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吵吵闹闹本也是常有的事,附近的官员家眷起初也没注意,直到现在感觉不对,这才慢慢聚拢了过来。
卫岚潇坐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从面颊滚落。卫夫人心疼地抱着她,问她:“二娘,哪里受伤了吗?”
卫岚潇摇摇头,只一个劲地哭泣。
明明是玉雪可爱的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如今却裙摆皱叠、珠花歪斜,狼狈地跌坐在草地上,窝在母亲怀里,哭得好不可怜。周围人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长孙惊呆了:“她自己滚下去的!我没动手!”
卫岚潇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母亲的脖子呜咽:“他不让我在这里骑马!”
卫夫人冷冷地看向长孙:“小郎君,这是公家的地,你若想用,我们有商有量便是了,何必要如此惊吓我的女儿?”
长孙像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谁惊吓她了?她先骂我的!”
“她何时骂你了?谁听见了?骂的什么?”牵着马缰的卫定鸿终于开口,面无表情地说,“而且你到现在还举着鞭子,你什么意思?看我妹妹年纪小,好欺负吗?”
“我……她……”长孙目瞪口呆。
有人窃窃私语:“我当时好似听见了小郎君骂小娘子没教养,可这地儿我看是小娘子先来的呀……不过都是他们卫家的事,我们旁人能说什么。”
方才他们两个争执,长孙嗓门大,卫岚潇嗓门小,别人离得远,自然只能听见长孙的声音,看见长孙怒气冲冲地提起鞭子,将小娘子吓落了马。
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憋得脸都红了:“她、她都是装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现在装什么柔弱?”
卫岚潇:“呜呜呜呜……”
“你、你还哭!你就是故意的!”长孙气得指了指旁边的卫定鸿和卫云章,“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围观的卫云章:?
看他一脸无辜,长孙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挥动马鞭,抽了一下身下的小马。由于力度失控,没抽到马臀上,反而抽到了马腿上,小马痛得嘶了一声,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卫云章差点被一蹄踢飞,多亏卫定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卫云章摔倒在草地上,系在腰间的零嘴袋子散开,洒落一地的豆干。
不远处,郎中夫人惊慌失措地喊人去追马,长孙拽着缰绳慌乱尖叫。而这边,卫云章从地上爬起来,蹲在草丛里,边捡豆干边喃喃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旁人:“……”
眼见局面越来越难看,家主夫人终于深吸一口气,看着卫夫人,勉强打圆场道:“小孩子骑马就是容易出事,以后还是得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你家二娘没事吧?”
卫岚潇哭道:“娘,我要回去!”
卫夫人哄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又对家主夫人点了一下头,“谢夫人关心,给夫人添麻烦了,我先带着二娘走了。夫人快去看看小郎君有没有事吧。”
家主夫人碰了个钉子,脸色愈发难看。
卫夫人看向卫定鸿:“还有你,你带着三郎,去把小马还了,别再闹了。”
卫云章捡完了豆干,亦步亦趋地跟在卫定鸿身后,去马厩还马。路过帐子,看见那让他作诗的男孩还在,不由纳闷:“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男孩把他们刚才的表演尽收眼底,此刻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嗯,马上就走。”
卫云章:“你到底是哪家的?我不曾见过你。”
“三弟!”卫定鸿回头喊他,“干什么呢!”
“……不说算了。”卫云章撇撇嘴,转头应卫定鸿,“来了!”
他追上卫定鸿,卫定鸿问他:“方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不认识,他也不肯说。”
“少跟奇怪的人来往。”卫定鸿叮嘱他,“父亲近来在朝中颇受重视,我们不要给他添乱。”
“嗯!”卫云章再回过头,却已经不见了那男孩的身影。
第41章 第 41 章
直到很久之后, 卫云章才知道,那天的男孩,原来就是当朝太子。
在他们官员家眷在外围玩耍的时候,皇室子弟也在专属的马场里围猎――只不过猎的都是小山鸡小兔子之类的东西。而太子宅心仁厚, 不忍亲自下手, 每每举弓, 都被弟弟抢了先。最后两手空空, 无功而返, 皇帝没有说什么, 眼里却露出明显的失望。
太子自己也郁闷, 便不让人跟着,要自己去散心。这一散, 便散到了官员家眷休息的地方, 看到了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卫云章。
“你知道那时候,我听到你说自己叫卫云章的时候, 我在想什么吗?”后来,已经长大的太子笑着对卫云章说,“我在想, 原来这就是经常给我挑刺的那个神童。为什么他还能看起来那么轻松高兴?实在是讨厌。”
昏暗的密室里, 卫云章深深俯首。
原来在春猎之前,他便已经认识了太子。
只不过, 是从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笺上。
因为和家主关系不好,卫云章兄妹三人并不在家
族的族学读书, 而那时候又年纪太小,还不能进国子监, 所以卫昌便托关系,请了一位早已致仕的老翰林来给孩子们上课。
老翰林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儒, 但他有个很争气的弟子,当时在兼任太子太傅。一来二去的,太傅也听闻了卫侍郎家中有个神童,便要来了卫云章的作业仔细研读。读完之后,又一时兴起,拿去给了太子看。臣子尚且如此,为君者又岂可落后?以此激励太子。
太子自然不甘,拿着卫云章的小诗,翻来覆去琢磨了很久,终于被他发现卫云章有个字用得不够漂亮,还可以用更好的字代替。
太傅觉得有意思,传话给了老翰林,老翰林又传话给了卫云章,卫云章被他指出缺憾,心里有点不爽,可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憋了半天,问老翰林:“到底是谁说的?”
