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父亲那样隐晦的说不要和太后过从亲密。
原来除了不是亲生母子,太后与陛下时至今日仍在互相牵制。即便享着天下之力奉养,太后依然不曾完全信任陛下。
在正中翩翩起舞的女子被众人簇拥,在乐声下裙袂飞扬,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朵。她腰肢软到不可思议,就如一条灵蛇一般,一眼便能看出是极擅长跳舞的。
能在这个时候被安排过来的女子想必不是寻常舞姬,恐怕是哪家的贵女才是。
只是适龄的官家贵女正常来说都要参加选秀,入选后入宫做嫔妃,落选便回家待嫁。
若是陛下一开始就没瞧上的人,即便这次送来了,又能有几分喜欢?
一曲舞罢,那女子微微欠身向陛下盈盈下拜:“臣女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无极――”
沈璋寒略略扬起了调子,嗓音清冽温润,浑然看不出半分阴晴不定的模样:“哦?”
“既是自称臣女,想来是哪位爱卿的爱女才是。既如此,便将你的面纱摘下,也好让朕一睹芳容。”
那女子抬手拈下薄纱,露出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粲然一笑:“秘书监之女丁氏晚星,舞艺不佳,让陛下见笑了。”
“丁晚星,名字倒是别致。只是今年选秀似乎不曾见过还有你这般佳人。”
丁晚星轻摆腰肢,婉声道:“妾身才及笄三个月,大选时并未到年纪,所以不曾入宫参选。”
“原是如此,”沈璋寒偏头同太后说笑,神色如常:“母后的眼光果然独到。”
太后温声笑道:“哀家也觉得这孩子颇合眼缘,不如就在宫里住下吧,多陪陪哀家也是好的。”
“去给她搬张椅子,就坐在哀家身侧吧。”
如此堂而皇之的抬举,太后果然是看重她。从三品秘书监虽品级高,实际却并非要职,不过是管着国家藏书与编校的活计罢了,是有品级而无实权的官位。
丁晚星再度笑着俯身:“是,臣女遵命。”
表面是陪伴太后,可其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恐怕过不了两日,丁氏女就要册封位份了。
丹妃尚未回宫,喻嫔被禁足一年,宫里才刚寂下来不过半个月就进了新人,恐怕又要搅起风波了。
丁晚星乖巧地坐在太后身侧语笑嫣然,坐在皇后手边的刘贤妃定定瞧了她一眼,敛眸抿了口茶。
反而皇后神色十分镇定,似乎对太后的安排并没有什么感觉。
宴席仍在继续,一派歌舞升平。
待两曲过罢,沈璋寒淡笑着说:“如今时节秋蟹最肥,皇后特意命尚食局做了蟹酿橙,最是鲜美入口,今日也好同爱卿们一同品鉴。”
林威拂尘轻甩,宫娥们端着蟹酿橙从两侧席面上走过,将这道平时不易尝到的名菜一一摆在了皇室大臣及其亲眷和嫔妃跟前。
今日大庆,这道菜即便是最低阶的嫔妃也能享用到,何况秋日里吃蟹是最好的,比起席面上别的菜品,这道菜所有人都动了筷。
姜雪漪不紧不慢地夹起一筷子搁到嘴里,却听见身侧不远处传来克制不住的干呕声,不由得看了过去。
是柳才人。
柳才人这一声的动静不小,好些人都听见了,皇后关切道:“柳才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便让太医替你诊脉吧。”
柳才人被宫女扶着去了一旁的水榭看诊,不出片刻,前去的太医便满面红光的回来道喜,伏地叩首:“恭喜陛下,柳才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第43章
有孕?
柳才人由婢女搀扶着从殿外走进来, 再次一听到这个消息,即便是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她很清楚,除了刚承幸时惹人注目了一回, 其余时候她的恩宠实则十分平淡, 陛下也不过是偶尔才来一次。
上一次临幸她仿佛还是在行宫的时候,如今算算日子, 好像也就是那次了。自己这般寡淡的宠爱都能怀上身孕,她一时自嘲,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怅然。
太后有些意外, 抬眸看了柳才人已眼, 缓缓笑道:“重阳宴上显孕,可是吉兆。丹妃失子后皇帝一直闷闷不乐,如今柳才人有孕, 皇帝便可宽宽心了。”
“后宫许久没有添丁, 连哀家也跟着高兴,皇帝可要好好赏柳才人才是。”
皇室重臣在前,柳才人在重阳显孕又是好意头, 太后这样隐晦的提醒,沈璋寒自然是要赏的。
身为皇帝,重视皇嗣是理所应当,善待嫔妃更显宽仁。柳才人也是贵女出身,在这场面上, 是得好好赏一赏以安众臣爱女之心。
沈璋寒龙颜大悦, 当下笑道:“柳才人有孕是国之喜事,又逢重阳佳节, 是天赐的好消息。便晋柳才人为贵人,一应用度皆按嫔位尊享, 待顺利产子,朕另当重赏。”
天子喜事,大臣们忙起身行礼:“臣等恭贺陛下――!”
