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好,相比表现出爱意,他本来就更擅长做事。他也很担心,如果林霁予说出“我爱你”,他根本没办法自如地回答,我也爱你。
这一点上,两个人很像。季谒是连林霁予的钱都不爱的,硬要说起来,也只是需要。
竟然是这么多年之后,他才在林霁予口中,听到“喜欢”两个字。
自己呢,对林霁予到底是什么感情,他曾经开口讲过吗?
季谒陷入沉思,连筷子也很少动。
趁其不备,林霁予一个人吃下将近一斤的和牛,加上三个手握、半碗釜饭,开始发饭晕。
她擦了擦嘴,说:“这些陈年旧事说着也没必要多聊了,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吧!”
季谒抬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林霁予皱眉:“装傻?不是你说要还钱?那就拿钱来啊。”她不客气地手心向上伸到季谒面前。
像以前她要给自己钱的时候一样干脆利落。
季谒情不自禁笑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来找她的原因。
“完整账单在我电脑上,你跟我回家一趟吧,我们对一对。”季谒按照原计划推进。
林霁予纳罕地看了季谒一眼:“哇,你这么多年积累不少带女孩子回去的经验吧?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想让我跟你回家,不知道酝酿了多久。”
林霁予毫不客气地揭老底,季谒脸上难得显出窘迫,他摸了摸鼻子:“我又没有那个意思……我也带过别人回家。”
林霁予白眼一翻:“关我屁事,警告你啊,别耍花样。”
“不耍,走吧。”季谒起身结账。
季谒住在 CBD 坐北朝南的公寓楼,300 平的大平层。入户电梯一开,正对着客厅的巨幅落地窗,望出去,刚好能看见力场所在的商业楼群。
这个地段,这个空间,加上公寓无论是租还是买,都价格不菲。
林霁予揶揄道:“季总发达了。”
季谒说:“不是你说的吗,我早晚会成为拥有这些的人,所以要提前做准备。”
林霁予小声自言自语:“我说过的话多了,我还说要一辈子做公主呢,怎么我的不灵你的灵。”
酸溜溜的话一字不拉落到季谒耳朵里,他觉得有点好笑,一句话在嘴里咀嚼半晌,还是没说出口。
你的也是灵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房子蛮好,沙发不怎么样。”林霁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左右扭动,测评了一番。
“哦,房子刚买,软装都要换,硬装……也可以换。”季谒面不改色,坐在她旁边。
林霁予的表情却直接崩坏了,抱起双臂,朝着季谒说:“哇,你是在跟我装 x 吗?”
她凑到季谒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心里很爽吧?这不是传说中的龙王回归霸气打脸吗?你赘婿文学啊?”
季谒盯着她,林霁予说话时,呼吸落到他的唇齿间,让他心念一动。他控制着再靠近一点的冲动,说:“我不会这么想。”
林霁予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八卦道:“说说,你怎么发达的,现在是个什么程度。”
不等季谒开口,又自己补充道:“到底是我看上的男人,有出息也是正常的。”言语间还有点得意。
季谒笑容里露出一丝苦涩:“这么多年,你是真的不好奇我。”
林霁予揶揄:“谁像你啊,熟练应用搜索功能。”
见林霁予面色忽阴忽晴,起伏不定,季谒适时止住话头,站起身来:“我去拿电脑,给你看账单。”
林霁予看着他的背影,这些年估计没少健身,肩倒腰窄。
她遗憾地想,自己还真是没享用到季谒最好的时候。十几岁的季谒,帅是帅的,就是身材差了一些,简直是骨架上覆盖一层薄肉。哪像现在,连背阔肌和臀大肌都隔着衣料喷薄而出的样子。
林霁予喉咙有些发痒,赶紧收回目光,四处张望了一圈,眼神落静静躺在茶几一脚的一本破旧笔记上。
黑色牛皮纸封面已经褪色,还有被洇湿后凹凸不平的斑驳痕迹。封面微微上翘,微微露出发黄发脆的内页。
林霁予挑眉,一伸手将本子拿过来。她掐在本子中间,感觉到一丝凸起,却没有格外留意,只是随手翻开一页:“这个本子你怎么还留着……”
季谒拎着电脑过来,见林霁予正在看他的账本,快步上前,一把抢过:“没什么好看的,明细我都做到表格里了。”
他左看右看,没有本子合适的藏身之处,只好往沙发上一扔,随即自己坐了上去:“看电脑就行。”
“季谒,你怎么连我请你们班同学喝奶茶、我们一起吃饭的账都要算进去啊?”林霁予好笑地看着他,腮帮子却僵硬地有些发酸,“那么不想欠我的吗?”
