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这才闭上了眼睛。
丫鬟们以为她是睡觉了,动作都轻柔起来。但其实崔令宜清醒得很,她只是在思考一件事。
上一次她与卫云章互换,两个人都是在水里,他们便以为可能是因为什么共同的特征,所以才发生了互换。但这一次,他们二人各居一方,干着毫不相干的事情,却也能突然互换。这么一联想,两次唯一的相同之处,都是“她”经历了某种伤害,并且有可能是致命伤害。
推测出这个结论,崔令宜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老天爷,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发生?小时候在拂衣楼里杀人上位,她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直接让她变成卫云章享福?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终于不那么痛了。兴许是药劲儿上来了,她渐渐昏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回家的马车里。
她被毯子裹着,平躺在宽敞的车厢里,旁边坐着一个人,琼林玉树一般的身姿,望着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三郎……”她哑声开口。
“醒了?”卫云章低头望来,摸了摸她的脸,“还有些发烧。难受吗?”
崔令宜:“……”
怎么还发烧,她研制的毒药副作用也忒多了!以后可不能下手这么狠了!
“好暗……”她说。
只能看见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到医馆的时候,天色尚早,只是见你睡着,便没吵你。”卫云章道,“后来天便暗了,总不能一直在医馆里待着。大夫们说你现在情况稳定了,他们也初步锁定了一些疑似成分,你可以先回家养病。”
“我们……总算是换回来了。”崔令宜望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是啊。”
“三郎,你怎么会突然中毒呢?”她委屈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我也不知。”卫云章道,“我在聚云楼里喝茶,忽然一阵腹痛,醒来后便到了翰林院。我也不知你那边怎么了,只能在翰林院里干着急。好在后来家里人来报信,说是你出事了,我这才有理由向长官告假。”
正说着,马车停下,卫云章将早已备好的披风往她身上一裹,低声道:“我们回去细说。”
外面天色昏沉,卫府门口灯笼大亮。他长臂一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着她下了马车。
他垂眸望向崔令宜,恰好她也抬头望来,风吹过披风上的绒毛,将她的小脸包裹其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这张脸,果然还是由她自己来操控才最为灵动。放在以前,她这般娇柔又坚强的模样,定会惹得他心疼,让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呵护。
他闭了闭眼,想象了一下她一拳打十个的样子,这才止住了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门槛。
“父亲,大哥,嫂嫂。”面对立在面前的几个人,卫云章打了声招呼,道,“我先去安顿一下四娘。”
卫相道:“你去,不急。”
陆从兰的目光追随着卫云章,忧心忡忡地道:“弟妹看上去很是虚弱。”
卫夫人也入了里来,关上大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这,还是大夫说运气好,捡回一条命的样子呢!”
卫相皱着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与大郎回家,才听说四娘在聚云楼出了事。竟真的是下毒?”
卫夫人拉着三人进屋,仔细说去了。
而另一头,卫云章将崔令宜抱到床上躺好,从碧螺手里接过冷巾,给她敷上。一系列杂务忙完之后,他方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崔令宜无辜地和他对视,平整的缎被面在她手里皱成一团。她嗫嚅道:“其实我还好……”
卫云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
于是崔令宜就坡下驴,簌簌地落下泪来,半是埋怨半是娇嗔道:“我一点也不好,你知道毒素发作的时候有多痛吗?我明明什么也没干,在翰林院里好好地待着……”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自己晕倒前好像是在画王八来着……
她顿觉心虚,但又不能问卫云章是不是看到了她画的半只王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你说你没事去聚云楼喝什么茶?害得我变成这样!”
当看到她落泪的时候,卫云章的眉立即蹙了起来。但听到她反过来质问自己的时候,卫云章心头一哂,眉头又松了,只觉得荒谬好笑。
她倒是反应快,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今日行动的异常。可如今的他,再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你身上有月事,我昨日难受了一整日,今日想想,或许越是不动,便对身体的变化越敏感,如果出门去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就不那么难受了。”卫云章解释。
“……月事期间,能不动就不要动。”
“我也是第一次来月事,哪里知道这些。”
他说得有道理,崔令宜只能抹着眼泪道:“罢了。那你喝茶便喝茶,又为什么让碧螺和玉钟去买糖酥酪?你何时喜欢吃糖酥酪了?”
