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站着无数朝臣,官服巍巍,神情熠熠,和周围人一样,都极目望着江面。
江上大雾弥漫,恍惚间只见船头穿过水雾缓缓驶来,缭绕雾气之中,只见三道朦胧的身影遥遥立在船头
叶昭榆一身黑色锦衣,肩负玄色狐裘,三千青丝由一根深色发带高高束起,青丝随发带一起在风中纠缠。
她撑伞站在船头,眼中岸上人的脸庞越来越近,不断翻涌着的情绪瞬间填满整个心房。
“恭迎郡主归来!”
船头靠岸,百官执礼参拜,周围百姓纷纷高声迎合,声势浩大,惊起一江水雾。
虽还未即位,行的却是帝王之礼。
叶昭榆敛着眼眸,朝着众人抬了抬手,黑色衣摆穿出狐裘扬在风中。
“免礼,辛苦各位候立良久。”
随后抬眸望向绕水而立的百姓,抬手朝着四方一礼。
“大昭新政将扎根于此,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闻言,众人俱是一愣。
天下兴衰,朝政更替,说白了都是上位者的谋断,最终知会一下百姓罢了,何时有他们说话的份。
如今这般,倒好像是要仰仗他们一样,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
周围人回过神来,纷纷看着迎风而立的女子,周身气势端肃沉敛,不动如山,好似穿过这天下风雨缓步走来的人,如今只余浪静风平。
他们蓦然一笑,随后抬手朝她回礼。
“我等必将辅佐郡主共建大好河山!”
文武百官看着她与百姓互礼的这一幕,眸光波动不已,随后立刻抬手朝着四方一拜。
他们是客,来此是该拜会,若想真正扎根于此,还要仰仗这黎州的一草一木。
而黎州,是一座独属于她的城。
里面全是她的兄弟姐妹,这河山也需要他们一起共建。
吾虽渺小,但联结起来,定是盛安最坚韧的盾。
叶昭榆直起身来,朝着众人颔了颔首,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共勉。”
萧瑶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下了船,一步步往前走。
好似撑起了这江山的风雨,一步步朝着最高处走去。
叶昭榆走到阿娘面前,死死盯着她头上的白发,指节微微一缩。
萧焕茸看着眉目间已褪去青涩,如今独留端沉的人,眼眶微微一热,上前一步,抬手将人揽进怀里,一出声全是哽咽。
“年纪大了,头发也该白了,倒是这两年,苦了我儿了。”
叶昭榆鼻尖一酸,手中的伞一下砸在地上,抬手紧紧将身前的人抱住。
“是阿榆不该,让您担心了……”
萧焕茸摇了摇头,直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前后走来的三个孩子,含泪开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问荆与萧瑶立刻走上前来,看着不过春秋两载,昔日风华绝代的女人已经两鬓斑白,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母亲……”
“姑姑……”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走,我们回家。”
身后百官看着这一幕也不自觉地湿了眼眶,短短两年,物是人非,苦了这几个孩子。
随后将路让开,簇拥着几人归去。
叶昭榆坐在马车里,叶问荆与丹娘骑着马走在在队伍之前,周围百姓挤满长街,一路相迎,对着马车高呼万岁。
那是他们的郡主,也是他们的城主,以后更是这天下的主人。
一身着褐色短衫,胡茬绕面的男人嘴里咬着一根枯草,混迹在人群中,伸长脖子朝着缓缓驶来的马车望去。
叶昭榆撩起帘子,抬眸看着街上酒楼站满了人,一如当年她离开时的样子。
未曾想,她竟会以另一种身份归来。
目光掠过人群,当触及到某张脸时,她指尖一缩,神情蓦然一滞。
待回过神来去找,哪还有什么人影。
“怎么了?”