他从小被夸,是傲视同龄人的存在,被先生批评也就算了,如今被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郎君指出问题,他自然有些不适应。
老翰林自然不能说是太子说的,便含糊过去:“你要知道是谁作甚?想打架不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师夸奖你,是因为觉得你小小年纪便能有此才学,很是难得。但这不代表你完美无缺,只是为师觉得,这点小问题,等你再长大些,会自然而然改正罢了。如今被其他人指出,那便要虚心接受才是。”
卫云章悻悻:“我承认他用的这个字更好,可我的诗,乃是从无到有,他在我的基础之上修改,自然容易得多。先生不告诉我他是谁也行,但总得让我瞧瞧他写的诗如何。”
太子得知了这话,有些尴尬。
他是太子,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那些雕琢精致的文字,能掌握最好,掌握不了也不强求。就算是太傅,拿卫云章的诗给他看,也只是半开玩笑地激励他而已,并不苛求他一定要达到这个水准,毕竟太子又不是靠写诗治国。
也许是看出了太子的踌躇,太傅说小儿之间戏言,不必理会,反正老翰林也没答应卫云章。
但太子想了想,最后还是让太傅转交了两份纸笺。
卫云章打开第一份,是一首写景咏怀诗。看完,他笑了一下:“那位小郎君挑了半天我的刺,只挑出一处来。可我现在只看了一遍,便能挑出他的三五处刺来。”
他把诗笺搁下,打开第二份。
看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
卫云章笑不出来了。
那是一篇关于史论的文章,主题是为什么某皇帝独断专行能一统天下,而某皇帝独断专行却会亡国。文章虽简短,但观点已初具犀利之色。虽然由于年纪原因,在大人看起来还略显幼稚,但对于卫云章来说,那却是他没有深入思考过的东西。
卫云章放下纸笺,不禁发问:“别人家的小孩,还会学这个吗?先生,我也要学!”
老翰林:“……”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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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觉得,父皇是疼爱我的。父皇登基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可他还追封了她为皇后,立了我为太子,给我请了太傅,悉心教学。”太子立在暗室桌边,伸手缓缓抚摸过其上的案卷,“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让他很失望。父皇那样的人,百年之后定会彪炳史书,可我却不像他。相比之下,反而是二弟更像一些。父皇将我留在身边理政,却外派二弟在军中挂职,他难道不知道贵妃和二弟的心思吗?却依旧这么做了。他立我为太子,不过是念着母后的旧情,倘若有一天他想要废太子……”
“殿下慎言。”卫云章提醒他。
太子收回手,笼着袖子淡笑一声:“此处只有你我,又有何顾忌?身在这个位置,凡事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太子这条路,明明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可我走着,却常常觉得前路晦暗。”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只是从小无母族撑腰,所以失了几分底气罢了。既然殿下也说,当今陛下功绩彪炳史书,那这样的陛下,又如何会糊涂到,选一个德不配位的人当太子呢?”卫云章道,“古往今来,帝皇数百,既有英主雄主,亦有昏君暴君。何人能够评判?既非本人,亦非子孙,更非臣子,而是千千万万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百姓耳。”
太子怔住。
幽幽暗室中,卫云章俯首叩拜:“臣卫云章,愿为太子殿下掌灯。”
时间倒转回那一年的春猎。
春猎最后一日,比赛都已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收拾行装。因为放进去的猛兽都已猎完,只余下一些灵活的小动物,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原本只开放给报名者的猎场,现在已经彻底开放,可以让一些文官或家眷也进大场子过过瘾。
卫昌已经得知了前一日的风波,本来并不想让几个孩子进去玩,但卫岚潇和卫云章很想去,卫夫人便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家主长孙还在帐子里罚抄课业,便作主,还是带着几个孩子进了猎场。
没有那么多马可以骑,一家人便坐着来时的小马车进了猎场。毕竟这是皇家的地盘,不是真正的野地,这块地方连猎物都是专门放进来的,自然也会有为方便打理而开辟的山道。
马车缓缓行驶在树林间,三个孩子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着泥土上留下的猛兽脚印,纷纷发出感叹。偶尔有兔子窜过,卫云章兴奋地举起手里的弹弓,却往往只射了个空。
“父亲,父亲!停车!”卫云章说,“都怪车太颠了!”