卫云章叹了口气:“我自是不爱吃。只不过,我既然出门,总不能只带小厮,不带丫鬟吧?可这两个丫鬟,总跟我聊些女人家的话题,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们打发出去。”
崔令宜:“……”
好吧,这也可以理解。她与两个丫鬟还挺亲近的,有时候说话也没个顾忌,卫云章一个男人听了,自是会坐立不安。
她无话可说,便轮到卫云章控场了。
“我本在奇怪,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腹痛,但听母亲说毒下在橘子上,我便想通了。”他皱着眉道,“给我上果盘的是店里的小二,曾跟我说他中途被一个客人撞到过,所幸没把果盘打翻。依我看来,如果不是这个小二自己下的毒,那便是那个所谓的客人下的毒。如今回想起来,碧螺和玉钟刚走,我们家的马便踢了别人家的马,迫使瑞白下楼查看。这是否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就是想要留我一人,方便下手?”
崔令宜避重就轻:“此人真是歹毒,竟想得出这样的法子。三郎,是不是你们家的什么政敌,故意报复?”
卫云章:“……”
以前觉得她狡黠可爱,现在觉得她狡诈可恶。怎么能甩锅甩得这么轻易?那分明是她的私仇,她竟还企图误导他,让他对她心生愧疚!
“应该不是。且不说杀人是最下等的法子,能称得上是我家政敌的,都不屑于冒这种风险,就算确实是别人想报复,那杀你有何用处呢?你一介女流,又才刚嫁进来,什么也不知道呀。”卫云章又把锅甩了回去,“你想,今日去聚云楼,是我临时起意,这都能被人钻到空子,那就说明此人定是埋伏在府邸附近,时刻关注着‘你’的动向。只等你出门,便立刻动手。”
崔令宜当即反驳:“可你前日不是跟母亲她们去逛街了吗?不是毫发无伤吗?”
“这更说明了对方是冲着你来的啊!否则若是政敌下手,我母亲不比你有用多了?”
崔令宜:“……”
啧,该死,一不小心被绕进去了。
他怎么不上她的当?还在这里跟她杠什么,不是应该好好安抚一下受惊的她吗?
“四娘,别害怕,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撞破了什么秘密。”卫云章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有任何可疑之处,你都大胆说来,我们一起解决。”
崔令宜呜咽:“我……我没得罪过人呀,我甚至都没和人吵过架。也根本没有撞破过什么秘密。”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卫云章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不容小觑,我还得去跟父母亲商议一番。等会儿粥熬好了,你就吃一点,没胃口也要吃,否则肚里空空,喝药难受。”
见他起身,崔令宜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眼泪汪汪地说:“三郎,你就不能陪陪我吗?我们好不容易换回来……”
“正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换回来,所以更要珍惜时间。”卫云章用哄小孩的语气哄她,“你在屋里好好养病,我们去替你查清幕后黑手。此事耽误不得,否则大家都睡不好觉。”
“可是我害怕。”
“乖,听话。没什么可怕的,府里的守卫都加强了,又有碧螺和玉钟贴身陪你。”卫云章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次能换回来,说不定就是有这中毒的缘故。会不会我们上一次互换,也是因为不经意间中了毒呢?只是恰好落水,才让我们猜错了方向。必须得尽快查清,否则下毒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防备。万一哪一天我们又不幸互换了,那可怎么办?”
崔令宜:“……”
他倒是挺能联想的,只是她又不能说上一次压根没中毒。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要撒娇蛮缠,贤妻人设就崩了,她只好含泪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你好好休息。”他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寝屋。
卫云章脚下生风,一出院门,眼中柔情尽褪。
她愈是表演得和以前一样,他愈是心冷。往日种种恩爱回忆,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但,还好,趁着他对她还没到情根深重的地步,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第37章 第 37 章
因为今日这一出事, 晚饭的氛围都有点冷淡。
襄儿左看右看,疑惑地问:“婶婶呢?”
没人跟她说崔令宜中毒的事。
陆从兰道:“婶婶身体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呢。你也别去打扰她了,老实一点, 否则婶婶病情加重, 都是你的错。”
襄儿吐了吐舌头, 安安静静地埋头吃饭。
吃完了饭, 陆从兰带襄儿先走, 只留卫家四人关起门来说话。
“三郎, 说说你的想法。”卫相面色沉凝。
卫云章:“儿子认为, 还是得从毒上入手。”
“怎么说?”