季谒径自打开电脑,把标题为“欠林霁予”的表格打开,推到她面前:“你看看,12 年 9 月到 15 年 5 月,所有的账目都在这里,一共是 81 万 4 千 5 百 25 块 2 毛 5。”
林霁予看了一眼屏幕,目光凉凉地转到季谒的脸上:“你账算得这么细,怎么只有不把出项也算进去。你不是也给我买过东西,不算进去不是吃亏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心安理得地花你的钱,等我有钱,一定会还给你的。”无视林霁予的阴阳怪气,季谒看着她,“还你钱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当年,以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谒想过她会有一段艰涩的日子,但毕竟家大业大,总归不会一点退路都没有。但是,和从前的日子比起来,林霁予现在过得是肉眼可见的天差地别。
林霁予抬起眼皮看着季谒,平静地说:“季谒,现在才问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林霁予时常安慰自己,也不亏了,起码过了二十几年的好日子。
林霁予的父亲林得正,心野,两条腿跑得也总是比别人快出一截。林得正很早就出来闯荡,中专毕业没几年,不愿意在老家打工,赶上改革开放,作为第一批外地人,率先去深圳,靠倒买倒卖赚到第一桶金。
手里有了钱,趁着东风,又在 19 年代初去了海南,跟人合伙,他占小头,垫资找施工队,把房子盖了起来,甚至还拿到了上市指标。
人口只有一百多万的城市,房地产公司却有 2 万多家。林得正嗅觉很敏锐,从房地产里套了现,干了两年建材生意,在泡沫来临之前,又去了上海。
19 年 12 月,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开业,沪市开盘,一时间金融股票成为新玩法。林得正在交了个大哥,跟着别人打新,几百万的本金,不到两年翻了七、八倍。
那时上海夜生活的光景,比如今最大的夜店也有过之而无不及。92 年,深圳来的老板在虹口开了夜店,开张时,连明星都来了一堆,现在个顶个也是响当当的人物。8000 多块钱一瓶的路易十三,一瓶相当于上海普通市民两年的薪水。林得正呼朋唤友,一晚上能开四五瓶。
也是在上海,林得正认识了林霁予的母亲于婧,没两年,就生下了林霁予。
林得正自己没什么本事,唯独两个优点,愿意跟人,以及跑得快。他赶上过一波房地产的盛衰,深知不能把所有钱都投在一处,从股票上赚了钱,自己抽出大部分,只留下最开始的本金。最初几百万进场,到最后还是那几百万留在水里。
大哥崩了盘,林得正大手一挥,认赔。总归赚得比赔得多。他带着钱和林霁予母女二人北上,一路抵达北京。
93 年,萨马兰奇宣布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失败,但北京作为首都,经济发展一骑绝尘,城市基础建设也并未降速。
98 年,北京再次申办奥运会。99 年,北京成功申办世界大运会。紧接着,21 年 7 月,奥委会宣布北京申奥成功。08 年,北京奥运会,成为万众期待的盛事。
体育行业成为政策层面上大力推动的领域。1995 年,国家体委发布了《体育产业发展纲要》,行业端之外,为了盘活群众性的体育活动,国务院颁布了《去啊安民健身计划纲要》,同年 8 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又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法》。
政策之下,热潮席卷,19 年代就出现了 1000 平米以上的健身俱乐部。以健美节目闻名全国的健美皇后带着“天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的口号,在北京成立了自己的健身俱乐部,很快发展成了多地开店的连锁品牌。
98 年,港资企业正式将连锁健身俱乐部的经营模式带入内地,团操课等新模式激活了内地健身行业的玩法和前景。
林得正察觉到了这股东风,自己也想做真正的企业家,在千禧年即将来临之际进军进军线下商业,开设了自己的第一家健身房,名为奥得健身会所。
00 年到 12 年,林霁予 5 岁到 85 岁这 12 年间,奥得健身会所开遍全国,将近上百家,成为第一梯队的连锁健身房品牌。林霁予四体不勤,却是当之无愧的健身房千金。
任何一个行业,一旦更多人看见苗头,就会产生泡沫。连锁健身房重销售轻服务的模式在精品商业健身房和由优质死角主导的健身工作室的冲击下,市场份额被瓜分。与更轻巧的经营模式相比,连锁健身房的成本高,竞争力低,过度扩张带来资金链危机。
和林得正从前投身的行业不同,重资产的经营模式无法迅速抽身。从发现危机,试图解决,到彻底放弃,不过几年光景。
因为当了半辈子小弟,林得正做梦都想当大哥,开健身房并未引入外部资金,财务状况也不必对外部公开。从发现经营出现颓势开始,他就准备好了后手。
林霁予讲完这些前情,季谒皱着眉问道:“既然他有后手,你怎么会……”
季谒不忍心说完,林霁予却知道他的后半句,她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身负巨债,连书都读不下去了。
林霁予语气中只剩下漠然,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我就是我爸的后手啊。把我弟和他亲妈送出国,把大部分资产转移,任自家健身房倒闭,他们一家三口跑路了。”