萧焕茸与萧瑶看着突然攥紧帘子,眉头紧锁的人,不解道。
叶昭榆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无事,看错了。”
脑子里却想着刚刚那惊鸿一瞥,那人看见她,咬着草芥笑着对她做着口型。
“郡主,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叶昭榆闭了闭眼睛,将眼里缓缓爬起的戾气压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怎么觉得,有些事情,不简单。
止夷山上,云涛翻涌,水雾缭绕将山色朦胧,只余几簇山尖还穿过云海探出头来。
一人青衣白发,遥遥坐在云中看台,身侧摆着一张矮几,案上放着两个酒碗。
桌案的那一头放着一把长枪,枪身锈迹斑斑,枪头红缨凋敝,若仔细看,还能看见枪柄处刻着两字,枪铭逐浪。
他苍白的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坛,抬手将两只酒碗斟满,随后拿起一只与另一只碰了碰,眸光恬淡。
“不久之后,榆丫头将大祭满山英灵,最终登基为帝。”
昨日飞鸟携信前来,信中说了她的行程与后续安排,想必现下人已到了黎州。
他抬眸看着细雨渐停,万千霞光透过层云照来,眼底是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又抬手与另一只酒碗碰了碰。
“和你想的一样,这天下的主人被她亲手换下,她最终走了她心中的大道。”
数碗酒水下肚,蓦然回首,醉眼朦胧间好似看见另一只酒碗被一只大手拿起,桀骜的眼眸亦如往昔。
那人拿着酒碗碰了一下他手中的碗,意气阑珊,大笑出声。
“若没有贺参军,这棋下不完。”
第355章 我就说嘛
黎州城内,叶昭榆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一座行宫。
新殿还在建立,大概还要一段时日才能竣工,现下先在此处安顿。
她刚下马车,便见宫门前立着一群宫人,皆是来迎接她的,随后视线一移,猛然落在一短衫打扮的男人身上。
她杏眼顿时眯了眯,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情况中抬脚朝着那人走去。
男人紧张的扯了扯衣摆,轻咳一声,随后朝着来人咧了咧嘴。
“郡主,听……我去!”
话还没说完,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道黑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下砸进行宫周围的河道,顿时惊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叶昭榆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理了理裙摆,听着身后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在水中不断挣扎的人,冷冷笑了起来。
“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萧焕茸不明所以的走上来,看着满眼火气的人,沉声开口。
“阿榆这是何意?”
“阿娘可认得此人?”叶昭榆指着水中的人,冷冷开口。
“此人是你贺叔派来保护我的,可有问题?”
叶昭榆眼底暗流涌动,抬脚走到河道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攀着想往岸上爬的人,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吗?除了贩卖人口,您还接安保的活呢?”
此人正是当初不远万里,将她卖到西域的人伢子!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小玫瑰
男人一手扒着河岸的草,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人,立刻心虚地朝她笑笑,嘴里却叫苦连天。
“贺参军,我就说嘛,郡主不愿再见到属下了……”
落日余晖驱散了山间云雾,缓缓露出满山苍翠。
十一月的深秋景致依旧不见一丝衰败,反而大雨过后,青翠欲滴。
贺衍看着漫天云岚,不知喝了多少碗酒,眼神迷离间好似看着一人屈腿坐在一侧,就着晚霞下酒。
他抬手向着那人举了举碗,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扯了扯苍白的唇,轻叹一声。
“不知阿榆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怪贺叔。”
那人仿佛眼尾一挑,眉目舒展,眼中满是脚下的大好河山,轻启薄唇。
“性命之忧,不得不行此法。”
随后一阵冷风越过山野,层林激荡,像是一阵无奈的叹息从远古传来。
“还记得你为阿榆卜的第一卦吗?”
贺衍抬手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也抬眸看着眼前的壮丽河山,弯唇笑了一下。
“怎会不记得。”
那是怀远军假死的第一年,也是发现君心不良的第一年。
两个满怀理想的少年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透,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寒。
随后夜以继日的研究求全之法。
退,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手段。
可刚一起势,便被头顶的那只大手掐灭。
退无可退。
正当苦闷之时,恰逢榆丫头顶撞陛下被她阿爹领回来闭门思过。
他们饶有兴趣地跑去看热闹,却见她被她阿爹训诫,却始终振振有词。
“明明是舅舅不对,他为了打压李家,处处挑丽嫔的错,李家为了不被牵连,与她断绝了关系,没有了家族与恩宠,宫里人人都来踩她一脚,这才造成了她今日投湖的惨况!”
叶政堂恨铁不成钢道:“就算陛下错了,也不是你今日在人前顶撞他的理由!”
“阿爹在怒什么?是怒我今日的冲动?还是在怒我冒犯了天威?”
“二者有何不同?”
“若是其一,证明阿爹是在为我着想,赞同我的说法,只是不赞同我的行为。
若是其二,证明阿爹在维护舅舅,你从心底觉得他的做法没有问题,能随意用无辜人的性命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世家利益盘根错节,子女行为与家族荣辱挂钩,阿榆,这世上很多事情,无法用对错来衡量,李家气焰嚣张已久,若再不打压,恐会生出许多乱来,陛下只是用了最直接的方法。”
“他明明可以去找李家本身的错处,却偏偏从一个无错的女子下手,因为这最为省事!
