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空明挑眉:“那你师姐的胎记呢?上药又没什么危险,我怎么听说,她好像还晕过去了呢?”
尹娘子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
纪空明便笑了。他想他已经明白了,于是不再逼尹娘子,只道:“既然卯十六让你来找我,那便是信任我,我总不好叫她失望。你放心吧,你在京城里把自己藏藏好,等楼主回来,我自会有交代。”
打发走了尹娘子,他站在窗边,只想大笑出声。
原来,原来!他此前一直想不通,卯十六虽然优秀,但也没到天才的地步,何至于得楼主青眼如此!原来是另有渊源!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是真正有自己家的人!她是故意被楼主带回拂衣楼,成为无根之人的!长大后,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楼主安排进了自己家,成为挥向自己的一把刀!
他虽不知楼主与崔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做出如此行为,但他此时已经可以肯定,卯十六已彻底背叛拂衣楼,回归崔令宜身份,而崔家和卫家得知此事后,也必定会与拂衣楼为敌。
决定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完成的。
纪空明决意离开拂衣楼。
理由很简单,他看不到留在拂衣楼里的任何好处。
从外部条件来说,崔令宜对拂衣楼了如指掌,并且一定会与拂衣楼不死不休,是个大/麻烦,再加上一个卫家,就更不是拂衣楼能轻易对付的了。再从内部情况看,楼主为一己之私,破坏了拂衣楼不涉朝堂的规矩,如此意气用事,陷拂衣楼于危局,还有何追随的必要?
他必须得尽快为自己找个出路。
他知道楼主与康王勾结,此时最好的方法是联系康王的死对头太子,借太子之手将拂衣楼铲除,而自己也能成功完成从黑到白的转变。只可惜当时太子不在京城,他来不及再去外地,于是便盯上了无辜的京兆尹。
月黑风高夜,他挟持了回家路上的京兆尹,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并说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求见皇帝一面,但苦于没有门路,只能出此下策。还请大人帮帮忙,给陛下一个铲除江湖恶疮的大好机会,还陛下一个清静江山。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对象。京兆尹,官职不小,能够单独面见皇帝,又博闻广识,知道拂衣楼的大名。他清楚地明白这个消息对皇帝的重要性,所以绝不会擅作主张,一定会如实上报给皇帝。
果然,没过两天,京兆尹便通知他,皇帝要见他。
这是纪空明第一次进皇宫。饶是再见多识广,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皇帝,心里也会紧张。
但他很聪明,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足够低,悔悟的表现做得十足生动,该带的诚意也全都带上了,哪怕他也猜到皇帝看出来他是演的,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才背叛的拂衣楼,投效的朝廷,但他是皇帝需要的人,皇帝不可能在这上面挑剔他。
果然,皇帝看上去对他的识时务还比较满意。尤其是当他把拂衣楼这些年干过的所有腌H事都说了一遍之后,皇帝更满意了。
――拂衣楼本只受理江湖事务,而江湖自有一套江湖的规矩,有时甚至可以越过朝廷的律法。这对朝廷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但朝廷若是强行介入,极可能弄巧成拙。这么多年来,朝廷不管,不代表不想管,如今有他这么个人送上门来,如同瞌睡送枕头,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说,他既然能在拂衣楼里做到门主之位,必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只是朝廷各部的人员都是由考试选拔上来,而他一无功名二无出身,只能安排他进单独设立的不良人组织,为自己分忧。
纪空明当然不挑。在他看来,不良人和拂衣楼干的活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比六部小吏适合他多了,甚至因为直接对皇帝负责,将来的权势说不定还能跃居六部之上。哪怕只是从不良人的底层开始干起,他也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迟早会有爬上去的一天。
他给了皇帝诚意,皇帝于是给了他机会。
这第一次的机会,就在贡院生变的当夜。拂衣楼楼主突然身亡,没留下任何交代,拂衣楼即将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他很好地抓住了第一次机会,现在要去迎接他的第二次机会。
拂衣楼还余下了另外三位门主,和门下众多的人员。他们分布在全国不同的地方,而纪空明,现在要去一一处理他们。能留则留,不能留,则除。
投效朝廷,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纪空明让属下跟随自己一起入不良人时,属下也曾担忧问道:“万一朝廷只是想利用我们,事后就卸磨杀驴呢?”
纪空明冷笑一声:“拂衣楼不能代表江湖,然而拂衣楼倒了,却出现了一大批无属人士,江湖又将掀起新的动荡。这动荡随时可能从江湖扩散到民间,破坏民间风气,影响朝廷统治。事后卸磨杀驴?那得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二十年后若还是一条那么容易被杀的驴,那便是自己不争气,怪不得谁。”
春风吹在纪空明的脸上,琉璃瓦折射的阳光晃了他的眼睛,他却抬起头,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层层叠叠的宫墙飞檐,翘起了唇角。
前路不明,那又如何?不搏一搏,怎么知道就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来?
