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卫云章试探道,“您都来看我了,那我
爹呢?”
老夫人轻哼一声:“谁知道,就当他是书院路远,还来不及知道此事吧。他成日在京郊待着,你若有事,找他还不如找我。当初若不是我把你从江南带回来,你爹他恐怕早就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卫云章怔住。
“我且问你,卫三郎平日里都有哪些爱好?下值了以后,可会与同僚出去吃酒?休沐的时候,可会出去宴饮游乐?”
卫云章不由摸了摸鼻子:“外祖母,我们成亲第一天,太皇太后就崩了,京中一月不得娱戏,他如何能去做这些事?至于以前……”
宴饮游乐是肯定有过的,与同僚吃酒,有时也是难以避免的。但哪里算得上什么爱好,不过是一种交际与放松的手段罢了。哪个官员不会与人相交?是嫌自己官路太畅不成?更何况他出身显贵,若自恃清高,反而会惹来闲话。
老夫人道:“你看你,说不下去了吧。他那些诗文,我都有看过,写得确实好,但有多少是从酒席聚会上流传出来的,你算过吗?他现在才二十岁,就已是如此,将来还会升官,需要应酬交际的场合只会更多。你在伎坊里的时候,想必也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男人。男人情意靠不住,你唯有在卫家好好经营,站稳这个三少夫人的脚跟才是。”
卫云章猛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伎坊?什么伎坊?
见他目露错愕,老夫人连忙将他搂进怀中,拍着他的肩,道:“别怕,别怕,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京城里除了我们几个,便没人知道那些旧事了。我同你说这些,也只是警醒你罢了。”
卫云章一阵恍惚。怎么老夫人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可连在一起,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了呢?
老夫人又道:“都说女人善变,男人又何尝不是?只要是人,就难以抵御时间的洪流。我当年把你娘嫁给你爹,我相信你爹那时候是真心欢喜。你走丢之后,你爹顶着家中的压力,陪着你娘,在江南找了你整整两年。后来你娘病逝,实在没有你的音讯,你爹才又回到了京城,听从家里安排又娶了个妻子。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我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他们一家四口圆圆满满,你又算什么?你爹他是个温吞性子,又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面,尚且如此,卫三郎这样名满京城、前途无量的年轻俊才,将来只会面临更多的诱惑与更多的不得已。你自然可以喜欢他,但心里得有杆秤,否则将来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然而卫云章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第18章 第 18 章
“郎君,淳安侯府的老夫人出来了。”瑞白站在书房窗边,跟崔令宜汇报。
崔令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躯站了起来:“我去送送她。”
她走到院中,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来得仓促,府上不曾招待,要不留下来,在府上与晚辈和四娘用顿晚膳?”
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到令宜受的伤不重,我也就放心了。至于晚膳就不叨扰了,我瞧令宜也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也好。那晚辈送老夫人出府。”
走到中途,迎面遇上了回来的卫相、卫夫人与卫大郎三人。崔令宜眉头一跳,心想,看来是工部尚书前脚刚走,幸好幸好,没有叫他们当面碰上。
于是便成了四个人送老夫人出府。
跨过卫府的门槛,路旁的下人掀起马车帘子,等老夫人上车。老夫人回过身,先同卫相道了声留步,又看着崔令宜道:“今日我有些关心则乱,在府上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令宜是个好姑娘,望你好好疼惜她、照顾她。”
崔令宜忙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晚辈定不会辜负四娘的。”
老夫人点点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地上了马车。
侯府马车辘辘远去,夕阳西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走吧。”卫相道。
“三弟,你身子现在感觉如何了?”没了外人,卫大郎终于有机会开口了。
“没什么事了,多谢大哥关心。”
卫大郎,本名定鸿,比卫云章大了五岁,如今在著作局任著作佐郎一职。以前碍着男女之防,崔令宜离他最近的距离也是隔着一张饭桌,没与他说过几句话。现在走得近了,崔令宜才发现,他长相虽然不比卫云章英俊,但仔细一看,却是踏实沉稳的面相,嗓音又偏厚重,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卫相道:“我让人去翰林院替你告了假,这几日正是混乱之时,你不要掺和进去。等风头过了,再去上值。”
崔令宜:“是。”
卫相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似乎在奇怪这个三儿子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你对桥栏倾塌一事,有何想法?”他问道。
崔令宜:“……”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简直怀疑桥栏是被那个想要暗杀她的家伙偷偷锯断的。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颇有难度,得算好有那么多人,还得算好她正好在那个位置。最关键的是,会牵扯到很多无关人员,那就会把事情闹大,不是拂衣楼一贯低调、深藏功与名的作风。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倒霉,她被人正好钻了空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如果对方不是一直暗中跟踪她,又怎么会发现她落水这么好的机会?杀手嘛,最擅长的就是伺机而动。
“三郎?”卫相又问了一遍。
崔令宜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此次当真只是桥栏年久失修的缘故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卫相道:“我已派人去查。不过话说回来,你明明会水,为何官兵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却意识全无?”