可明明一个月前,他与丽嫔还恩爱两不疑,如今为了目的说抛弃就抛弃,是不是……太冷漠了?”
“阿榆你记住了,不管陛下如何宠爱你,但他首先是一国天子,其次才是你的舅舅,你当知伴君如伴虎,不想成为下一个丽嫔,就该知道凡事都要谨言慎行。”
“若他真的弃了我,难道我不知道弃了他?哪里有压迫哪里还有反抗呢!”
“叶昭榆!休的胡言!”
他与叶政陵站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底,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出的话。
恐怕连她阿爹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同等的层面上对话,将问题的本质看的清楚。
原本便知她比寻常之人聪慧,却不知她还比任何人都有魄力。
若他真的弃了我,难道我不知道弃了他?
这句话,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喊,又有几个人敢做。
叶政陵目光热切地落在那小丫头的身上,紧紧扣着廊间圆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衍,替阿榆卜一卦,看看侯府的命数可系在她的身上。”
他们站在廊间,紧紧盯着三枚铜钱踉跄着落下。
在,可她为屯卦,乃夭折之命,活不过碧玉年华。
他们顿时大惊失色,从未料想那小丫头竟是这般命途。
侯府的出路是在她的身上,可她的前路又为死路,这与绝路无异。
叶政陵指尖紧紧扣着廊柱,看着不远处面壁思过的小丫头,目光复杂,沉声开口。
“阿衍,再看看,只看阿榆,看看阿榆的生机在哪里。”
只要她有出路,侯府便有出路。
“好。”
第二卦落下,依旧是屯卦,却有了一丝偏移,是另一种极端不利的情况,却也是此卦唯一一丝生机。
若不想死,便要背井离乡,在他处寻得转机。
“那转机在何处?”
“卦象为兑,意指西方。”
一阵鹤鸣响彻山野,亮翅云间,遨游四野。
贺衍回过神来,垂眸看着手中酒碗,白发飘散,眼中带着三分醉意。
“你赴死的那般干脆,连为榆丫头改命的人都未交代,是不是认定了我会出手?”
醉眼迷离间,仿佛看见对方一手拿着酒碗,一手枕在脑下,抬眸看着鹤游云间,吊儿郎当的开口。
“小爷若死了,贺参军能善罢甘休?”
随后喝了一口手中的酒,叹了一口气。
“我本不欲让你入局,可你偏偏不肯出局,便只能强行将你安置一边,只望你能在危急时刻帮帮阿榆。”
随后他低头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他,缓缓启唇。
“未曾想,你竟将整个西域拉入局中。”
贺衍低低笑了起来,白发散在风中,抬手敬了敬四周山川河海,音色轻缓。
“凡事讲求因果,西域与侯府的因果,只有那个孩子。”
第356章 天命
贺衍起身看着几只白鹤在山间穿行,山雾盈岚,好似绿野仙踪。
他眸光流转,忆着往事。
阿陵死后,他一直派人守在榆丫头的身边。
当萧徜彻底按耐不住对她出手时,他的人便设计引走了那些杀手,随后带着昏迷不醒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域,去寻那抹渺茫的转机。
世间从未有太多巧合,榆丫头能死里逃生,又偏偏去了西域,不过都是他们为之。
可以说,她能出现在少主殿,也都是他的手笔。
他不知阿陵将怀远军交到榆丫头的手里想让她做什么,但仅仅靠一支军队是斗不过一国之君。
所以,榆丫头需要外援。
而那时,那个孩子已经声名四海,整个大漠都在为他臣服。
说他一剑封疆都不为过,四海又有几人能斗的过他。
他要让他成为榆丫头的助力。
他早早派人打听清楚了少主殿的情况,只要将榆丫头送进去,凭那个孩子与定安侯府的那抹羁绊,定会出手护住阿榆。
因为从他卜出兑卦的那一刻,他就相信,榆丫头的生机在那个孩子身上。
可他不能太过刻意,若让那个孩子察觉是中原人特意将人送到他眼皮子底下,那么榆丫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索要恩情的器皿。
恩还完了,便一拍两散,他与定安侯府的羁绊便彻底断了,不会再有任何深交。
这绝对不可以。
所以,不能用他们的手将人送去,只能用胡人自己的手将人带到他的面前。
这样一来,榆丫头最为无辜,她的出现是无奈之举,中间丝毫没有夹杂任何算计。
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有任何隔阂,他们的羁绊只会更深不会更浅。
恰逢西域国师与西域少主矛盾激化,国师使徒多次物色美姬去刺杀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