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漪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自己父亲母亲的身影,果然在重臣的区域瞧见母亲看着她偷偷抹泪,身侧的哥哥也对她含笑示意。
一别两年不见,哥哥黑了也瘦了,从琢玉公子变得满身锋锐刚毅,可看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和。
她忍住自己的情绪不哭,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可不远处一道灼热视线直勾勾的看过来,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好似她不看过去,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谢君琢。
姜雪漪还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偏执,深沉,压抑,仿佛一座寻不到出口喷发的火山,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长安贵公子中,哥哥和谢君琢之名向来美名远播。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他也的确应了父母起名的期许,生得人品贵重,才华横溢。
可一年不见,他给她的感觉竟然变了这么多。
是边疆苦寒,见了太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是见了太多生杀予夺?
姜雪漪攥着帕子不敢去想另一重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
丰元殿人多眼杂,任何一个多余的对视都是危险的,她淡淡挪开目光,不愿意再看谢君琢。
正在此时,门口宦官唱礼,说陛下和太后、皇后一齐到了。
除夕大宴,天下欢聚,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姜雪漪跟着众人起身行大礼,得闻陛下朗声免礼,君臣同聚,才缓缓坐下。
陛下说了几句让大家不必拘礼,只当家宴的客套话,便神色自若的笑着看向了喻副都护,赞他守护边疆有功,今年回朝,当与陛下不醉不归才是。
姜雪漪本以为喻嫔生得那样一幅骄纵性子,喻副都护想必也不是什么知人善任的好官,谁知他竟是个爱将如子之人,不仅极力赞赏了哥哥和谢君琢,还替手下亡故的将士讨封赏,并未一人邀功。
于社稷有功之人,陛下自然无有不应。开恩封赏,抚恤遗孀,顾全了身后哀容,又夸赞哥哥,不愧是姜尚书之子。
陛下夸奖姜氏,同样等同于夸奖姜雪漪,她仰头看向陛下弯眸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抚掌而笑,赐他们御酒,笑道:“朝中唯有多出年轻才俊,江山社稷才可保千秋万代,百姓安康,朕听闻姜氏和谢氏的两位郎君都已经到了许婚的年纪,却一直在边疆报效朝廷,恐怕要急坏家中父母了。”
“古人云成家立业,为朝效力要紧,可若耽搁了婚事,便是朕的过错了。不如朕今日便为你们指一门好亲事,你们年后成婚,亦是一桩美事。”
姜雪漪怔了瞬,只见哥哥尚未开口说话,谢君琢便抱拳行礼,云淡风轻的婉拒了陛下的好意:“微臣只愿平定边疆之乱,无心娶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60章
天子赐婚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得的殊荣,这谢家郎君竟然就这样婉拒了。
说来实在是可惜,长安好儿郎虽不少, 可如姜氏和谢氏这般门第高, 才貌双全又力求上进的郎君却是凤毛麟角。
若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女儿以后定是一生顺遂, 衣食无忧的,不曾想这两位都有鸿鹄之志,竟都不娶妻, 非要去边疆熬着。
谢君琢婉拒圣意后, 哥哥也笑着拱手:“臣多谢陛下美意,臣不胜荣幸。只是有了家室就有了牵挂,战场上刀剑无眼, 臣只愿心无旁骛。待何时天下皆安, 臣便寻一良人终老,届时再来求陛下赐婚,岂不更名正言顺。”
年轻人志向高远是好事, 何况边疆不定,邻国虎视眈眈,唯有忠臣良将多了,江山方能安稳。
沈璋寒并不在意,反而朗声笑道:“好, 不亏是副都护这般目光锐利的老臣都看重之人, 二位郎君果然是名门之材。既如此,朕便等着你们做出一番功绩, 再主动来求朕的赐婚。”
哥哥和谢君琢行礼谢恩后坐下,陛下又和臣子们对饮几盏, 宴席如旧。
除夕大宴,如姜雪漪这般的高门之女都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家人,虽然只是遥遥相望,可哪怕只是看着彼此安好,也是心满意足的。
就像喻嫔,就坐在她右手边看着喻副都护偷偷抹眼泪,想必是想念极了自己的父亲。
姜雪漪今日原本也是非常欣喜的,可每次她朝对面看过去,谢君琢的席位就紧邻着哥哥,让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其实她不太明白,谢君琢待她的情谊哪儿有这么情深义重,虽然相识很早,两家又时有往来,可碍于男女大防,他们二人之间相处再正经不过,平时称呼也是兄妹这般,一应随着自己哥哥叫的。
从未热烈过,又怎会情根深种?
再说了,她入宫已经近一年,这一年里也发生了太多事。若不是扶霜提起,她甚至不会主动想起这个人,他怎么再一见面还能这样沉不住气?