崔令宜已同卫云章对过口供,直接答道:“天气寒凉,下水时猝不及防,许是抽了筋,在水下游不动了。”
卫相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指了指他,说不出话来。
卫夫人连忙安慰道:“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郎遭此一难,想来以后定会顺顺利利的。”
“三弟还是回去歇着吧,弟妹受了伤,也正需要人陪。”卫定鸿道。
卫相于是也摆了摆手:“去吧。”
“是。”崔令宜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她不由一凛,将脊背挺直,步伐加大,模仿着卫云章的姿态,往自己院子中走去。
暮色沉沉,她回到卧房,看到碧螺和玉钟正围着卫云章不知道在做什么,卫云章一副被劫掠的小媳妇模样,一直往床里缩。
她奇怪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郎君。”碧螺和玉钟回过头来,朝她行了一礼。
“夫人方才喝药的时候洒了点药汁在身上,奴婢们要给夫人换衣裳,夫人不肯呢。”玉钟有点疑惑地挠了挠头,她家夫人一贯和气,今儿个脾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
崔令宜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干净的衣裳:“我来吧,你们去跟厨房说一声,今天我和四娘单独吃,让他们做清淡一些。”
打发走了两个丫鬟,崔令宜在床边坐下,柔声道:“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喝个药还能泼了?”
卫云章抿唇看着她,然而并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怪异之色来――也或许那本是他的脸,他看她做出什么表情,都很不适应,于是便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卫云章垂眼:“那我换衣裳了。”
崔令宜:“……嗯。”
其实他穿了两层衣裳,弄脏的只是外面一层,但两个人同时的沉默,却令气氛忽然有种诡异的暧昧。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试探道:“外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叮嘱我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身体,顺便教育了一下我,如何在卫家站稳脚跟。”卫云章道。
崔令宜低声道:“外祖母她也并不是很了解你们家,老人家并无恶意……”
“我知道。”卫云章说,“她还让我少画点画,免得伤了眼睛。话说回来,四娘,你是如何画这么好的?是师从何处,为何从未听说?”
崔令宜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忽然从床沿滑了下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卫云章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崔令宜低着头,哀声道:“三郎不会
无缘无故突然问我这些,定是外祖母她说了什么,叫三郎起了疑心。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欺瞒三郎,三郎有什么想问的,我都知无不言。”
窗外的太阳彻底落了山,就连晚霞也即将暗淡消散。碧螺和玉钟走的时候,屋中尚未点灯,此刻也无人去点,唯有两个身影,在昏昧的床帐边静止。
卫云章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外祖母对我说,‘你在伎坊里的时候,想必也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四娘,这句话,我听不明白。”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颤抖得越发厉害的身子。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原来还能害怕得抖成这个样子,看上去窝囊极了。可是一想到这么高大的身躯之内,却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娇柔的灵魂,他便又不忍苛责起来。
初初听到侯府老夫人这句话的时候,他如遭雷劈,险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妻子和伎坊联系在一起过。哪怕伎坊与青楼并不相同,伎坊里只不过是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为了生存,学一门手艺,混一口饭吃罢了。但也正因如此,有些私底下的污糟事,甚至不如青楼来得光明磊落。
他以为他的妻子是个大家闺秀。即使这个女子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像其他贵女一样,一直在京中长大,但这也不影响她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她甚至比其他贵女做得更好。
他以为她是天赋异禀,后来又因为父亲的关系,与一些书画名家有所交流,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绘画技艺,可能是自伎坊习得。
是啊,京城是官场,是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而江南却是桃源,是风雅缱绻之地,最不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些歌姬乐工写的词、谱的曲,说不定在京城也是一绝,只不过人家没有门路进来罢了。而那些在京中仕途不顺被外放的文人墨客,说不定在路上一个高兴,就随手指点了哪个伎坊女子。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匍匐在床边的身体。以往就算是她为了显示妻子对丈夫的体贴,略有一些柔弱,也没有到这个程度过。京中的贵女们最是傲气,谁还没有点关系在了,即使遇到事情,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这般畏缩卑微。
