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她预想过,说出来也流畅:“不然的话,如果是一笔好买卖,还用我爸去拉投资?珍珠养殖怎么也要按年为单位,只有大企业才能吃得下几年的空白期。”
“我知道。”原楚聿将手收回,十指交叠着放在腿上,肩膀松弛下来往后靠,轻描淡写,“应元吃得下。”
他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历来是这样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模样,不会遮遮掩掩地隐瞒实际的目的,也不会过分谦虚地压榨自己的能力。
有多少实力,双方都心知肚明,只看诚意。
这才是谈判。
林琅意恍惚之间,觉得这个场面似乎回到了金沙溪岛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温和斯文地微笑着,将资源和条件都放在桌上开诚布公地说。
然后如现在这样,安静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说错了答案,可现在她心里明镜高悬。
林琅意直白地问:“剔除应山湖跟应元现有的合作订单,你还想要多少货?”
“如果你现在手上资金充足的话,你会想要多少货?”原楚聿偏头轻轻笑了一下,循循道,“或者说,你会不会想要直接将其他珍珠公司收购下来。”
必然是会的。
她的肚子又开始阵阵地抽紧,像是被人抓住五脏六腑用力搅拌,连着神经一下下抽痛。
“我明白了。”林琅意却没有如他所愿,将安全带一抽,预备开门下车。
甫一动身,她的手臂立刻被人钳住。
“所以你不想要收购你哥哥的公司吗?”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林琅意身上没劲,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话的威力太大,立刻软回了座位。
她扭过头,脸上都是意料之外的茫然:“啊?”
他拧着眉,目光短暂地落在他攥住她胳膊的手上:“这种投资入股的好机会,可以将公司实际控制权落到你手中,我怎么可能会拒绝你父亲?”
林琅意没听懂这跟她自己有什么关系,开口:“特色小镇申报和申办期间,我哪来的多余资金能――”
她话说到一半豁然开朗,语速一点点慢下来,到最后戛然而止,唯余下不可置信。
她只是想要以退为进,就像在那些小商铺里购物,直接作势离开等店主松口,报出一个低价。
可没想到换来了这么一句抄底的昏头价格。
“养殖产业靠天吃饭,随着市场热度的波动,本身不稳定性也很强,”原楚聿依旧不疾不徐,只字片语中带着工作时习惯的果断利落口吻,“所以持股是最好的获利方式,至于法定代表人,一旦公司出了问题,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你拿到应山湖的时候担任法定代表人是无奈之举,不过好在现在慢慢转型成一整条产业链,特色小镇申报成功后也会有政府资金入场,所以风险能慢慢分摊,但你哥哥的公司不一样。”
“你让他当法定代表人,你做最大股东,他担责,你架空权利获得实际控制权,这是最佳答案。”
他见她目露惊诧,不再一言不合就要离场,攥住她手臂的手掌才渐渐放松下来,颇有些无奈道:“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商业借款了,是不是?”
“原楚聿。”林琅意的耳膜都在鼓鼓作响,她甚至觉得自己肚子都没那么痛了,“你成天这么搞,公司里的那群老头子真的不会罢黜你吗?”
他的睫毛落下来,深深浅浅地在眼下拓出一小块扇形阴影,继续无可奈何:“那我只能吃软饭了,以色侍人,还希望林小姐给我这个机会。”
林琅意秉承着互利共惠才是长久合作之道的方针,提议:“我觉得你不要再用借款方式了,我们直接签商业订单,定五年的,或者七年的,我按照低于市价的价格给你,你将货款一次性付清,我拿这笔钱以股份的形式投资。”
她斟酌考虑得认真,一抬头,看到他将头颅靠在座位上,用温柔又有力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的唇边一直含着笑,像是在为她感到无比骄傲。
林琅意渐渐止住了话语,迎着目光与他对视。
“嗯,是聪明的珠珠。”他抿嘴笑了一下,安抚,“安心,不会被罢黜的,我已经过了那个需要处处察言观色的阶段,所以我想让你也能拥有这样的自由,选择的自由,说不的自由。”
他的语气一点点郑重起来:“我希望的是,任何决定都是由你自发选择的,选,不选,做,不做,都源自你想不想,而不是时势所迫,不是顾全大局。”
“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气运,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这样的自由能早一点眷顾你。”
车内的冷气声音低不可闻,往上吹的风轻轻拨动平安符,滴溜溜地打转。
林琅意几乎都忘了灯火通明的地下车库会有人经过,而她和他坐在前排,什么也挡不住。
她喃喃道:“我以为你会借着这个机会讨要另一个机会。”
“是想过。”他蓦地笑了,无比诚实,“可是我希望你能如你所愿越飞越高,希望你万事如意。”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里的平安符,伸手从上到下捋顺:“有些父母会希望子女不要出国,因为恐怕定居在国外后‘老无所依’,所谓太过优秀是白生养了这个孩子。”
“丈夫会拒绝妻子调任高就,因为觉得两人逐渐不匹配后会拿捏不住爱人,从而鸡飞蛋打。”
“亲子关系也好,恋爱关系也好,所有妄图通过打压来稳固的亲密关系,实质都是对另一个人的压迫和掠夺,因为唯恐自己被丢下,所以想要对方也从天上掉下来,永远不要有得道高升的机会,让对方能选择的选项里只有自己这个‘最优解’。而我……”他轻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哽咽。
他再次重复,语气沉寂坚定:“而我,希望尽我所能,能助你一切顺利。”
这句话一说完,林琅意突然倾身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将他的上半身也扯低。两人猛地凑近,她的额头几乎要磕到他的下巴。
车外有遛宠物的居民走过,林琅意根本没有往外扫去一眼,也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好像真的忘记了两人现在的姿势并不清白。
她并没有说出一句动听的话来。
她盯着他,残忍的,刻薄寡恩的,专挑着他的柔软的那一面割了一刀,就像在解剖一只珍珠蚌一样挤压他柔软的腔体。
她从不按常理出牌,问:“你读过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吗?”