重阳节是吉祥的大节,宫内宫外都十分重视,在这个节骨眼嫔妃有孕,可谓是大喜事一桩。
可柳才人并不明白朝堂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她不曾想过陛下会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如此厚待,微微怔了一瞬。
然而大宴在前,她不敢贻误,还是微微欠身向陛下谢恩,柔声道:“妾身多谢陛下恩典。”
沈璋寒温声道:“你初有孕宜好好养胎,就不必多礼了,快扶你家小主坐下。”
柳才人唇畔极淡的牵起笑容,搭着竹筠的手坐回了位置上。只是那份笑容里并无多少真心,反而更多的是怅然。
姜雪漪看着她的神色,默不作声垂下了长睫。
柳才人生得柔弱清冷,即便是笑着的时候眉宇间也总是笼着淡淡的愁思,如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诗意美人。
她记得,她们尚在掖庭学规矩的时候,柳才人虽待人温和,从不惹事,闲暇的时候却总是醉心诗书,并不喜欢同旁人一般三两结队叽叽喳喳,是个寄情于山水和自由之人。
姜雪漪还记得,半年前柳才人在凤仪宫初次请安时是如何战战兢兢,又是如何在看见彼时还是丹昭容的丹妃掌掴陶才人时同她诉说衷肠。
说其实自己并不想入宫,还向往着书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
那时的她虽然满身柔弱娇怯的书卷气,可如今看起来却更成熟清冷了,连那双澄澈的眸也多了难言的哀伤情思。
宫中半年岁月过去,人人都变了。
杨贵仪微笑着偏头说:“柳贵人真是好福气,入宫半年不够承宠几次就怀上了,妹妹圣眷正浓,可是要抓紧了。”
姜雪漪柔柔笑道:“柳贵人是有福气的,只是子嗣上向来讲究缘分,该有的时候总会有的。”
“我瞧姐姐羡慕得很,想来也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吧?”
杨贵仪垂下眼睑,略显失落的讪笑了两声:“谁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只是我多年没有恩宠了,想来以后也是难了。”
姜雪漪轻声安慰道:“姐姐还年轻,还是有机会的。”
殿内人多口杂不宜引人注意,两人低低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了。
柳贵人有孕,连杨贵仪这般的旧人心里都会不舒坦,更别提其余人了。
入宫的女人,哪个不觉得宫里的日子难过?争宠争不过,亦或是不得陛下喜爱的,往往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陛下几次。
日子这么一天天枯耗,可若能有个孩子就不同了,即便没有宠爱,要是能有个孩子牵挂着,彼此照应着,总是有个盼头。
且等升到主位就能单独抚养孩子,又能母凭子贵。若是皇子,待以后新皇继位还可跟着自己的儿子在王府上住,即便是公主,也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做个太妃享清福,不用出宫去寺庙苦修。
所以宫里的嫔妃个个都想得宠,个个都想有自己的孩子,理由不外如是。
柳贵人有孕,对姜雪漪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她紧张的事情。她和柳贵人一向和睦,陛下又如此年轻,即便生下的是个皇子也不会碍她的事。
以后嫔妃一茬茬冒出来,皇子公主也会越来越多,难不成个个都要算计。真要筹谋,也该是皇子们大了要挣表现的时候,而不是现在就按捺不住。
嫔妃里头,有人羡慕,有人酸涩,有人和她一样坐得定,但也有人几乎抠断了指甲,才堪堪稳住心神。
兰昭媛看着柳贵人坐在位置上的模样,神色一时恍惚,表情险些没有控制住。
人人都能有孕,偏她不能。
丹妃得宠就算了,柳贵人恩宠平平竟也有了,还是个同她有几分相似的替身有了陛下的孩子。
自从年初说错了话,陛下就对她一日冷淡一日,不管她费多大心思都不肯再和她像以前那般好,又因为和她闹着,新人入宫那日兴致一起来就挑了柳氏。
这些都罢了,柳氏好歹不是真的得陛下喜欢,可如今竟然有孕了,还让陛下龙颜大悦,越级册封。
兰昭媛知道自己不该这么不沉稳,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以后陛下更不会宠爱她了,会不会柳氏就彻底的取代了她?
