含期待的温柔脸庞,沈璋寒也情不自禁地握住这件小小的衣裳。
婴儿穿的衣服小巧可爱,最为软和,一拿到手里,那种软绵绵的触感就像从掌心传到了心口似的,将他多日来悲痛又焦灼的内心抚平了些许,只剩下期盼来日的安宁。
不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总能这般温柔又从容,对将来的一切都抱有希望。
其实沈璋寒知道自己骨子是个极为多疑敏感的人,可在姜雪漪这里,她的能量潜移默化改变了他太多。
让他平静,让他宽容,让他比从前更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以前令他恨之欲死的人和物,事到如今也能冷眼面对。就连魏国国军以陶氏项上人头来挑衅,他也不再如从前般震怒,只有极端的冷静。
从去年开始的很长一段日子以来,前朝和后宫发生了太多事,流年不利,人心不安。
他在政务上焦头烂额,时常难以安枕,偶尔也会觉得疲倦至极。
可现在看着这件即将完成的小衣,他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实感,他们的孩子快要降生了。
而他也会将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重获新生。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孩子睁开眼到这世间的时候,他已经开创了新的太平盛世。
沈璋寒的语气难得的温柔缱绻,慈爱温暖:“做的真好。有潋潋这样好的生母,咱们的孩子都会是人中龙凤的。”
姜雪漪将那件未完成的小衣放回绣框中,轻笑着说:“陛下心有大志,潋潋却要的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