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他此前情窦未开,只醉心打马游街,丝毫不曾匀神与旁的小娘子,听多了反而厌烦。竟不知,朦胧记忆中啃着手指头的萝卜丁,出落得这般清丽。
霍源还要仔细端详,江辰横眉:“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再看,把你眼睛挖了。”
“吹吧你。”霍源不以为然,却懂得使用激将法,“你让阿浔和怀知评评,当真有那般美?我看不一定。”
果不其然,炫耀之心占据上风,江辰再度摊开画卷:“我敢说,全京城也找不出比我虞妹妹更好看的小娘子。”
周怀知忙不迭放下蛐蛐:“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唯有赵浔安静坐于廊下,执一本剑谱看得专注。
霍源唤了两声也未得见回应,瘪瘪嘴:“算了,他没开窍,心里只有剑和书。”
“阿浔是君子,和你们这些猴子能一样?”
…
十七岁的江辰在晨曦中前行,热风腾腾,却融化不了他眼底的寒冰。
他想,君子不夺人所好,会否其中藏有隐情。
可一路派出的探子皆无功而返,有此能耐防范,且认得出江家暗卫的,思来想去,只能是他的好友――大周朝的太子殿下。
赵浔究竟在阻拦他什么?
“店家,来十碗茶水。”简陋茶摊前,清脆的嗓音响起。
少女虽衣着华贵,做派却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坐下,笑着与女摊主交谈。
江辰赶了许久的路,摸向腰间,发觉并未携带水壶,于是翻身下马,朝唯一的小摊行去。
余光撩过几步外的青顶马车,有几分眼熟。但他无意探究,越过正同侍从耳语的少女,将银锭放于矮桌:“来一碗茶。”
摊主窘迫地擦了擦手:“小公子,你这银锭,我、我找不开。”
他微颔首,欲告知对方不必找了,却听甜美声线说道:“算在我的账上罢。”
江辰偏过头,待瞧清少女的面容,瞳孔骤缩。
第61章 真相
文莺瞬时察觉到少年微变的神色,右手握住剑柄,目中带有露骨审视。
虞茉对此一无所觉。
她讶然发现,少年晒得微微黝黑的脸正迅速红透,连相较之下显得白皙的耳根与脖颈亦是。
江辰此时的确羞赧到了极点,也激动到了极点。
经年未见却令他魂牵梦绕的未婚妻子,仿佛从画卷中走了出来,甚至愈加的鲜活美丽。
他喉头咽动,斟酌措辞。
落入虞茉眼中,只以为少年不愿承情。她琢磨着用碎银和铜板与他换银锭亦无不可,便扬起笑。
方启唇,少年突然躬身,令她不必费力仰头,语带熟稔道:“虞妹妹,还记得我吗?”
原身的旧相识?
虞茉不得而知,歪头:“你是――”
少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腼腆地笑了笑,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他轻轻道:”我是江辰,你的未婚夫呀。”
???
她耳畔嗡鸣一瞬,似被重物当头击中。
旋即,僵硬地看向瞳孔紧缩的文莺,再看回满面坦然的少年。
真相不言而喻。
江辰身长玉立,着黑色劲装,不远处的马匹配有银色铠甲,确实肖似想象中冲锋陷阵的小将军。
但问题来了,日夜与她如胶似漆的“江辰”又是谁?
许是虞茉骤然惨白的面色过于惹眼,江辰手握成拳,虽不明缘由,仍是迁怒地睇一眼文莺,而后温声问:“可是身子不适?”
文莺额角沁出冷汗,果断横在二人之间,也低低唤道:“小姐。”
“多谢江公子关心。”虞茉稳住身形,勉力勾唇,“还请容许我与友人说几句话。”
美人一笑,令江辰耳根烧得更烈,他略颔首,转过身去专心等茶。
“文莺,借一步说话。”
走出几步远,虞茉眼底凉下,用从未有过的冷淡声线问道,“你家主子究竟是何人。”
文莺心急如焚,却实在不知要如何作答。
女侍卫俱是宫女出身,当今皇后择其中根骨极佳者进行培养,用于护卫公主等女眷的安危。按例,将来的太子妃亦会分配到二十四位,文莺旧主正是皇后,因其性情沉稳且熟悉皇城,被太子要去指派给了虞茉。
深宫之人,一贯不与臣子结交,是以文莺从未见过江辰。
而赵浔身为主子,亦无需向下属事无巨细地道明缘由。从头至尾,仅简单交代了“不得向虞茉透露他的身份”。
文莺虽不善言辞却非草包,观情形,应是太子顶用了江辰的名号留在虞茉身边。
但此时此刻,真相已被虞茉知晓。
“罢了。”她不愿为难文莺,摆摆手,“不重要了。”
话音轻若鸿毛,却无端令人心中寒凉。文莺面露急色,语速也快了几分:“小姐,不如先入大佛寺上香,然后等主子回来好好谈一谈。”
上香,是为在佛前将议亲之事说与逝者。
现如今还有必要么?
