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宽大的肩背遮挡住光线,身体只留了个轮廓在戚钰的视角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唯独,能听见他刻薄冰冷的话。
“小唐是个老实人。”
戚钰不想自己在他的视线里暴露得一干二净,便从床上爬起来拿药,面不改色地吃完药后,才放下水杯,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呢?”
周舒禾淡淡地阐述事实,“而你不是。”
“那想必干过坏事的人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好事。”戚钰对于他的不信任,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是,世人对他们存在偏见。”正如他对戚钰。
空间里忽地陷入沉寂。
周舒禾拿过她装药的塑料袋,指尖翻过医生的备注,语气中带有果然如此,“昨天你没有吃药,而是任由自己烧起来,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没想到这么快被他拆穿,戚钰坦然承认,“我是想借此机会让你把我留在这里,但小唐也的的确确对我不怀好意,不然他不会那么慌张。”
戚钰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明显的事实,他看不见。
“你现在也很慌张,我可以认为你自导自演吗?”周舒禾的目光寒凉刺骨。
“为什么不信任我呢舒禾?”戚钰转头看着她,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周甚至红润了起来。
周舒禾对于她这副模样,置若罔闻,“一个是两年来尽职尽责的员工,一个是甩了我的前女友。我分得清孰轻孰重。”
“我轻,我知道。”戚钰垂下桃色的眸。
周舒禾将她这幅姿态揽入眼底,嗤笑了一声。
“只是,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总相信小何和严树柯的吧。”
她知道她的自证,在周舒禾这儿一贯是没用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周舒禾沉默片刻,出了门。
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
戚钰对着镜子掀开腰侧布满褶皱的布料,雪白的皮肤上有四个红色的指印,除此之外,还有几道细碎的疤。
她原本只是想通过发烧,让周舒禾心生怜悯。
谁想小唐对她心怀不轨,她也就顺势而为,继续装睡。
周舒禾了解她,可她更了解周舒禾。
她将留下指印的地方揉了揉,以免留下淤青。
就在她收回指尖的那一刻,周舒禾回来了。
他没关门,而是靠着门框。
穿着睡衣的戚钰显得更加单薄,纤细而柔弱,只是不知道周修明对她做了什么,某些地方非但没有跟随其他部位瘦下来,反而出落得更加招人。
周舒禾想说点什么,又无从开口。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像是回到两年前的夏天。
自打周舒禾去医院接过戚钰一次,周修明就次次都让他去接。
周舒禾被弄烦了,遂如了他的愿,直接进了戚钰的病房,在一旁等着她打完针。但他从不抬头,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留着另一个男人的印记。
还是因为,他不想靠近真相。
窗外的鸟叫得嚣张。
好像很安静,却又很叫人心烦。
而这个季节,没有鸟叫。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良久,戚钰出声,“舒禾,我头好疼。”
第6章 chapter 06
小何送戚钰去了趟诊所,再去打一次退烧针。
至于周舒禾,没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只把严树柯叫了上去。
小唐在楼下,手心冒汗。
华哲不想让戚钰留在这,不停给周舒禾发消息,一一列举出戚钰在这儿的弊端。
周舒禾不喜欢设定静音和免打扰,被弄烦了,发过来一句:闭嘴。
华哲再一发消息过去,就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他烦躁到想打人。
过了一会儿,严树柯下楼来,无视华哲,直接来到小唐面前,“来聊一下解雇合同吧。”
他说出解雇两个字,就没打算留什么情面。
小唐不敢相信,“老板就因为这点小事要辞退我吗?”
“周舒禾当然不会。”严树柯道,“但我会,戚钰是我朋友。”
是周舒禾的旨意,他不用心术不正的人。
但这么说出来,他怕华哲多想,也怕让戚钰知道,继续一些不必要的幻想。
小唐垂下了脑袋,“那我爸妈怎么办。”
他父母在分店的后厨工作。
“所以你可以选择主动辞职,随便找个理由,你爸妈年纪也大了,别让他们脸面上过不去。”
解决完小唐这边的事情,严树柯给华哲使了个眼色。
“舒禾希望你暂时不要回望港。”
华哲难得没有追根问底,而是一口否定,“不行。”
“那正好戚钰会在这住一段时间,你给她腾出房间。”
“你们是不是有病?”