对于谢君琢,姜雪漪待他只有兄妹般的情谊,最多是亦兄亦友的关系。何况她已经入宫为妃,实在担不起他的爱慕,更无法对他的不娶负责。
陛下是那样一个敏感多疑又阴晴不定的性子,近来待她又格外亲厚,若是这个节骨眼让陛下知道了什么,会是什么后果,姜雪漪根本不敢去想。
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不安,姜雪漪无法再忍受谢君琢的目光,亦担心会被人发觉什么,便让旎春跟着自己一同出去透透气,对外只说是去更衣。
丰元殿外无人之处,携风带雪的冷意扑面二来,肺腔里顿时灌满了冷气,让人浊气顿减。
姜雪漪深深舒了口气,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光是主子,就连旎春都发觉了不对劲,压低了声说道:“主子,奴婢觉得谢公子他……”
“他瞧着仿佛对您旧情难却,总是盯着您看。”
虽然身侧安静无人,可毕竟是宫中,姜雪漪不得不事事小心些,声音放得极轻缓:“连你都发觉了,便知我为何非要出来不可了。”
“我本以为他对我即便是有些感情,也只是未曾萌芽的情愫罢了,谁知一年不见,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旎春叹了口气:“其实主子当初没能和谢公子结成姻亲,包括奴婢在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十分惋惜。您和公子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在咱们看来再般配不过了,后来得知您要入宫,大人和夫人也尊重您的意愿,只是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想必谢公子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才许久不见,一时难以克制。”
姜雪漪的声音异常的冷淡,只是紧攥着帕子的手,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我感激他对我的看重,可焉知在宫里,走错一步都是要人性命的。我要的是亲人安稳,家族兴盛,是保全姜氏一族的能力。这世间能让我实现目标的人只有陛下一个,谢君琢做不到,那些侯爵高门也做不到。”
“今日回去后我要再修书一封,你将信件交给暗线,务必要亲手交给哥哥,不让经过第二人的眼睛。”
“如今能去劝一劝他的人,也只有哥哥了。”
旎春颔首称是,二人正要转头,谁知身后传来句:”有话不妨直接同我说,不必麻烦你兄长了。”
他的嗓音清冽干净,温润如玉,语气仍同之前一般不紧不慢,十分温和,可落在姜雪漪的耳朵里,却平白带着几分克制和压抑。
姜雪漪浑身一僵,竟不知他是何时走到自己身后来的,也不知她们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谢君琢许是猜出她的紧张,淡淡道:“自去边疆从军,脚步习惯放得轻缓,想是唐突了你。”
“我来时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谢君琢来的突然,她甚至不知道这一路有没有人盯着他们。姜雪漪自知自己不能回应他的心意,从前不能,如今更加不能,就算是心有些歉意,可身份使然,她也不允许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之中。
她不欲同他多说,转身就要带着旎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丰元殿内去。
谁知谢君琢看出她的躲闪,上前一步攥住了姜雪漪的手腕,声音急切又低哑:“阿漪,你是自愿入宫的吗?”
“当初是不是姜伯父改变了心意,不愿意将你嫁给我,所以你才只能入宫参选?”
这样贸然的动作吓坏了旎春,她忙伸手去掰谢君琢的手腕,提醒道:“谢公子,主子如今是陛下的棠嫔,你这般不合规矩!”
姜雪漪亦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皱紧了眉头,用力挣扎道:“谢公子,你僭越了。”
谢君琢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姜雪漪这样柔弱的宫妃大了不知多少。他清楚自己和她的身份,也知道不合时宜,可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他便无法那么干脆的松开她的手。
哪怕只是手腕,哪怕这手腕之上还隔着数层华丽的锦缎,这也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几个呼吸后,看着她蹙眉不悦表情,谢君琢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他喉头轻滚,压抑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弄疼你。”
“我只是……只是想听你心里的真心话。”
姜雪漪揉着手腕后退了一步,素来温柔的她沉了声道:“入宫是我自愿,父亲从未逼迫,我更是只拿你当兄长,不曾对你有过任何男女之情。”
“谢公子,我是陛下的棠嫔,你见到我应当行礼问安,保持臣子的距离。我们早已不是从前了。”
眼前的姜雪漪满身华服,沉稳冷漠,像极了一个宫妃该有的样子,和谢君琢记忆中温柔聪慧,善解人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除了她的容貌和从前一样美丽,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短短不到一年,天翻地覆。
是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她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故意和他打开距离?
谢君琢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让他无法清醒的分辨:“我――”
他话尚未说完,姜雪漪便生硬的打断了他:“你若真心为我好,日后就要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如今日一般僭越,即便是眼神都不要有。”
“回不去了?”