更何况,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再也不当阴沟里的老鼠,这样的日子,他多享受一天,都是赚到了。
他负起手,挺直脊背,大步往宫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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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太子从屏风后走去,朝皇帝行了一礼。
“怎么样,看见这个纪空明了吧?”皇帝一边喝茶一边道,“觉得他如何?”
太子道:“纪空明此人,武功上乘,为人机敏,只可惜私德有亏。那崔令宜与他也算是同门,听他所言,二人并无私怨,而崔令宜对他更是不曾设防,他或许是怕崔令宜揭穿他的身份,让他无法在不良人中立足,竟直接对她痛下杀手,此乃小人所为,难堪大用。”顿了一下,又道,“幸亏崔令宜命大,否则还不知爱妻深重的卫编修会干出什么事来。纪空明自称不良人,儿臣只怕卫编修一时昏了头,误以为是父皇指使,对父皇心生罅隙。”
皇帝淡然道:“没什么误以为的,让他杀崔令宜,本就是朕的意思。”
太子愕然。
“不杀死她,也是朕的意思。”皇帝撇了撇茶上浮沫,继续道,“正如你所说,朕也不想和卫云章结怨。”
“为、为何?”太子语无伦次,“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纪空明不是说了,崔令宜是从小被拂衣楼楼主劫走,在拂衣楼里长大的,她替拂衣楼做事,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此吧!反倒是明明出身名门,却过着朝不保夕、刀尖舔血的生活,甚是可怜!”
皇帝抬起眼,瞧着太子,轻笑一声:“你替她说话,究竟是真心可怜她本人,还是因为卫云章喜欢她,你怕伤了卫云章的心?”
太子怔住。
皇帝放下茶杯,语气平缓:“朕早就想说了,你以为你和卫云章的那点事情,朕不知道?甚至你以为卫云章习武一事,朕也不知道?朕不过是不想管罢了。”
太子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跪什么?难道朕还要治你个结党营私之罪?”皇帝哼笑一声,“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子是与朝臣没有半点人情私交、没有半点利益往来的?真有这样的皇子,那最多只能当个胸无大志的逍遥王爷,当不了继承大统之人――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放眼望去竟无一个臣子是自己的人,这样的皇帝,能守稳这个江山吗?”
太子嘴唇紧抿,手指微颤,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想说,你虽为太子,却从无身为太子的实感,甚至屡屡怀疑朕会另立康王?”皇帝盯着他。
太子顿时叩首:“儿臣不敢。”
“这些虚言不要再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咱们就父子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帝道,“朕还是皇子之时,便娶了你母亲,朕曾许诺她,将来登基,必封她为后,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没活到那个时候。但朕也没有食言,朕立了你为太子,追封了她,至今也没有再立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从来没有空置后宫的想法。朕后宫里的那些妃子,有些是令朕愉悦舒心之人,有些是维系前朝关系所用之人。贵妃便是后者,她的兄长为国捐躯,本家中再无男丁,朕收她入宫,也是免得臣僚寒心。她后来给朕生了康王,这孩子颇有些他舅舅的风范,从小便爱舞刀弄棒,朕见了,不免感慨万分。”
太子轻声道:“军武之道,皇弟确实比儿臣优秀。”
“朕的儿子,合该优秀,你亦如此。从小,太傅就说你读书读得好,策论写得也好,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人更是温润谦和,有君子风范,将来必是一代明君。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皇帝说,“带你去春猎,你连只兔子都不敢杀,那将来有人犯了错,你是不是连个人也不敢杀?”
“父皇教训得是。”
“朕固然失望,但朕想着你或许是从小没有母亲,无人教导,不像康王那般,出身于军武世家,受他母妃熏陶,行事也利落果决。你虽有缺点,但年纪还小,缺乏历练,以后自然会慢慢锻炼起来,朕从来就没打算换过太子。”
太子沉默了一下,问:“父皇说让儿臣不要再说虚言,那儿臣若说实话,父皇会生气吗?”
“你且说来,朕不生气。”
太子低着头道:“可父皇对皇弟颇为看重,朝中人尽皆知。或许父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喜爱自己的孩子,可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或许就成了父皇的某种隐喻。”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大逆不道,本以为一辈子不会有机会说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说出来后,像一块沉积多年的石头终于粉碎瓦解,他心中顿时松快了许多,连皇帝的回答,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得对。”皇帝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回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从小会讨人欢心,朕对他有一些偏爱,自然不想亏待他。但你若说朕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吗,那倒也不是。只是他若不付诸实践,朕难道还能给他先安上一个罪名吗?”