他一怔,随即就连呼吸都暂停了,表情发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恳求她不要再继续往下说。
林琅意并没有被他恳切的模样止住话语,她一字不差地背诵下去:“是我引诱你吗?”
“是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也不能爱你吗?”①
她清楚地看到他绷紧的腮颊,隐隐颤抖的睫毛,好像下一秒眼里那些破碎的情绪就要化成水雾流下来。
她知道他的摘抄本,她用他最喜爱的方式,恶劣地捅了他一刀。
她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呼吸声。
车里的一切声音都停滞了,仿佛就连空气都凝固。
原楚聿的背脊收紧,像是不堪重负一样,对她绽开一个难过的笑,轻度自嘲道:“你可能误会了,我做那些事,是我自己想做,是我心甘情愿,并没有想要你等价交换的意思。”
“因为你如果就是不爱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就是喜欢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做了太多太久的思想斗争,我也不想的,林琅意,我也不想的,可是……”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抖,尾调碎得不成样子,她看到他的眼圈终于泛起潮湿的红,虹膜上覆盖了一层湿漉漉的氤氲光泽。
他抓住她胳膊的手彻底松开,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绝望的:“是不是、除了公事……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林琅意忽然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下拉,他身体一坠,两人的鼻尖倏地撞上。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凶狠地咬上了他的唇。
唇间的血腥味一下子弥漫开,她用了劲地去撕咬啃食,将他嘴唇上的伤口越弄越大,然后毫不留情地吮吸里面渗透出来的血珠。
那张唇变得愈发红G糜烂,她听到他将安全带扣解开的一声“哒”,好像将脑子里的锁也打开了。
短暂的怔忪,很快他便反客为主地压过来,阴影笼罩下来,连带着他身上的依兰香。他将她困在副驾座位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起了狠意,强势凶狠地回敬她,长驱直入地探进她的唇舌,将她完全顶在座位靠背上。
她被他吮得舌根发麻,被这样浓烈的情绪搞得理智全无,还要将手探入他的衣服下摆,贴上他的皮肤。
亲吻蓦地中断了。
林琅意喘了一口气,呼吸急促,耳边他的吞咽声明显,同样呼吸凌乱。
可他将额头靠过来贴了贴她的,那张意乱情迷的脸极力控制着镇定下来,表情变得有些肃然。
他将她摸到腹肌的手逮出来。
“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冰?”他的大手同时抓住她的两只手,指腹在她的手心里摩挲了两下,发觉同样冰凉之后语气更重,严词厉色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林琅意将下巴磕在他胸膛,稍仰着头,浑身没力气,像是被亲软了。
她想了想,诚实地捂住肚子道:“我的止痛药……应该已经被外卖员放在门口了。”
很好,这句话之后,她看到了自今晚约见起,他最严厉凛冽的目光。
第52章
林琅意坐在车里, 身上还盖着他脱下来的一件薄薄的衬衫外套,聊胜于无。
原楚聿刚才知道她痛经却一没吃药二没保暖三没有早早休息,神情严肃地瞧了她好一会儿, 早早将冷气关掉, 用安全带将盖着衬衫外套的她捆住,然后一声不吭地发动了车, 油门一踩就开去了便利店。
下车关门的时候, 他看到她煞白的一张小脸,喉结滚了滚, 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沉着力关上门。
明显是生气了。
车就停在便利店门口的停车位上, 隔着前挡风玻璃和玻璃门, 她看到他在每个货架前走了一遍,边走边往购物篮里加东西,在走到花花绿绿的卫生巾货架前,那篮子已经满了。
他问过她具体的牌子,在她的指认下在网上找到了同款的图片, 然后就着手机低头抬头对比了两眼, 很快就采购完毕。
收银的时候前面有不少人在排队, 他提着篮子,目光一直透过玻璃往她这里飘,看到她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陷在座位上后, 那张英俊的脸蛋越发绷得死紧, 好像在看一份糟糕透顶的财务报告。
林琅意一到生理期就非常嗜睡,等待的这么点时间内, 她已经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直到听到开门声,她才费劲地提起一点眼皮, 睡眼朦胧地朝他看去。
他将一瓶热过的牛奶递到她面前,声线还是滞涩带着脾气的,但依旧在她面前软了口吻低声问:“喝点热的好不好?”