虞茉紧咬着唇,直至发白,以痛觉抑制发颤的身子。她将手递与文莺:“你我同为女子,试想你心爱之人、你的夫君、你的枕边人,有朝一日,竟不是你以为的人......”
纤细的双臂轻抖,透过无声的语言,把满腔愤怒与恐惧,悉数告知文莺。
“小姐。”
她容色出尘,亦不摆贵主架子,品貌皆宜,教文莺如何能无动于衷。可身为仆从,除去劝言,再难提其他,“至少主子对小姐的心意是真的。”
“我现下难以静心,也不想见到他。”虞茉回绝道,“你走吧,他派你们来我身边,除去照拂,不也是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么。”
今日的插曲,俨然将她累积而成的信任击溃。
尽管有心回想相处时温馨的细节,可作为被欺骗的一方,虞茉很难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赵浔他当真是仅仅隐瞒了身份?
会否有一天,猛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谎言?
虞茉不敢去赌,余光投向坐姿笔挺的少年,犹不知一切是梦是真。
“小姐。”文莺还欲劝说,可瞥见虞茉潋滟的眸光,瞳心刺了刺,终是咽了回去。
薄薄泪意浸润了黑眸,愈发清亮,然而动人的美丽之下乃是伤怀,谁人见了也会不忍。
“让我静静。”虞茉独自行至树荫下,望着夏蝉褪去的黄壳出神。
她想,赵浔既能让温家表姐三缄其口,应是来头不小。要么出自权臣之家,要么是皇亲贵胄。
倒能向江辰打听,可她暂且谁也不想相信。
他因何要欺骗自己......
一路行来,分明有诸多时机可以坦白,甚至是床笫之间,待情至浓时提上一提,总好过被她猝不及防地撞破。
虞茉轻抚心口,怅然若失,不知该何去何从。
茶摊内,江辰连喝半壶润喉,见虞茉久去不回,偏过头来。身形曼妙的小娘子面色苍白,盈盈立于树下,若能绽颜一笑,便几乎与他怀揣的画卷重合。
他当即起身,快走几步:“虞妹妹,你当真无事?今日又是为何来大佛寺?”
虞茉说不出口,望着他不言语。
在此瞬间,旧时最为厌烦的诗文,从未费心去记的颂词――譬如“双瞳剪水”,譬如“惊为天下人”,一股脑涌入江辰脑海之中。
“咳。”他面色再度不争气地泛红,移开眼,故作镇定道,“我母亲很担心你,我、我也是。你可知道,每逢你的生辰,母亲便派画师去往萤州,绘一副留作纪念。不知不觉,积攒了十三副。”
“江夫人......”虞茉倏地抬眸。
她曾以为,赵浔是江家人,他既知晓自己尚且活着,等同于江父江母亦不必真正担忧。
但此刻需得全数推翻。
于是,虞茉轻轻柔柔地问:“江公子如何知晓我没死,且还来了京中?”
江辰无意隐瞒,细说道:“当时,听闻你滚落山崖,我随兄长即刻去往萤州。明为吊唁,实则是查探原因。”
搜寻无果,江、温两家皆以为她香消玉殒,温太傅更是卧床不起。
可忽而有一日,温太傅向江府递了拜帖,将写有虞茉近况的密信告知江夫人。因信中交代要秘而不宣,唯温府嫡系与江氏夫妇并曾有一纸婚约的江辰知道。
“原来如此。”
虞茉认真回想,忆起彼时自己与赵浔虽有朦胧好感,但仅此而已。她一心想远离纷争,赵浔也承诺将她安顿在苍州,是以并未起封锁消息的念头。
江辰又道:“我本想去寻你,可边关起了骚乱,加之父亲伤势未愈,恐出岔子,便从萤州径直改道。”
实则,他派了二十暗卫查探虞茉去向,皆被不痛不痒地谴回。
虽有疑虑,奈何身不由己。
顿了顿,江辰问:“我母亲最是忧心你,若是得空,不如随我一道回去江府?”
既搬出江夫人,虞茉便难以推拒,她也的确不想见到赵浔,思忖过后,轻轻点了头。
文莺有意相劝,却被江辰投来的眼神所震慑。
论武力,寻常侍卫岂能赢过真正在战场厮杀过的小将军。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日头热,小姐还是快些进马车。”
虞茉自然不会强撑,转头相邀:“那便一同坐车去江府。”
江辰吹响哨音,马儿似通人性,如若银光,疾步消失在葱郁林间。他掀开车帘,示意虞茉先请,目光扫过车辕的徽记:“这是......霍府的马车?”
“我如今住在霍府别院里。”
说完,虞茉不禁猜测,难不成赵浔实乃是霍家的小世子。
可她已然见过霍源,遂又否定。
胡思乱想中,江辰在一桌之隔处坐定。他明显有些局促,但眼眸明亮,盛着直白的笑意,教人无端想起了摇尾乞食的小狗。
他话也密,闲谈道:“你不记得我了,对吧?”
