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尽然。”边述直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一出现就令他警铃大作的男人,他看似一直是一个局外人,哪怕一言不发地独自站在角落里,也难以让人忽视他的存在感。
那么林琅意呢?她是不是也会同样被这样的人吸引注意力,是不是会久而久之被牵扯到更为千头万绪的情感。
边述不敢往下多想,一个程砚靳已经让他心低意沮,他不能再接受她身边其实群狼环伺的威胁,这会令当初选择离开、为求一个未来可期的他显得无比可笑。
他捏着筷子,眼神虚虚地落在桌子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语气虽稍轻,却依旧不肯放弃,强调:
“可是事实证明,人总是会反复喜欢上同一类型的东西,所以才会终其一生在失去后寻找同一种感觉,俗称替代品。”
“替代品?”原楚聿语气森然,清冽的嗓音沉下去,绝佳的眉骨在冷脸的时候显出锋利的攻击性,终于看起来有几分愠怒。
他说:“同等级的那才叫做替代品,各方面都优于原品的可不能这么类比,在工作上叫步步高升,在生活中叫做蒸蒸日上,在感情中,叫幡然醒悟,除旧布新。”
边述与原楚聿水来土掩着,还想要帮林琅意将鱼刺也剔了,才夹起,却发现这份手艺明显高几个level的鱼片早早将鱼刺都挑掉了。
他手腕一顿,微不可闻地屏息了一秒,放弃了这个举动。
所以说,他讨厌这几份菜。
未婚夫既然不会做饭,那这些明显少油少盐不像食堂大锅菜的菜品是谁做的?
边述也放下筷子,像是失去了胃口:“人总是不愿意相信残忍的真相的,忠言逆耳。”
原楚聿见边述放弃了鱼肉,眉尾微挑,斯斯文文地夹了两块到碗里品尝,淡淡点评:“自我意识过剩。”
边述:“自我意识通常是外界反馈的综合结果,并非完全由个人潜意识产生。”
“但人长期封闭在狭窄的空间,接触零星几个人的参考价值并不大。”原楚聿四两拨千金,“更何况,我其实跟边先生不一样,我不爱讲那些名头,过去的成就只能代表过去,对我而言,这些履历除了能让我的自我介绍延长三分钟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两个人都是心思聪颖的人,对于某些信号更是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隔着的那张米糊的纸本来就是掩耳盗铃,原本还想着隔山打牛,谁知道都不愿意落了下风,这才将这番对话架到了掀桌的边缘。
“原总对我恶意真大。”边述直接道,“我说话直,想什么就说什么了,不知道哪里惹到您了。”
“你也不见得说话有多直。”原楚聿意兴阑珊,“不过对我弯弯绕绕倒是没关系,反正我们之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是对林琅意,我建议你能真的直接一点,我昨晚初见边先生,回去有幸拜读了您的著作,几年磨一剑,是憋着一口气的吧?”原楚聿将面前的碗筷整齐摆好,擦了擦手,而后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明显是要步入正题了。
“你知道?”林琅意要不不听,听就只听关键词,“你居然看过他发表的那几篇sci?”
原楚聿往她那儿瞥了一眼……自打昨晚边述出现后,紧急让人从头到尾查了一遍。
既然话题到这份上了,林琅意也不再掩饰,直接问:“边述,你文章中的数据是取自合作单位的试验田的,当时说好将专利技术转让给那个公司了吗?是买断还是怎么?”
边述沉寂地看着她,缄默不语。
林琅意知道他认死理的脾气,退一步:“或者,我记得那个公司在M国,能否帮我牵个线去参观一下?”
他还是不说话,就那样沉沉地看着她。
林琅意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试探:“难道说,你不能主导?这事是不是跟你说不算。”
也有道理啊,边述确实是学神,可也不是无敌,很有可能是教授带着他做的项目,所以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林琅意不愿放弃,继续问:“或者,我能不能跟汉弗莱教授聊一聊?我准备了一些应山湖的资料,想试试能不能打动――”
“你不用问教授。”边述忽然开口,平静道,“教授对我们都很和蔼,并不会指定我们的研究方向,所以当初我提出这个方向时,教授只是认可并对我的研究进行了细心指导,至于成果,更是从头到尾没有要占为己有的意思,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说:“所以我可以做主。”
林琅意眼睛都亮了,梨涡一现,双手扒上床边的扶栏,探过身去:“那――”
他看着她,轻声问:“那你是不是也需要尝试打动我?”