“他把公司的法人换成了我。那时候我才成年,什么都不懂。他说家里的产业是他和我妈一起打拼出来的,以后都是要留给我的,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我刚上大学那年,我爸就送我弟出国读书了,估计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做打算了。”
“哦,对了,我没跟你提过我弟吧?他叫林霁纳,跟我不是一个妈……只比我小三岁,之前养在外面来着,快上小学的时候接回家里了。那时我妈还没死呢。”
第16章 名为“予”的姐姐,和名为“纳”的弟弟。
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之前,林霁予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光风霁月的霁,给予的予。
于娟曾经告诉林霁予,霁予二字,予取自母亲的姓,也是父母对寄予厚望的意思。
她的名字,读起来音同“给予”。所以林霁予习惯在自我介绍时把名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人很大方会给很多的意思。很符合她对挥霍这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
直到林霁予在十岁时见到林霁纳。这个小男孩跟她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连名字也有三分之二相像。
于娟认识林得正时才 25 岁,她从浙江乡下考到上海读大专,财会专业,又靠自己找了份出纳的工作,一个人在偌大的沪市踮着脚尖,踩出了一席之地。
于娟的老板,就是林得正的那位大哥。
林得正开一辆豪华型丰田皇冠,不要司机,自己握方向盘,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带着钱去见大哥,求对方带自己入局,后备箱放着钱,直接装在蛇皮袋里,毫不讲究。林得正把车一停,像扛大包一样扛着蛇皮袋,走进大哥位于外滩朝向黄浦江的办公室里。
足足 300 万,于娟数钱数得差点得了腱鞘炎。
林得正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她数,纸币哗啦啦在她灵活的指尖翻飞,宛若蝴蝶。很快,他就从看于娟的手,变成了盯着她的脸。
于娟故意揶揄他:“你没别的事做吗?”
林得正恬不知耻:“这不是正在做最重要的两件事。”
一件事,当然是抱住大哥的大腿。
另一件,两人心照不宣。
连数一个星期,终于确定了数字。工作结束,林得正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给于娟甩了一叠钱,说是额外给她的辛苦费,已经和她老板打过招呼,让她收着就是。
于娟看林得正一眼。这男人说的话,她是半点不信的,于是便打电话跟老板求证。老板并不知情,却一下子抓住其中玄机,跟于娟说,报备过就可以收。
于娟便不再客气,把钱好好地塞进自己的小皮包里。随钱一起收下的,还有林得正约她出去吃饭的邀请。
那大哥很快又聘请了一个出纳。果然,没多久,于娟就辞职了。
25 岁,变成了林得正的财务。25 岁,换了身份,正式成为老板娘。27 岁,升级为林霁予的妈妈。
于娟算得一手好账,一路陪林得正从上海到北京,创立了奥得这个品牌。
林霁纳比林霁予小 3 岁。跟着林霁纳一起来到林家的那个叫张平慧的女人,比于娟小了 8 岁。
于娟很会算账,很快就算出结果。
这个男孩,正是于娟又当老板娘又当娘,忙着处理林得正在上海的烂账时,于生活的罅隙中埋下的种。张平慧生他时不过 20 出头,认识林得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从上海北上迁移的,竟然是一家五口。
于娟脸色很不好看,她用力,把林霁予的小手攥得生疼。
张平慧身段柔软,各种意义上的擅长折腰。她对着坐在沙发上的于娟,甚至包括林霁予,直接跪下,嘴里说着“娟姐,是我对不起你和小予,但纳纳好歹是小予的亲弟弟”,额头撞地板撞得砰砰响。
林得正也在旁边附和。
“纳纳是我的亲儿子,林霁予的亲弟弟。”
“你把他养在身边,也是你亲儿子。他肯定把你当亲妈。”
“平慧都给你跪下了。”
“只是让纳纳进家门,平慧我给她安排得远远的。”
于娟始终不松口,林得正提高了音量:“我林得正这么大产业,是需要儿子继承的!”
林霁予在很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林得正并没有改变过心意,他早已有了不可撼动的决断。
产业是儿子的,债务是女儿的。
让张平慧带林霁纳过来,本来就是通知。没人打算考虑于娟的想法。
林霁予太小,她只知道妈妈不高兴,却不能完全还原事情的全貌,除了被紧紧捏住手指时的疼痛,并不能和妈妈感同身受。
她有另外的伤心事。
张平慧带林霁纳拜完码头后就战略性撤退了,林得正拉着于娟进到书房,要把这件事梳理出一个结果。
林霁予趴在门口偷听。
于娟像是认命,又心有不甘,声音愤怒地颤抖着:“林霁纳是我给咱们儿子起的名字!小予是女孩,没用上这个名字,不代表你可以拿给其他女人的孩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