她点了下头,伸手要拿,他却往她手里一连塞了两三瓶热牛奶,然后用手裹了裹她的手背试了试温度,一不做二不休连着她的手和那几瓶临时充当热水袋的牛奶一起塞到衬衫下。
“捂肚子。”他仔细地将她手的位置工工整整地放在小腹上,放好后还隔着衬衫安抚般地轻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将他手里剩下的那瓶牛奶拆了吸管插入后举到她嘴边:“慢慢喝。”
林琅意头一偏就能入口,他耐心地举着,等她喝了一半后头一撇不要了才放下来,重新发动车。
“这个不算太热,我临时让店员帮忙微波炉热的,等下回到家,我给你煮红糖水喝。”
他方向盘一打,车辆滑入主干道,开得又稳又舒适,林琅意半眯着眼打瞌睡,因为肚子痛,一直睡得不太安宁。
到小区后他将车停好,先去后座将一大袋日用品拎到副驾驶门外,然后才打开门扶她。
林琅意解开安全带,脑子里一点念头都没有,懵懵地跨了一条腿出来,藏在衬衫下的牛奶立刻像是小仓鼠嘴里偷藏的瓜子仁簌簌地掉下来。
原楚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两瓶,剩下的都“啪啪”掉在地上。他分出一只手按住她往外伸的腿,言简意骇:“别急。”
林琅意就荡着一条腿坐在原地看他将滚落在地上的牛奶一一拾起来放入塑料袋,然后将她盖在她身上的衬衫拿起来,捏着她的手臂给她穿进去。
他的动作很温柔,耐心得像是在给一个小朋友穿衣服。
等这件过于宽大的衬衫套在她身上后,林琅意瞧了一眼已经垂到自己大腿的长度,再抬头,他已经背对着她蹲在她面前。
“上来。”
“我自己可以――”
“上来。”
他在简短发言时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些独断的命令式口吻,就像他这个人本身一样,在宴席上,在办公桌前,在台上,哪怕是挂着温和绅士的笑容,骨子里那副矜傲和茕茕孑立的疏离劲总是挥散不去。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有一天会蹲在她面前,与她缠绕成一团解不开的线团。
林琅意将胳膊搂上去,他环住她的腿根往上托了一下,将她稳稳背上后还能空出一只手去拎起购物袋。
走出十几米,车门上锁,车灯熄灭,他按下电梯键等在一旁,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只露出一只眼睛,与他扭过来的脸对视了一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抿唇微微笑起来。
不远处有同一栋楼的邻居姗姗而来,林琅意将剩下那只眼睛也藏起来,整张脸捂在他肩膀处,低声催促:“不行有人,你放我下来,这样背着好显眼。”
她一边说话一边双手双腿蜷缩起来,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压缩包,最后拎了下衬衫领口,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也藏到衣服下。
原楚聿往来人那里瞟去一眼:“一层楼的?”
“不是。”
“见过你?”
“我取快递的时候,他帮我搬过。”
电梯门打开,原楚聿率先进了电梯,邻居果然往这里小跑过来,呐喊:“等一下等一下。”
原楚聿将人放下来,林琅意直接绕到他背后,将衬衫领子翻立起来遮住半个脸。
想了想,她还是做贼心虚,直接转了个身背对着电梯门站着。
原楚聿一只手按在开门键上,等邻居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前说了算“谢谢”他才点了下头充当回应。
邻居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同性之间的攀比心上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身高腿长的原楚聿几眼,又用余光瞄了瞄自己伶仃的小腿,才装作不在意地转过身,按下了八层。
原楚聿往后退了几步,同样转过身,按住对着电梯外面壁思过的林琅意的肩膀,把人转回来。
她的脚步很僵硬,被扭过来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很轻很坏地说了一句:“电梯透明的,外面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