一旁传来一声轻嗤,原楚聿明明手上干净整洁,却依旧抽了两张纸巾前前后后细致地擦了擦手,随即将纸团生硬地丢进垃圾桶。
边述根本没有打算分出心神去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只直直地盯着林琅意,不肯放过她任何一点的面部表情变化。
“好,我要如何打动你?你想听哪些方面?”林琅意坐直身体,认真得好像每周去导师办公室开例会,严阵以待。
“我想听的……”他转向原楚聿,迎着对方深沉如墨的眼眸,缓缓道,“不能有其他人在场,麻烦请无关人等――”
他比了个送客的手势,连在手背上的输液管在空中摇晃几下。
“好啊。”林琅意手上拿到了商业借贷的文书就是硬气,扭头也跟着往门外一摊手,“那原总您贵人事忙,下午还有事吧?我这里就先不留您了。”
原楚聿斜靠在椅背上,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微微交叠,规矩收拢。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着,眼里没什么情绪,但浑身上下似乎若隐若现地透出半分薄嗔和慊怨。
他与她无声对视良久才卓尔自若地站起身,礼貌告辞,径直转身往外走。
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再没其他人,林琅意转过头,坦然自若地望向边述,眼里隐含热烈。
边述没想到林琅意真能说赶人就赶人,也没想到原楚聿方才对着他的时候剑拔弩张,对林琅意倒是半点意见都没有,听话得很。
他心里隐约浮起一丝蘧然,情敌被女生不留情面地驳斥总是很难不让人窃喜,男人之间再是你死我活,也没有追求之人的一句“不要”来得一击毙命。
也许这位原总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边述知道这样不该,起码原楚聿跟自己一样都是爱而不得的出局者,可眼看着他人受挫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拍手叫好。
甚至想落井下石。
他控制了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问:“小意,那位原总跟你是什么关系吗?他看起来跟你很熟悉。”
还知道胡萝卜怎么做才讨她喜欢。
他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预设了许多个答案,编造了很多林琅意可能会撒的谎,他对她再熟悉不过,所以她撒谎的时候总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没想到林琅意根本不在意这种小问题,也懒得在这上面杜撰一个逻辑链完整的谎言,只干脆地扔下两个字:
“不熟。”
想了想,林琅意非常懂得什么叫做拉踩和溜须拍马,冲他甜甜一笑:“那肯定是我跟你最熟了。”
边述顿了顿,原本隐隐绷紧的手背倏然一松,忽然感觉挂进血管的药水有点疼。
骗子。
他斜着身体朝向她,窗外的天空一碧如洗,午后骄阳似火,刺穿本就稀少的纯白云块,毫无阻拦地照进房间。
那些温度晒在背上本该暖洋洋的,可他却觉得房间的冷气开得有点低,又或者是因为输液的关系,所以他身上没有感知到半点阳光的温度。
可能是大肚蟋蟀在叫,还有蝉声阵阵,无聊且枯燥,叫得人头昏脑涨,边述突兀地呼吸了一下,垂下脸勉强笑了笑,说:“是吗。”
“是啊。”林琅意掰手指,“我们在一起两年……三年,对吧,谁能比得过你。”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下,窗外的知了声越发嘹亮。
边述没有直视着她,这真是少见,他从最初认识她开始就一直是看着她说话的,不管是为她讲题,还是跟她商量晚上去吃什么,亦或是跑完步后蹲在她面前帮她拉伸。
林琅意居然从他逃避的动作里看出了一点紧张。
边述说:“购买专利,如果是用于科研成果转化或者是用于生产,价格一般会高一些,通常在几十万左右,可以请评估公司或者专利代理师测算一下。”
“钱不是问题。”林琅意当然愿意在技术创新上投钱,“M国的那个试验田和意向公司出多少钱?我们可以加价,不要求买断,大家一起进步。”
“钱不是问题。”他更用力地错开她的视线,点了点头,“是的,对我而言亦是如此,钱不是问题。”
即使知道边述这些年已经非同日而语,但骤然听到他说出“钱不再是问题”这样的话后还是让林琅意晃了晃神。
她从来都是希望身边的朋友各个都发大财的主,最好全都有钱有势以后带着她吃香喝辣,所以真心实意地祝福了一句:“真好,边述,我早说了,你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是吗。”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蓝白色的床单上,那只输液的手慢慢蜷起五指,忽然用最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在有关你的这件事上,也能成功吗?”
“什么――”
“小意。”
他忽然打断。
“如果我说,那个专利给钱我也不卖,但若是我们能重新开始,我就送你,买断,之后不会再转卖给任何机构或个人。”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输液管有轻微的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冷气正对着吹动的缘故。
他轻声问:“你会怎么选择?”
