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可能就是谭姨娘。毕竟谭姨娘都自信地把老爷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总不能一点手段都没有吧?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病了的三姑娘呢!
姜逢年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才从外头回到别庄上就看见了太太安氏身边的丫头梅香,那时他还以为是太太来请他去主院的,心里还不大高兴,因为他觉着自己去哪里都得看他自己的想法,他在外头的时候确实是想着今天头一天要去给太太长脸的,可那也要他自己高兴去才行,不能是太太请他。
他一觉得这太小家子气了,二觉得太太没把他放在眼里,三么,他不喜欢后院的人插手到他前院里去。
他看见梅香的时候脑袋里想了一堆,已经想着要去谭姨娘那里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但梅香不是来请他的,而是来告诉他,三姑娘病了。
姜逢年这才想起来孟姨娘这个人,心下觉得有些腻烦,可又想着安氏能派人过来告诉他,想必姜云瑶果真是病了的。
他与其在太太和谭姨娘这里做选择,倒还真不如去看看三丫头,至少显出来他慈父的一面。
所以他脚一抬就往西院来了。
顾二丫正好碰见他。
她手里还提着食盒,院门口守着的人看了一眼便把她放进去了。
恰恰好,院子里正上演着一场戏。
西院这地方也是挺大的,不然安氏也不会把两个姨娘都安排在这里,柳姨娘膝下三个孩子,占的地方就更大一些,加上她还有个儿子姜玉琢,吴妈妈安排屋子的时候便将她安排在靠院门的那一边,想着二少爷或许要常出门去外院,动静小一些。
姜逢年从院门口要走到孟姨娘那里必定是要先路过柳姨娘这里的。
而就是恰恰好,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读书的姜玉琢。
在姜逢年心里,儿子总是要比女儿重要一些的,更何况他是读书人,能起家也是因为自己读书中举,便更乐意看自己的孩子们喜欢读书,这会儿看见姜玉琢捧着书在读,心里便十分高兴。
顾二丫跟着他身后,也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姜玉琢。
不得不说柳姨娘选的地方好。
这会儿才刚入春呢,院子里只有梅花开在梢头,恰好姜玉琢所在的窗边就有一棵,花枝探窗,窗边又坐着读书的少年郎,任谁来看都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
至少这个画面成功把姜逢年给留住了。
他脚一拐,也不去孟姨娘那里看三姑娘了,直接进了柳姨娘那里。
柳姨娘这才像才知道姜逢年要来似的,连忙从屋里出来,温温柔柔地把姜逢年迎了进去。
顾二丫缩了缩脖子,觉得三姑娘更可怜了。
她拎着食盒靠近了孟姨娘屋里,却见她站在屋檐底下,正巴巴地抬着头往外看。
她身上穿的是百蝶穿花样式的襦裙,不施粉黛,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仿佛自己真是个关心女儿的好母亲。
如果她没有在看见姜逢年进了柳姨娘的院子以后脸色突变的话。
顾二丫低头朝她行礼的时候听见她咬着牙骂了一句狐狸精。
她不敢大声骂,怕被姜逢年听见,只能恨恨跺脚,一摆手让顾二丫给三姑娘送吃的进去,一边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看都没打算去看一眼姜云瑶。
顾二丫揣着怜悯进了三姑娘姜云瑶的屋子。
屋里好大一股药味。
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正坐在屋里熬药,也不知道她是从哪翻出来的药炉子,用的炭并不好,有一股烟气。
顾二丫最近在厨房里呆久了,在方大厨的耳熏目染之下多少涨了点见识,见她用扇子对着药炉子一阵扇呛出更大的烟味,忍不住道:“这炭本来烟就大,你别扇了,火烧大了等会药就烧干了。”
更重要的是,屋里床上还躺着一个病人呢!她这风呼呼地扇,弄得屋子里都是烟味,该呛着人了。
那小丫头讪讪地放下了扇子。
顾二丫把食盒放下,见她盯着自己也不看药炉子,心里的那一点怜悯都快溢出来了。
她本来不该管这位三姑娘的,可她实在是个心软的人:“你把扇子给我吧,我瞧着药炉子,食盒里是饭食,你先给你们姑娘喂一点吃的。”
小丫头呆呆笨笨的,听了话也不管她是不是熟人、是不是好心,立马把扇子塞进了她手里。
顾二丫深呼吸了一口气,要把药炉子往屋外搬。
小丫头却阻止了她,小声说:“我们姨娘不爱闻药味,不许我们在院子里煎药。”要不然她也不会在屋里头熏姑娘了。
顾二丫:“……”
她想到刚刚孟姨娘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想问,这真的是亲娘吗?