“那些大夫一开始都不知道是什么毒,直到现在也只是有个大概头绪, 还没有完全确定成分。由此可见, 此毒来历不小。”
卫相:“纵然知道了这毒的来历,但制毒的和用毒的, 却不一定是同一群人。”
“但如今下毒之人不知所踪,我们也无从判断那人选择四娘的目的,便只能从最实在的毒入手。”
“也就是说, 你其实心里并没有怀疑对象?”卫相问, “就算不一定准确,但你也找不到可疑之人?”
“是。”卫云章坦然道, “儿子想不通,为什么要给四娘下毒。除了引起我们的警觉, 对对方没有任何好处。”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幕后之人不给你我父子三人下毒,不给伴我多年的夫人下毒, 也不给嫁入府中多年的大郎媳妇下毒,更不给最易得手的襄儿下毒, 偏偏给刚嫁进府的崔家四娘下毒,委实说不通。”卫相沉吟,“莫非对方的目标,就是四娘本人?只是她恰好是我卫府的儿媳?”
卫夫人诧异:“四娘那么个安分守己的女子,能招谁惹谁啊?”
“有时候,被人盯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卫相道,“会不会是崔家遇到了什么事?”
卫定鸿也猜测:“崔家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会不会也和淳安侯府有关?”
卫云章不动声色地把方向拉回来:“如今我们的人只在查那下毒之人的下落,但据那被撞的小二所言,并未看清那人的长相,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
“还是应该查查崔家和侯府。”卫相下了决断。
“儿子又想到一点。”卫云章道,“四娘是三年前才回京的,会不会是以前在江南养病的时候,出过什么事?”
卫夫人:“那也查得太远了吧!而且是在江南啊!”
卫云章:“母亲可还记得,那些大夫说,今日的毒验出来乃是剧毒,寻常人沾一点就会暴毙?”
卫夫人:“自然是记得!只是不知为何,四娘却还活着。”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若是毒性不强,那那些大夫又怎会验出是剧毒?而且大家都知道,四娘小时候身体并不好,是后来才慢慢养好的,不知这会不会……”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卫夫人眉毛纠起,满脸狐疑:“难道你是说,这四娘在江南养病的时候,养成了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卫定鸿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母亲,这也太离谱了。”
卫夫人:“我自然也觉得离谱!那三郎你是什么意思?”
卫云章:“我不通医理,只是猜想,会不会以前四娘服过什么药,恰好是这毒药的解药呢?”
“就算是,那和下毒之人有什么关系呢?下毒之人若是知道她有解药,肯定不会给她下毒了啊!”卫定鸿不禁问道。
卫云章:“说不定这就是对方的一个试探呢?我们现在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契机,值得对方向四娘下手。那么很可能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对方也只是因为某个目的,恰好在这个时候查线索查到了四娘身上,遂下手验证。”
卫定鸿眨了眨眼睛,显然有些不敢苟同,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卫夫人看了看卫相,卫相皱着眉,也不说话。
卫云章自然是知道方才的话都是在胡说八道。但只要能引得父亲派人去查一查崔令宜在江南那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吧。
“罢了,查便查吧。就算与下毒之人无关,查查四娘这身体是怎么回事,也不是坏事。”卫相道。
说到这里,卫定鸿忽又想起一事:“今日中毒,动静闹得不小,明日侯府老夫人不会又上门吧?”
虽然侯府老夫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崔令宜短短两个月内连续在卫家出事,他身为卫家人,也会莫名心虚。
卫夫人道:“这倒是可以放心,事情虽闹得有些大,但好在消息封锁及时,对外只说是有人突发急症,聚云楼和医馆的人都封了口,绝不会提四娘的身份。”
这倒不是防着崔家和侯府上门,而是卫府的新妇先落水再中毒,话传出去,难免会引起一些风言风语,若被有心之人操控,说不定还会影响政事。卫夫人当了这么多年的主母,也不是吃白饭的。卫相在外头与人论政,她自然要在后面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卫相见卫云章频频往外看,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看看四娘吧。只不过明日还要照常上值,若是同僚问起,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卫云章:“他们只知道我家中有事,但并不知是什么事。只要我说是私事,便也没人会自讨没趣问个究竟,父亲且放心吧。”
卫相:“无论幕后之人是什么目的,只要我们不对外泄露四娘的一点动向,那他们必然会按捺不住。引蛇出洞,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
卫云章走出院子,看见了夜色中的瑞白。
瑞白小声道:“郎君,事情都办妥了。”
卫云章点了一下头:“好,今日辛苦你了。”
瑞白:“郎君你现在去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