华哲最后还是打消了回望港的心思,坚决不同意戚钰搬上四楼。
-
诊所里。
医生给戚钰稍作检查,问怎么比昨天还严重了,她只说自己体质不好,又着了凉。
针刺进皮肤里,冰凉的液体输入体内,戚钰反倒感到一种心安。
总有能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救她的东西。
小何问打完针后需不需要接她回民宿,戚钰想了想,摇摇头说了声“谢谢,不用了。”
小何走后,她一转头碰见张熟悉的面孔。
是夏夏。
两人一面之缘,能主动聊起的不多。
戚钰笑笑,算打过招呼,但不知说什么,撇过头去。
夏夏伸手从自己衣服外套里掏出条手链,“这是你的吗?昨天你走后我在地上捡到的。”
戚钰回神,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又拿过手链看了眼,“应该是吧。”
首饰盒里随便拿的,长什么样她也记不太清。
夏夏问,“这是谁给你买的呀?好漂亮。”
戚钰将项链重新戴回手上,“以前兼职平面模特,品牌方送的。”
“难怪我看你有点眼熟。”
“可能在哪个棚里,我们见过。”
简单聊了两句,戚钰就摆出兴致不高的模样,夏夏也知趣地没再打探。
对于过往,她不太想提。
昨夜没睡好,戚钰坐在床上,也不可避免地阖上眼,脑袋靠在铁床床头的杆子上,一张瓷白的脸,全是红色的压痕。
不知道睡了多久,吊瓶换了一瓶又一瓶,剩下最后一瓶也空了。
夏夏看见缠绕在戚钰手臂上的输液管全部变成红色,连忙叫了医生。
戚钰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捂好自己手背,拿上手机,去柜台付钱。
等她彻底清醒时。
她意识到,外面下雪了。
几天里,仙城气温回暖,衣服都褪去一层,今天这雪下得格外突然。
诊所医生在翻看天气预报回放。
她刚退烧,这家诊所离民宿少说也有十几分钟教程,在寒风雨雪里一冻,估摸着又要反复,就如这天气。
“医生,有伞吗?”她边询问,边扔掉手背上的止血棉,把指尖缩紧袖子里。
几分钟前已经被其他人借了,医生摇摇头。
她又回到空调房问夏夏。
“我今天出门,是觉着天冷了些,但也没想到下雪。”所有自然没带。
其他人即便带了伞,自己也要用。
戚钰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面前是贴了诊所标志的玻璃窗,她看着窗外,指尖落在通讯录里最熟悉的一串数字上。
最熟悉的数字,她却打不通。
周舒禾在三年前,就将她拉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知道。
但在和周修明在一起的半年内,她坚持不懈地拨过去一通又一通。
就像现在这样。
也像现在这样,杳无音讯。
不过现在的戚钰比当时好很多,身边都是人,也没人日复一日地折腾她,她也不需要周舒禾来救。
不需要他救。
她却停不下手上的动作,好似对方不接通,她不就不会甘心。
身边坐着的中年男人见她打过去几十个电话,都没拨通,忍不住问,“和男朋友吵架了?”
戚钰咬着牙道,“我男朋友死了。”
中年男人:“……节哀。”
周舒禾没有想过将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自然就不会有打通的那一天。
戚钰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抬头时,身侧已经走光了人。
外面的雪也小了,像泡沫一样洋洋洒洒下来,落到地上无影无踪。
戚钰拍了张照片,就起身拢好衣服,打算出门看看。
她伸出手,雪融化在她掌心,化成了小水珠。
如果她跑回去,再洗个热水澡,应该问题不大。
戚钰垂眸,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面前忽地落下一道阴影,吹到她脸上的雪戛然而止。
戚钰顿了片刻,接着用指尖擦了擦自己脸颊,然后转头看向身侧。
“麻烦你了。”
小何把伞偏向她,“不好意思是我忘记外面下雪了你没带伞。”
小何守在前台,纳闷戚钰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看到外面的雪已经积了一小层,才一拍脑袋,想起什么,拿上伞出门。
“舒禾呢。”
“老板昨夜没睡好应该在休息。”
戚钰没问了。
小何打着伞,她从袖子里伸出一小节手指,扯着自己领子,免得脖子里透风进去。
大衣没有帽子,雪落在她发梢上,很快润湿了一小截。
等到民宿的时候,屋内温度高,她连刘海都是湿漉漉的。
“我送你到里面吧。”
从酒馆,到房间,中间的院子并没有遮风避雨的廊道。
戚钰说了声,“谢谢。”
她顺手扯了两张纸,去擦自己脸上的水。
小何把她送到了楼梯口,戚钰让他稍等片刻。
戚钰去房间后,小何乍然听到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但等他自己一听,又没听见。
他把伞上的水抖了抖,就听见戚钰在背后叫他。
“这是我很喜欢吃的糖,给你一把。”戚钰把抓了一手的椰子糖,放在他手心里。
小何没接好,有几颗掉落下去。
他弯腰去捡,戚钰眼尖地帮他看掉在了哪里。
最后他全部捡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戚钰笑了起来,眉眼像一弯新月,“总之谢谢你想起来去接我,还有帮我作证。”
“什么作证?是老板中途从你房间里下来问的那个问题?”