虞茉回过神,“嗯”一声。
江辰大抵听闻了她的“死因”,眉目带着冷峻,亦含有几不可查的自责:“早知你处境如此艰难,便不该将你留在萤州。”
她本不欲多提“失忆”,闻言,倒正巧勾起了好奇心,遂敞开了说:“我的确不记得你了,却不是因为你我经年未见,而是我因故失忆了。”
听后,江辰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喉结翻滚,久久不语。
“乳母告诉我,舅舅曾想将我接回温家,但却不了了之。”虞茉问,“个中内情,你可听江夫人提起过?”
“嗯。”
初回,应是温母安葬之时;次回,则在江辰对画卷一见倾心时。
温舅舅与江夫人皆遣亲信去接,可虞长庆说什么也不愿放人。若是硬来,被京中同僚耻笑便耻笑了,偏偏她自己想留在萤州。
失了生母,生父则成了世间最为亲近之人,萤州虞府才是原身的家。
天下岂有生来便不渴望父母之爱的孩子?
但等原身彻底失望,却为时已晚。
也因于此,从前,江、温二家并不知原身真正的处境。只盼着她年岁渐长,能以议亲为名,光明正大地迎回。
江辰“赢过”温启,得以延续这桩婚约,正是因了虞长庆不喜将女儿嫁回温家。
思及此,他舔了舔唇,嗓音弱下:“虞妹妹,你和温启......”
虞茉扬眉:“落雪表姐说,表兄暂且不在京中,我还不曾见过他呢。”
“那就好。”江辰脱口而出,又红着脸道,“那就好巧。”
温启生得眉目清秀,学识亦继承了太傅之风,颇受京中贵女追捧,争着追着唤其为“才子”。
他虽上了学宫,亦师从大儒,却仅是脱离了莽夫之流。若虞妹妹教温启那书呆子勾去了,可真是气死个人。
浅浅松一口气,但猛然忆起赵浔。
“......”江辰胸中郁滞,咬牙切齿地想:储君身份尊贵,更是一众年岁相当的高门子弟中,形容、学识、武艺最为出挑者,这如何能比?
他“嘭”地捶桌,将微微愣神的虞茉惊得睁圆了眼。
“呃。”江辰挠了挠头,干巴巴地道,“我活动活动腕骨。”
“哦......”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也变得熟络。
虞茉短暂抛却忧思,听江辰说起过往的趣事,或是在边关时的所见所闻。
待到了江府,他抻了抻懒腰,看文莺将虞茉搀下。
门童忙迎了过来,喜出望外道:“四公子,您怎的提前回来了。”
又看向自家公子身侧神仙般的人物,讷讷地问:“这位是?”
江辰咽下“未婚妻”几字,沉着声,十分矜持道:“我母亲口中常提的虞姑娘。”
“少夫人!”门童清脆地喊着,欠身,“少夫人小心台阶,少夫人慢些,少夫人......”
他直羞得面色黑红,故作斥责道:“瞎嚷嚷什么,一边儿去。”
虞茉虽觉尴尬,但不便展露,没再看欲言又止的文莺,昂首挺胸,随江府丫鬟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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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夫人生得柔婉,与温怜气质相近,无外乎能结为闺中密友。
再观江辰,虽满身炙热的少年气息,五官却肖似其母亲。假以时日,肤色再荫白些许,便又是无双公子。
听闻熟悉的脚步,江夫人顷息间回眸,诧异之中带着真切的笑:“你怎么――”
话未问出,瞧见幺儿身后的小娘子,不禁潸然泪下,径直越过了江辰,将人抱住:“茉儿,你总算肯出现,是几时来的京城?”
“母亲”的怀抱,比预想中愈加令她触动。
短短几息的时间,虞茉眼前闪过温母柔和的笑,还有穿越之前系着围裙的忙碌背影。
满腹委屈登时有了宣泄口。
虞茉难以自制,回抱住江夫人,压抑地哭了起来。
江辰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还是大丫鬟捻着帕子将主子们劝开,好容易哄住,进去内厅说体己话。
既成了多余的那个,江辰斟过茶,老老实实地坐于下首,静听她们叙旧。
虞茉将萤州旧事毫无保留地道出,也趁势提了外祖退亲一事,好敲打敲打江辰,莫再把“未婚妻”、“少夫人”此类的称谓与她联系。
岂料江辰当即变脸,撩袍欲往外走:“我现在便去温府,如何能未经允许便抢了我的未婚妻,难不成,还真要虞妹妹嫁给温启么。”
“逆子,你给我站住。”江夫人无奈解释,“大家伙儿都以为你虞妹妹遇害,温老爷子吊着一口气来谈退亲,我能不应?”
“江公子,我无意嫁与表兄,也着实不想谈论亲事。”
她委婉道,“眼下只盼着能将母亲从虞家祖坟中迁出,了却遗憾。”
江辰气焰顿消,虽不情愿,仍是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