卫夫人嗔道:“自己学艺不精,还怪这怪那。”
卫昌笑了笑,让车夫停了车。卫云章率先跳下车,接着便是卫岚潇和卫定鸿。
“哪里有兔子?你眼花了吧!”卫岚潇说。
卫云章:“哼,你等着!”
卫定鸿:“你们若是再这么吵,一百年也不会有兔子过来的。”
三个孩子在外面叽叽喳喳,卫夫人叹了口气,说:“我下去看着他们。”
车厢里便只剩下了卫昌。他临窗而坐,含笑看着围在一起研究弹弓的三个小脑袋。
研究了一会儿,卫云章举着弹弓过来:“父亲,弦松了。”
卫昌接过,给他紧了紧弦。
卫云章又道:“父亲,我想坐在这里。”他指着车厢的窗户。
卫昌皱眉:“哪有坐这儿的。”
“这儿高,看得清楚,还能打得远。”卫云章认真地说。
卫岚潇:“哈哈,不就是因为长得矮吗。”
卫云章瞪了她一眼:“你好像也没高到哪里去吧。”
“真是没有规矩。”卫昌低斥一句,却还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卫云章举起的胳膊,又有卫夫人在下面托着,把他提溜了起来,坐在了窗沿上。
卫云章有父亲的手臂护着,坐得稳稳当当。他眯起眼睛,拉紧了弹弓。
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OO@@的响动,片刻之后,弹珠嗖地弹射了出去。
卫岚潇立刻奔了过去,拨开草丛,低下身子一看,挑眉道:“哇,三弟,你真厉害!”
卫云章得意:“打中了吧!”
卫岚潇扑哧笑道:“打中了一只老鼠!”
“什么!”卫云章一呆,屁股一滑,差点仰面摔进车厢里。所幸有卫昌护着,把他安稳放了下去。
卫云章一落地,便急着掀开车帘往外跑。
就在他刚探出半个身子的时候,卫定鸿却突然眼瞳一缩,几乎是扑上了车辕,把他用力一推:“别出来!”
只听咚的一声响,卫定鸿重重磕在了车辕之上,一支长长的羽箭,贯穿了他的左腿。
春光温柔,微风细细,灿烂的阳光从树影间斑驳漏下,溅着血点的车帘被轻柔吹起,拂过卫云章僵硬的脸庞。
他跌坐在车厢里,大脑几乎停止了运作,只呆呆地看着母亲惨叫一声,扑在了卫定鸿的身上。
父亲宽阔的身影
从眼前一闪而过,是他跳下车,追了出去。
“大、大哥……”卫岚潇吓坏了,站在旁边,甚至不敢靠近。
车夫上前,把卫定鸿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卫夫人看着他撞得淤青的脑门和满是鲜血的左腿,痛哭失声:“大郎……”
卫定鸿睁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母亲,我……不要紧……就是……有点疼……”
卫云章手脚并用地爬到卫定鸿身边,哽咽道:“大哥……”
卫昌很快便折了回来,脸色晦暗:“没找到是谁。”
卫夫人手背青筋暴起,指挥车夫:“现在就回去!我要面见陛下,给大郎讨个说法!”
卫定鸿受伤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猎场。
卫定鸿被带下去给太医诊治,卫夫人伏在地上,哭得哀哀戚戚。
皇帝脸色很差:“查出来那羽箭是哪来的了没?”
随行护卫的金吾卫为难道:“回陛下的话,这羽箭乃是猎场统一配制,专供贵人们游乐所用,并查不到是谁所射。”
这羽箭不是专门用来打猎的利箭,至多只能猎点野鸡野兔,根本猎不着狼熊豹之类的猛兽,所以只是给不善打猎的人玩玩的,属于公用器具。而树林里经过这几日的围猎,痕迹早就乱七八糟,哪里看得出来射箭者行踪。
“陛下!”卫夫人悲号,“臣妇的孩子,年仅十三岁,素来沉稳乖巧,也不知是得罪了谁,竟要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家猎场动手,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臣妇斗胆,恳请陛下为臣妇的孩子作主!”
皇帝揉了揉额角:“卫昌。”
卫昌立在下方,春风吹动他沾了血点的衣袍。
春猎三日,共猎得黑熊两头,豹一只,虎一只,狼两只,鹿六只,还有獾鸡狐兔若干。这么多野兽,这么多人,他十三岁的长子,却成了唯一受伤的那个。
“此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夫人爱子心切,一时激动,当心坏了身子,还是先让她下去歇息吧。”
“是。”卫昌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把卫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在宫人的搀扶下,她踉踉跄跄地往太医帐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