有野心,并不是一个皇子的错。
太子不强势,而康王又恰好有那么点本事,他生了不该有的欲望,无可厚非。
“而且朕发现,自从康王开始有了苗头之后,你也有了危机感,你也开始为了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而竭尽所能。”皇帝叹道,“说朕放任不管也好,说朕是故意磨炼你也罢,说朕是纵容康王也行,总而言之,由于朕各方面的私心,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朕大意了,朕本以为,兄弟相争,无非就是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朕没有想到,康王竟然胆大至此,会拉那么多无辜百姓下水。”
得到实证后,他对康王失望透顶。但残存的父爱让他想给康王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康王意识到不妙,主动找他认错,那他可以酌情减少对他的惩罚――至少不必在早朝上那般难看,让事情落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朕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狠劲。”皇帝面露欣慰,“哪怕斩的并不是陇定县县令本人,而是一个死囚,你有这样的急智和稳住大局的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太子抿了抿嘴唇:“这些主意也不全是儿臣一人想出,亦有他人的功劳。”
“会给自己挑人,也是一种本事。而让这些优秀的人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更是本事中的本事。”皇帝道,“就比如卫云章,让他当康王的人,他恐怕也不愿意。他选择你,说明你值得。”
“既然如此,父皇又为何还要让纪空明对崔令宜下手呢?”太子问道,“他对儿臣帮助颇多,如今他的夫人惨遭父皇麾下不良人毒手,叫儿臣如何面对他?”
“发号施令的又不是你,你有何不敢面对他的。”皇帝说道,“更何况,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太子不解。
“你对卫云章的感情,已不仅仅是臣僚那么简单。他在你最为茫然时选择了你,于是你感怀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引他为朋友,为知交。可你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与臣子走得过近,甚至让臣子感觉到了你对他的依赖,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皇帝神色肃然,“卫云章是个聪明人,他还那么年轻,将来说不定比他父亲还大有作为,但是你凭什么觉得,你就一定能拿捏住他这样的人?”
太子惊愕:“父皇是觉得,他会背叛儿臣吗?”
“未来的事,谁又敢下定论?防人之心不可无。”皇帝道,“朕知道你不想做所谓的脏事,所以朕替你做了。大家都说卫云章与夫人感情深厚,但具体深厚成什么样,谁说得出来?这成婚才半年多,连一年都不到,又能深厚到哪里去?如今,朕替你试出了答案。他明知自己的夫人来历不清白,却还愿意与她在一起,明知夫人要去行危险之事,却还要陪着她一起,可见夫人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尤其是看到夫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时,更是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种种反应,无不证明,他对崔令宜用情之深――知道了一个人在意什么,那对待这个人的时候,你心中便该有数了。”
说到这里,皇帝不由笑了一下:“当初他们成婚,还是朕默许的,本来是想着卫崔联姻,可以推些寒门学子入朝为官,洗一洗朝中牌局,没想到还牵出这后续许多事来。如今看来,这婚事成得果然不错,卫家找到了合适的儿媳,崔家找到了亲生的女儿,而你,也找到了卫云章的软肋。”
第125章 第 125 章
无论外界如何波澜, 卫府内,始终保持着平和的景象。
卫云章在屋内养伤,而崔令宜亦假装生病,躲避风头。只有一次, 她悄悄出了门, 是为赴太子殿下的邀约。
她第一次进东宫, 对周围景致还有些陌生, 但卫云章提前给她做过功课, 所以她表面上云淡风轻, 并未露怯。
她与太子在密室会面。
太子问她:“度闲, 我听说你夫人那夜中了一刀,身受重伤, 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殿下挂念, 她如今伤情稳定,正在静养中。”想了想, 崔令宜又补了一句,“若不是这次叫了大夫,臣还不知道她已有身孕。”
“什么?有身孕了?”太子瞠目, “那当时万一有个好歹, 岂不是……”
他头皮发麻,打了个激灵。
“许是苍天保佑, 她和孩子如今都安然无虞。”崔令宜苦笑了一下,“话说回来, 她的身份,殿下想必已经知道, 臣明知她的身份却没告诉殿下,殿下是否在心里怪臣?”
“度闲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夫人身世可怜, 被逼至此,却仍心怀善念,是个好女郎。你替她瞒着,是怕别人不分青红皂白要捉拿她,也是情有可原。”说到这里,太子心中郁懑更甚,可却无法宣之于口,只得也苦笑了一声,“还是我做得不够好,不得度闲信任。”
“臣惶恐。”崔令宜说,“贡院那夜的事情,按理说臣与夫人都是重要亲历者,三司为何至今未来审问?”
“你夫人卧病在床,要再审问,岂不是太过无情?至于你,也就最后出现了一下,本质上什么也没做,问你又有何用?还不如问在场的守卫们,主犯是怎么混入贡院的,只有他们才知道。”太子道,“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家陪夫人,外面的风波,自有卫相和我替你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