顾二丫对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小小年纪记不住事情,她都快把自己亲娘金氏长什么模样都快忘记了,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生过一场病,起了高热,是金氏抱着她搂着她喂的药。
她不记得病了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那药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娘亲的怀抱软软的、暖暖的,哼的童谣也很好听。
她总以为天下的亲娘都和金氏差不多。
谁知道今天看见了另一个不成调的孟姨娘。
顾二丫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都要超过以往加起来的次数了。
没办法,只能在屋里熬药。
三姑娘姜云瑶大约病得真的很严重,顾二丫一边熬药一边朝床上看过,那姑娘把自己拢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背对着门口没什么动静。
小丫头喊她吃饭喊了两声,她也没回应。
顾二丫专心盯着药炉子,小丫头叫了姜云瑶没反应,便也坐在她边上看她熬药了。
一边看,她一边憋不住话,秃噜嘴全给说出来了,大部分都是抱怨:“姨娘也真是的,我们姑娘都病成这样了,她也不来看一眼,只和锦绣商量着老爷来了穿什么衣裳。”
“我们姑娘真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又打小儿体弱多病。”
“唉,其实原来也没这么多病的,谁叫姨娘老爱折腾呢!有一回我记得我们姑娘出门的时候分明没生病的,可回来以后姨娘叫姑娘穿着单衣在窗边坐了一下午,姑娘立马就病了……”
“小芹!”
床上躺着的姜云瑶终于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来,呵斥住了小芹。
吓得顾二丫扇子差点掉在地上。
合着三姑娘没睡着啊?那为什么一直没吭声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三姑娘。
姜云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身形单薄瘦弱,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
显然哭了很久。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姜云瑶撇开头,把自己往被子里缩紧了一点,不敢看她。
顾二丫走了走神,想,原来三姑娘这么胆小么?
第14章
三姑娘是胆小,顾二丫在屋子里帮着熬了好一会药她也没说一句话,呵斥住了小芹以后就又扭头睡下了。
孟姨娘和姜逢年也始终没来看她一眼。
熬完药顾二丫就走了,屋里的气氛太沉闷,她呆着总觉得浑身别扭。
从前家里继母梅氏和顾大山吵架以后也是这样的,两个人不说话,梅氏受了委屈就会一直哭,又怕被她爹看见听见丢了面子,把脸憋得红红的,默默地掉眼泪。
顾二丫那时候不太明白为什么梅氏很不高兴却还是和她爹在一起,后来还是村里一个玩伴说,不就是和你一样吗?和家里人吵了架也不会离开。
她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才明白,是因为无处可去。
她的家在这里,根也在这里,倘若有别的机会离开这里,或许她就走了。
被家里人卖了的时候,顾二丫也是难过的,因为被亲手斩断了脚下的根,从屋里人变成了屋外人,她是被抛弃被放弃的那一个。
来了姜家别庄以后,她却很少再想起家里了,虽然这里也每天有活要干,但她却觉得充实,大家都是丫头,常管事虽然事情多,却很少打骂她们这些小丫头,顾二丫不会被骂“赔钱货”和“小蹄子”。
她还有月钱。
这是太太来了以后她才知道的。
常管事前两个月都没发过月钱,或许发了,但没给顾二丫她们发,嘴上说的也挺好听的,说是她们这一批小丫头的月钱得让太太亲自发头一回,是她们的荣幸,头一个月就能沾着太太的喜气嘞。
或许真有被他忽悠到的,顾二丫却不会,但她也不细想,分到手的银子才是真的。
她的月钱不多,只有两百文,还不够穿成半吊的,但已经很多了,顾二丫以前可没有拿到过钱!上一次摸钱还是帮春杏买东西的时候呢!