第64章
“重新开始?”林琅意咀嚼了下这四个字, 倏地笑起来,“什么叫重新开始?我们再上一次床?”
这一句话说完,边述猛地将手死死握紧成拳, 瘠瘦的手背上筋络乍然浮现。
他动作太大, 情绪激动下还往上抬了一下手,撞到了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小桌板。
那还在输液的留置针头明显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带偏, 整体往外移了一段。
输液管的流速一下子变缓了, 但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
边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表情痛苦又绝望:“你是这么想我的?”
林琅意站起身将桌子上的碗筷收拾掉:“那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那些打包盒都不要了, 她用脚尖将床边的垃圾桶勾过来, 一只只叠在一起后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她收拾得快,反正都是扔,方才被边述拍照留念的一桌子饭菜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堆垃圾。
最后再用纸巾擦了擦桌面,她将垃圾袋塑封打结拎出,作势要走。
他却根本不打算放她走, 半个身子扑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情急之下手肘还“咚”的一声撞上了护栏, 彻底脱针,床单上立刻晕开点点深色圆斑。
他也不管不顾,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你又要走了吗?”
他下一句话藏掖着破碎的哽咽:“分手的时候也是你单方面通知我的, 我们现在一句话谈不拢, 你就又要离开了吗?”
林琅意明显被他大得令人瞠舌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留住她, 她只要一扭头,就能看到他手背上流出来的鲜红血迹。
林琅意反应很快, 赶紧先将流速器关闭,想要按铃叫医生时边述哪里还敢让她移开一步,恐慌地将剩下那只手也伸出来抓住她,求她。
“我们还可以再谈的……珠珠,你别……”
“我就是叫个医生……”她余光看到他像是傻了一般放任针口流血,赶忙帮忙按住,被他反过来紧紧抓住手。
他的血也染到她手上,两人交叉握紧的手俱是滑腻一片。
“不用叫医生,不要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说说话,说说话好不好?”
林琅意盯着那些血,温热的、流动的,依稀想起在大学里有一次两个人去教室里自习,她买了两杯热可可上楼,一不小心鞋尖撞在阶梯中间绊了一跤,整个人猛地往前扑,膝盖严严实实地磕在台阶上,痛得酸爽。
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一反应不是扔了热可可,空出手撑住自己,而是将两杯还冒着热气的纸杯高高举起。
最后人摔得不轻,热可可倒是一滴都没撒出来。
膝盖顷刻见血,她对于吃的觉悟非常高,还非常坚强地回到了教室把热可可放在桌子上,这才冲边述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也是血,像是冬日檐下的冰柱一样长长短短地往下坠着,一直流到脚踝处,白色的短袜圈口染了一小片。
边述顿时慌了神,脸色煞白,胡乱将笔一扔,连笔电都来不及收好,背起她就往校医院冲。
校医院那段路并不长,林琅意在他背上的时候记得他反绕过来背着她的臂膀一直在打颤。
她当时痛得“嘶嘶”抽气,还不忘打趣问他:“怎么回事?我太重了你背不动?”
他没回答,呼吸急促,只顾闷头往前跑。
最后到校医面前,他那张脸苍白如纸,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就连校医都频频望着他,问:“同学你晕血吗?”
林琅意望向此刻同样面色苍白的边述,想说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当时是什么心情。
也想说,她看见他流血,可能没有他看见她流血的反应来得激烈。
她问:“原来是试探试探我吗?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原楚聿刚才说的一样,你直说吧。”
边述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却像是竭泽而渔一般开始颤抖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他哀求:“珠珠,我们能不能重新在一起?像我们从前那样……”
林琅意发觉自己看向他时心境居然平和得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所以那些话说出来自然也像是糟糕的三流演员一般毫无感情。
她棒读似的:“从前那样?从前怎么样?”
他眼里的悲伤像是化成了实质,那些分手时想见却见不到的人,那些想说却没法当面说的话都变成了现在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在用问数学题问物理题的口吻问他以前怎么样?好像这是一个可以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边述回答不出来。
他在这么多年的反复追忆中也曾千次万次地想要得到这个答案。
如果能得到答案,或许就有了释放自己的钥匙,他也许就能向前看,能像她一样潇洒地践行着“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人生。
执念这个东西,像是切不断、摸不着也留不住的风,它难以用贫瘠的语言向他人形容,只有自己站在旷野里被风真真切切地吹拂过脸颊,才能在空旷大地冲天呐喊,说“我终于见到了风!”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往后无风无雨的每一天,他都在等待那一场风的重新眷顾,他都在回忆当初的那一场风带来的美好,因为怕错过,所以一步都不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