她转过身,淡淡道:“回不去了。”
姜雪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里,谢君琢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紧抿着唇不出声,眼底有些阴翳。
不远处,贤妃搭着湖青的手从廊下走过来,往外淡淡瞧了一眼:“是谁在哪儿?外头雪还下着,也不怕冷。”
雪夜亮堂,丰元殿内的烛光远远的照过来,依稀能看见几个人的身影。
湖青扬眸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离得远的有些模糊,离得近的这位似乎是个年轻的郎君,远些的像是女子。”
贤妃玩味的笑起来:“岂有年轻的男女能在宫中私会的,你可看清楚了?”
湖青的目力一向不错,轻声说着:“那两个女子奴婢看不清楚是谁,但那男子仿佛是陛下赞赏过的谢家郎君,他皮相好,好多年轻宫女偷偷盯着瞧呢。”
贤妃笑了笑,并未在原地没逗留,更衣后就带着湖青回丰元殿内去了。
湖青稍微在门口一打听就知道有谁出去过,忙在贤妃身边附耳说道:“娘娘,方才出去的只有棠嫔和她身边的旎春,听说棠嫔也是才回来,时间对得上。”
贤妃轻笑了声,举起杯盏抿了口:“还以为棠嫔真的是无懈可击呢,原来还有这般过往。”
丰元殿内欢歌庆舞,主仆二人的声音不会被外人听去。湖青知道娘娘的意思,低声道:“娘娘可要将此事告诉陛下?棠嫔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这件事若暗中告诉陛下,即便没有证据,可天子也是男子,男子在这方面的疑心是最重的。”
贤妃摇摇头,笑意不减:“本宫和棠嫔又无仇怨,眼下告发她做什么?无用的事,本宫不做。”
“你派人去宫外查查,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何过往,知道的越多越好。”
“这把柄捏在本宫手里,那就是捏住了棠嫔的七寸,至于想什么时候打出来,那得看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
第61章
回到丰元殿后, 不过许久,谢君琢也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姜雪漪借着喝茶的功夫暗中觑了一眼,见他果然收敛了神色, 不再看向自己的方向, 心中的忌惮稍稍减轻了几分。
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平和,行事稳重, 不曾想今日会如此鲁莽冲动,竟敢在宫中肆意妄为。不过能早些说开也好,免得日后再生出许多波折麻烦。
宫中的路本就不好走, 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也是她一步步小心谨慎才经营得来。
若是被旁人看出了再借机什么大肆宣扬,虽说没证据也从未放在明面上说的事不会影响什么,可她名声若损了, 宫中人人都臆测她和谢君琢有什么, 到时候陛下即便清楚他们只是幼时情谊,并无什么别的往来,可他那般敏感多疑又薄情寡恩之人便不会再怀疑些别的吗?
陛下心中若有了芥蒂, 恐怕她就是下一个兰昭媛了。
姜雪漪越想越觉得后怕,垂睫轻声问:“咱们出去和回来的路上有没有旁人看见?”
旎春给她倒茶,低声说:“出来的时候是一路没看见人的,可回去的时候奴婢心里慌张,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出来更衣看见什么。”
“主子, 若是被人瞧见了, 如何是好?”
姜雪漪攥紧了手中的茶杯,红唇抿成一条直线:“若是被人瞧见了, 那就麻烦大了。”
主子的前途原本无量,若因这样的无妄之灾就中止, 实在是大大的不值,旎春有些慌了,忙问:“主子,您要不要主动和陛下说说?总好过事情闹大了再解释。”
姜雪漪讽刺的牵唇笑了声:“你未免把陛下想的太好。”
她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将一杯酒“不慎”洒在了自己身上,淡淡蹙起了眉头:“我的外衣湿了,去给我取件备用的来。”
说罢,姜雪漪神色自若的压低了声音:“趁机去打听打听,咱们前后有谁出去过,别打草惊蛇。”
旎春领命后急匆匆走嫔妃出行的偏门离开,姜雪漪心口的沉重半分未减。
陛下此人心思深沉,且不知是何缘故,在感情上极为多疑敏感。她若是为了撇清干系主动向陛下提及谢君琢,不仅不能打消芥蒂,恐怕还会让陛下更加忌讳,去想她这般急忙忙的撇清干系是为何。若两相无事,只是普通同僚兄妹的干系何至于紧张,若不仅仅是这么简单,那是不是为了保全谢君琢?
她是什么性子陛下清楚,贸然行动只会更加惹陛下怀疑,若这件事处理不当,恐怕还会牵连哥哥和家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丰元殿内仍然歌舞升平,处处欢声笑语,约莫一刻钟后,旎春终于拿着一件备用的外衣回来了。
她去偏殿将湿了的外衣脱下,替换上干净的,偏头看了一眼旎春。
旎春抬手为她整理外衣,悄声说了两个字:“贤妃。”
姜雪漪霎时便明白,果然还是被人看见她和谢君琢见面了。
贤妃――
她可是这宫里最让姜雪漪觉得不好对付的人之一。身居高位又心机深沉,几次风波都想借机拉她下水,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