她大约是哽咽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不是想故意欺骗三郎的,实在是这种事情……我说不出口。三郎大约是听说过,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去江南养病,直到三年前才被接回的事情。可实际上,那段时间我确实是在江南,只是不在养病。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想去江南游玩,父亲便带着母亲与我去了。结果我走丢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沿着面庞簌簌而下,打湿了地上的绒毯。
卫云章看不见她的哭泣,但从她突然停止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不由愈发沉默。
他出身显赫,虽然可能由于家教严格,没那么多公子哥儿身上的纨绔之气,但他其实不是什么圣人,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对于自己的妻子曾出身伎坊这件事,震惊之余,他当然会心怀芥蒂。
侯府老夫人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嘱咐她如何拿捏住男人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却是在普华寺里求来的那支姻缘下签:“立志强成非好事,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被骗了。被德高望重的崔公和与世无争的侯府给联起手来骗了。他们堂堂卫家,选来选去,选了那么久才选定的最佳联姻人选,竟然是个出身伎坊的女子。
何其可笑。
在她进屋之前,他其实是有点恼怒的,甚至连等都不想等,定要现在就问个清楚才行。可如今看着她这般惊惧害怕的模样,他又开始有些懊悔,懊悔自己是否表现得太凶了一些。
毕竟,说到底,沦落伎坊,也不是她的错。她想隐瞒这种不光彩的过去,是情有可原。
他喉头微动,拳头微微攥紧,道:“你起来说话,跪在那里,成何体统。”
她大约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她用他的身体跪着,惹他不快了,因此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往后退的时候,被柜子角绊了一跤,又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卫云章:“……”
第19章 第 19 章
崔令宜望着卫云章,咬紧了嘴唇,又默默地站了起来。
卫云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你走丢了?怎么会走丢的?”
崔令宜摇了摇头,嗫嚅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从我有印象开始,我就是在伎坊中长大的。这些……这些都是外祖母和爹后来告诉我的。”
卫云章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床沿:“把灯点上,过来坐。”
崔令宜依言点燃了灯烛,又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坐下了。只是这中间隔着的距离,几乎可以再坐一个人。
屋内终于再一次亮堂起来,卫云章偏头看过去,发现她眼睛通红,显然方才哭得比他想象得汹涌许多。再低头看向床边那块绒毯,唯余一小块洇湿的深色。
说实话,卫云章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看她这样,有些不忍与可怜;另一方面,他看着自己那么大个男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模样,居然觉得有点荒谬与搞笑,令他那一点儿仅存的怒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来了;最后一方面,他为自己在这个情境下,竟然还有心思觉得好笑,而感到些许惭愧。
“你……”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崔令宜声如蚊蚋,带着一丝惶恐与期盼:“三郎,我虽是在伎坊中长大,但那座伎坊,真的是做正经生意的,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地方。我被外祖母带回京城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我真的是清白的!你相信我!”
她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来抓他的衣袖,却又不敢。
见他不语,她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小的时候,给娘子们当丫鬟,做些杂务,后来坊主觉得我长相不错,当丫鬟可惜,便让我试着学了几样才艺。最后发现我于丹青一道略有天赋,便让我去跟着一位坊里的画师当学徒。坊里的画师,有时候会给坊里的娘子们画像,但也会接一些外面的单子。比如有些贵妇娘子,不愿和外男相处太久,便会找这样的女画师画画。”
卫云章:“你就是这么遇到你外祖母的?”
崔令宜点了点头,小声地说:“有一回,有个老顾客找到坊主,说是有位京城来的贵人,想找画师给她的女儿画一幅画像。但她的女儿已经去世了,所以只能根据这位贵人的模样,加上描述,去揣摩她女儿的长相。坊主让我师父过去,我师父又带上了我拿画具,等到了游船上,我在一旁侍候笔墨,当时那位贵人就频频看我。中途我出去倒水,不慎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