戚钰点点头,“我猜你帮我说了话。”
小何笑了笑,算是默认。
前台不能超过太长时间没人,小何尝了一颗戚钰给的糖,就匆忙离开了。
楼梯口温度比室外高不了多少,戚钰准备回房间。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不轻不重,是她熟悉的走路节奏与韵律。
她可以选择直接离开,但她停住了,身后的人也随之顿下脚步。
周舒禾站在楼梯上,手上拿着伞,像是要出门。
他居高临下,眸底如一池寒潭,了无生机。
戚钰身上只有右侧是湿的,右边的黑发湿哒哒地吹落在肩上,袖子因为雪花降落而变成深色,而她的左边的头发与衣服,干干净净。
-
20年的雨季。
戚钰又忘记带伞,她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打电话,语调轻柔,“舒禾,下雨了。”
望港雨季绵长,又阴晴不定。
她学业繁忙,兼职压力也大,忘记带伞,是常有的事。
低沉悦耳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要我去接你?”
“嗯……”戚钰拖长尾调,带有撒娇的意味。
“我小叔临近下班的时候把我叫住了,现在脱不开身,先自己回去宝宝。”
“你小叔怎么总叫你加班,你们不是一家人吗?”戚钰那时候还不认识周修明,但脑内已经构建出他凶神恶煞的样子。
“戚钰,乖一点。”他叮嘱她。
“可是别人都有男朋友来接。”她声音低落,“那我在这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来接我,好吗?”
周舒禾在电话那边冷笑了一声,“你打算等多久?”
“现在是五点半,我等你到七点半。”戚钰道。
“那要是七点半我没来呢。”
“那我就等到九点半。”
“行,那等着吧。”周舒禾把电话挂了。
他明显是生气了,他们并没有大部分情侣感情深,戚钰也有淡淡的忧虑,他会不会不来了?
可她很倔强。
下课后是晚饭时间点,教学楼的人逐渐散去,没有人来动,走廊里的灯乍然暗了下来。
戚钰将书塞回包中,撑着下巴,眸色融进了昏暗之中。
她为什么一定要周舒禾来接?因为她想他,也很羡慕其他情侣在校园里漫步。
她不想止步于,大多数人对他们这段关系的定位。
即便是金丝雀,她也想当他能放在掌心那种。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戚钰闭上眼睛,在听雨声。
就连周舒禾到她身边,她都没察觉。
直到一件薄外套落到身上,她瞪大双眸,朝身侧望去,然后瞬间扑入周舒禾怀里,“你怎么就来了,现在才六点半。”
“你不就想我这个时候来。”周舒禾将她从怀里扯出来,“先把外套穿上。”
他的伞很大,像是从公司门口临时拿的,戚钰和他一起握着伞柄。
她的愿望实现了,周舒禾和她漫步在雨中。
那时候的戚钰觉得,原来幸福可以这么微不足道,小到后来偶尔想起,只剩下不值一提。
-
戚钰转过身,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外面下很大的雪,你要出门吗?”
周舒禾缓缓从楼梯上下来,没看她一眼,出门去了。
等他扔完垃圾回来,戚钰还站在这儿。
她挡着路,周舒禾从她身侧穿过,却被她拉住袖子。
“松手。”他冷冰冰道。
“我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站在风口,戚钰鼻尖有些发红,周舒禾扫过目光,差点以为她哭了。
她委屈的模样,和曾经下雨天等他时,如出一辙。
那时她让他去接她,无非是想在同学面前显摆,亦或是释放占有欲,想证明自己的地位,借他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