她费尽心思才得到如今的一切,只因一个小小的错误,旁人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手。
兰昭媛一时失态,倒让身边的刘贤妃和荣修仪侧目了一番,若有所思的转回了头。
坐在太后身边的丁晚星本以为自己会是今天的主角,不成想还有个有孕的嫔妃,这么快就抢走了自己所有的风头。
她虽不生气,可心中到底是有点失望的,好在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还是语笑嫣然的模样。
一个有孕的嫔妃算什么,宫里的女人多了,以后还有会更多,沉得住气才能在陛下身边走的远。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察觉到丁晚星的心思,太后笑着看了她一眼,见她还算沉稳,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重阳大宴因为柳贵人的有孕被推至顶峰,光筹交错间,不知不觉间宴席结束,陛下与群臣共饮,皇室和大臣们才在侍卫的看守下一一散去。
待只剩嫔妃们的时候,太后才和蔼的笑道:“今日大宴,哀家也累了,实在参与不动后头的热闹。丁氏这孩子不错,舞也跳的好,哀家正打算带她回去,好好说说体己话,再给她安排个住处。”
“皇帝若下午无事,可要跟母后一同去长寿宫再好好瞧瞧?正好这住处也一并安排了。”
沈璋寒温声道:“母后相邀,儿臣自然奉陪。丁氏舞姿曼妙,儿臣亦想再细细赏之。”
太后率先一步走下台阶,雍容华贵的容貌上尽是慈祥的笑容:“皇帝和哀家果真是母子连心,心意相通的。”
皇后神色如常,带领众妃俯身道:“臣妾恭送陛下,太后。”
太后如此抬举丁氏,又在今日邀请陛下一道去长寿宫,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恐怕今夜陛下就要临幸丁氏,再册封位份,迁居后宫。
这丁氏得太后赏识,不仅用心安排在陛下跟前露脸,又当众表以重视。有太后撑腰,就足够说明她在宫里的地位,不是寻常嫔妃惹得起的。
喻嫔降位,丹妃失子,恐怕日后宫里又要多一个宠妃了。
待太后和陛下坐上步辇,仪仗离开太液池,皇后方让后宫诸人都散去,各自回宫安置就可。
柳贵人如今有了身子,皇后身为中宫少不了叮嘱一番,又命芷仪亲自去为她挑选人手,置办安胎事宜,这才回了凤仪宫。
姜雪漪跟杨贵仪一道坐上步辇,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察觉到身后有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转身一看,是陶才人。
她缓缓回眸瞧了一眼,面上是再温柔不过的笑意,可她带着笑的模样却说不出的轻视和讥讽。
被陛下降位之后,想必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吧。
若恨意能杀人,想必陶才人心中的怨恨早已把她和赵宝林都千刀万剐了。
但没关系,不管陶才人和陶氏筹谋着什么。
尽管来,她姜雪漪等着。
不出众人所料,大宴结束当天下午,陛下便册封了丁氏为美人,又赐封号为“盈”,入夜临幸。
此后十日内,但凡是陛下点寝皆都是盈美人侍奉,风头一时无两。
九月十九日,丹妃从行宫修养好身子回宫,陛下午膳前带李太医前往翠微宫探望,临走时赏补品珍宝数件。
运送赏赐的太监宫女在宫道上熙攘来往,一件件宝贝流水似的送进翠微宫里,一时门庭若市。
甘泉宫内,喻嫔站在庭院内看向高墙外,讷讷道:“是丹昭容回来了吗?”
允黛轻声说:“主子,如今已经是丹妃了……”
喻嫔的神色从麻木空洞渐渐有了几分情绪,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想说。
一波热热闹闹送礼的宫人才走没多久,远远的,听见几个宫女在墙根下经过,其中一个说着,“你们还不知道吧,陛下赏赐丹妃娘娘这么多好东西,其实不是因为多宠爱她,而是与因为愧疚补偿。”
“为什么?丹妃不是一向最受宠吗?”
“受宠又能怎么样,似乎是李太医把脉说的,丹妃失子坏了身子,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第44章
丹妃回宫后不出一日, 小产坏了身子以后不能再生育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她得宠多年,一直仗着陛下的宠爱飞扬跋扈,对宫中嫔妃刁难刻薄。如今再也不能有孕,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幸灾乐祸, 偷偷躲在自己宫里看好戏。
人情薄凉,唯一感觉替她感觉到悲凉的人, 竟然是害她失了子的喻嫔。
喻嫔站在院子里定定看着高墙上方的天空,手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喃喃道:“她再也不能有孕了?”
“允黛, 都是我害的她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 是不是?”
允黛神情复杂,轻声道:“丹妃多年来不曾有子嗣,好不容易得子却一朝滚下台阶, 想必传言是真的了。李太医是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太医, 他说的话不会有假。”
“可主子也别太过自责了,您和丹妃本就不合,她以后再也不能有孕……不是您当初想要的结果吗?等您明年解除禁足, 迟早还会得到陛下的宠爱的。”
喻嫔连连摇头,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忍不住哭得肩膀颤抖,连声音也哽咽得不像话:“不……不是的……”
“当初我以为和丹妃斗气是一辈子的事,我受不了她和那群人事事不如我却在恩宠上压着我, 我更怕她有了孩子后气焰嚣张, 从此越了我去。可我从没想过让她一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允黛,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后悔……”喻嫔愧疚得不能自已, 转身扑到允黛怀里,痛哭道, “四年的时间信错了人,就那么的一步步被她引导成如今的样子……傻傻的被她当枪使。如今想想,连我都不明白我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竟然会恨丹妃恨到恨不得她死……”
“可我们这几年来分明只是意气之争,她从不曾害过我,我也不曾害过她……我却亲手杀了她的孩子,让她一辈子都不能有孕了……允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天真,误以为刘贤妃才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这才被她设计陷害落得今日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