说起春杏,她姆妈六姑还来过庄子上,手里照样是领着两个人,大约是前头卖顾二丫和石头给的银子实在多,赚了不少,她手里有人就想着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人卖到这里来再赚上一笔。
可惜自从太太来了以后,常管事就失势了。
他从来没表现出来过,可大家伙都看出来了,太太一来,吴妈妈走路都抖起来了。以前常管事管着庄子上的人情往来,连带着库房东西的采购,能从中间浑水摸鱼到不少好处,哪怕是吴妈妈来了,这些东西他也没放下去过。
如今可好了,这些事儿都被吴妈妈接了过去,美其名曰府里头所有的事情太太都要过眼,常管事一个大男人不好给太太回话――可实际上太太还是见了不少男管事的,虽然都是站在院子里回话,几双眼睛盯着。
吴妈妈那么说也只不过是想架空常管事罢了。
他们俩斗了那么久,终究还是常管事落败了。
顾二丫本来是没怎么关心这事儿的,可她从三姑娘那里回来以后就发觉了一件事情――大厨房里多了个厨子。
那厨子姓白,自称是太太从府里带过来的人,早前是还在收拾行李所以迟迟没有过来,如今过来了,准备接受大厨房的一切事物。
换句话说,他要夺方大厨子的权。
白厨子不像才来的吴妈妈那样趾高气昂,也不知道是不是顾二丫的错觉,她见过的大多数厨子都不怎么摆脸色,相反,他们都长得白白胖胖的,也就显得整个人和气,就连夺权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
顾二丫回到大厨房的时候白厨子正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块儿,说有事要交代。
原先大厨房的这些帮厨杂工们本是有些迟疑的,他们都忍不住去看方大厨子的脸色。
顾二丫头一回看见方大厨子严肃的表情,他绷紧了脸,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大刀阔斧地坐在厨房里摆着的一张太师椅上,没站起来。
他没和顾二丫说一句话。
以往顾二丫回来以后他总会笑着招呼她,往她嘴里塞点吃的,有时候是主子们撤下来的好点心,有些是他自己做的东西,热乎乎的小笼包子、一抿就化的龙须酥,这些都是顾二丫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都被他用尝尝咸淡的借口塞进了嘴里。
如今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直直地坐着,谁的脸色都不看,周围一圈地方都空荡荡的。
顾二丫把带回来的食盒放下,看一眼得意的白厨子,再看一眼唯唯诺诺的众人,半点没带犹豫,往方大厨子背后一站。
那些人都忍不住看她。
顾二丫却没再回头了。
她想,自己兴许是长大了一点点,回来的时候她走在路上,总是忍不住去想眼睛通红的三姑娘,三姑娘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爹疼娘爱,和从前的她自己很像,她一边走一边想,刚刚三姑娘背对着所有人躺着,是不是和从前的她一样,期盼着或许有谁会从屋门口走进来,走进来搂住她,拍一拍她的肩膀,柔声问她病怎么样了。
顾二丫难得觉得同病相怜。
她如今也是这样觉得的,方大厨子孤零零坐着,或许是在等谁站到他身边去呢?
旁人有所顾虑不敢站过去她也是能体谅的,毕竟是自己的饭碗,想想吴妈妈和常管事吧?常管事现在还在坐着冷板凳呢。
若是换做太太没来的时候,她相信这些人里总会有大半的人愿意站到方大厨子背后的,可太太来了,他们害怕不敢来,他们总想着,毕竟白厨子是太太带来的人,他总要回去的,兴许看上了谁就把他也带回去了,到时候他们就水涨船高了,比留在这主家几年也不一定过来的庄子的大厨房好。
他们心里装着利益计较。
因为有所求,所以瞻前顾后不敢动。
可顾二丫没有。
她反正已经被卖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怕以后方大厨子夺权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她就一辈子都呆在这庄子上呗!
所以此时此刻,她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的,大大咧咧地站在了方厨子背后。
整个厨房里都大气不敢出。
白厨子见是个矮萝卜丁都没放在心上――这才多大点啊,能懂个什么。
他盯着的是那几个帮厨和杂工,尤其是方大厨子的徒弟,见他们一动不动才满意地笑了笑。
他说着大厨房的规矩。
顾二丫大致听了听,其他大概都和原先差不多,只有一样,白厨子说了,各个院里的份例是有数的,他们厨房不做份例以外的东西,倘若谁要单点什么东西,都得过他的明路。
也就是说,倘若是哪个姨娘屋里要添一道什么菜,必须先问过他能不能添,怎么添。
他要“记账”。
库房里给什么东西都是有数的,谁也不许偷拿私拿,要是被他逮到了谁偷偷拿什么东西中饱私囊,要禀明了太太全都撵出去。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反倒十分公道,一副他都是为了府里好的样子,还十分有条理有规矩。
可但凡在大厨房呆过一段时间的人精都能听出来里头的漏洞。
一来,姑娘太太们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没错,但你做一道菜用了什么多少东西,只有大厨子才知道。有些得宠的姑娘姨娘的菜里头用几只鸡鸭配的菜都是不算在里头的,但若是三姑娘这样的,要是大厨子说你昨天吃了个鸡汤面用了两只鸡了,份例用完了,这找谁说去?
要吃鸡?可以,叫屋里的丫头们拿着钱去白厨子那里过明路去吧,至于给的是什么鸡,也就白厨子心里有数了。
二来,大厨房里这些人平日里都是手松惯了的,还是那句话,一道菜用多少材料,厨子最能知道,一道鲜蘑菜心,是白灼的还是过了高汤的,菜心是新鲜摘的还是隔夜的,厨房里的人是一清二楚的。
大多数厨子帮工做菜都心里有数,有些步骤能省则省,省下来多少东西全凭各自的手艺本事,如今白大厨这样定了规矩不许私拿,那便是把厨房里这些人的私下补贴都给扣了。
老话说厨子不偷,五谷不丰,叫大厨房的这些厨子一丁点东西不拿,那是要了他们的命。
但这事儿也是有操作空间的,毕竟账是白厨子记的账,他们要真是想拿点什么,就得靠着白厨子,关系亲近了,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