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太远,根本看不见窗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永秀又惊又惧,她扒着窗户向里头嚷嚷:“姨娘!姨娘!”
院中本来没有声息的,永秀这一喊,就听见里面也传出应和声,只是短短一声,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再没声音传出来了。
永秀又往院门去,拍着大门:“姨娘!开门!”
她拍不开门,扭头又要往竹外一枝轩去:“我要去找爹!我去求求爹!”
百灵莺儿赶忙上前,一个在后头抱腰,一个在前边拦人:“姑娘,姑娘!这会儿不是闹的时候,姑娘就算是为了姨娘也要忍,不能闹啊!”
“姨娘如今全靠姑娘,要是……要是……要是老爷连姑娘都厌弃了,就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永秀又跑又嚷早就力竭,听到这句怔在原地,几个丫头婆子把她架回芙蓉榭。
芙蓉榭建得高,离眠云阁又近,永秀刚有点力气就爬上二楼,打开窗户望向眠云阁的院子窗户。
永秀扒着窗户又喊了一声“姨娘!”
声音被湖风盖过了,根本传不过去。
百灵半步也不敢离:“姨娘到底生了姑娘的,姑娘还有几月就要及笄了,之后还要议亲,再怎么着,也不会这会儿发落了姨娘的。”
还有半句百灵不敢说,此时至多是关着不放出来,真要彻底发落,那也是姑娘成婚之后的事。
百灵一条一条说给永秀听。
“咱们先听凭老爷的吩咐,过后姑娘再想办法。”
永秀满面是泪,又委屈又酸楚:“想办法?我还能想什么办法?”
“咱们找找……找找……”百灵说不上来,她也是到此时才恍然。
一样是生了女儿,罗姨娘比老宅二房的周姨娘体面得多,但有的也不过是半个房头的掌家权。
这权一交出去,底下人哪个还会帮姨娘?踏上一脚都来不及!
金芍一并被关在了眠云阁,苏妈妈到这会儿了连个人影子都不见,都说树倒猢狲散,姨娘既不是树,那起子人连猢狲都不如。
永秀眼泪涟涟,只是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是不会帮她的,出了画眉的事,姐姐心里只怕越看着姨娘倒霉越如愿。
祖母和大伯母也一样,祖母不知道还能罚得轻一些。
四姐姐,四姐姐也许肯帮她说两句话,可四姐姐隔着房头,她的话又哪有分量?
永秀突然就明白过来,姨娘说只有她会为了她打算,只有她们母女才是真的一条心,这些……原来是真的。
闹了大半日,厨房将今天的食盒送了过来。
百灵提起心来,她悄悄把食盒拎上桌,打开一瞧,那颗心又落回了肚中,松了口大气儿。
除开两个杂蔬外,还有火腿小虾子鲜笋汤,鸡丝银芽菜,玫瑰卤果鸭,和雪菜小黄鱼。菜都是时鲜菜,鱼鸭都只捡好肉送上来,可见厨房上没想着要亏待姑娘。
永秀哪里吃得下,百灵送到嘴边也喂不进去。
只好劝道:“有姑娘在,姨娘再如何也不会被苛待,吃食衣裳,冬炭夏冰,这些咱们想想办法总还能送进去。”
“要是姑娘自己倒了,那姨娘在里头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姑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永秀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她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苛待人衣食的事,她本来还在抽泣,此时怔怔望住百灵。
“是!是!厨房里有没有给姨娘送饭去?”永秀挣扎着站了起来,“姨娘受了惊吓,得让厨房给她送碗人参淡姜汤去。”
“眠云阁里还有几个人在侍候?”
百灵连连宽慰:“姑娘莫急,姑娘先到榻上歇着,我就叫小鹊去问。”
没一会儿小鹊回来了:“厨房上说已经送了饭去。”
小鹊的脸色不大好看,平日里永秀瞧不出来,今日她却看明白了:“还有什么事,你都说出来!”
小鹊扎着手:“我问灶上给姨娘院里送了些什么菜色,灶上的人说……说就是按姨娘的份例送的。”
就跟老宅里的周姨娘一样,一顿饭四个份例菜,两样荤两样素。
以前罗姨娘管着家,要吃什么用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不时不吃,不鲜不吃,何时桌上只摆过四碗菜?
永秀咬唇问:“那……那姜汤呢?”
小鹊张不开嘴,还是百灵急问:“你就说了罢!”
“厨房上说,姨娘的份例里头是没有人参的,人参这些都得去药库里支取,要只是姜汤,倒容易办。”不光人参,燕窝海参这些东西,以后也是没有的。
“你这丫头,你就不能让厨房按姑娘的份例去支?”百灵一边说一边拍抚永秀的背,“你赶紧再去一趟……抓把钱给她们。”
风向说变就变,早膳时还提了满当当两个食盒子来,这会儿连碗姜汤都得给了钱才送。
永秀咬唇抱膝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伏在引枕上大哭起来。
百灵也忍不住落泪,她跪踏脚上劝:“姑娘,姑娘再忍忍,慢慢来!”
午时一阵打头风吹过,丝雨顺着风吹进屋里,丫头们半掩上窗户,又在小灶上热过饭食。百灵捧着碗,好说歹说终于劝永秀喝了小半碗汤。
胡妈妈站在门外等着,等到里头差不多了,这才进屋去,低眉垂目道:“五姑娘,老爷吩咐了,往后家里就得按着规矩来。”
本来三房人口就简单,容寅又心不在此,怎么会去扣两个菜一匹绢?
家中花销得大些,他也并不在意。
如今不同,所有的事都按着老宅的规矩来。
胡妈妈又道:“连五姑娘这儿往后也是一样的,老爷还派人去把何妈妈再请回来,管着五姑娘房中的人。”
永秀哭过了劲,只觉眼酸但流不出泪来,喃喃重复:“何妈妈?”
何妈妈原本是芙蓉榭里的教养妈妈,老宅派过来的人。前两年得了痢疾,一直都不见好,永秀的年纪也大了,她便自请回家去养病。
因照顾过永秀,人虽走了,罗姨娘还每月都发着月钱,留着位置。
当然要留着,煞费苦心才把人弄走,不留着位置,老宅那里总有人填补上,那罗姨娘不是白费功夫了。
“姑娘是老爷的女儿,姨娘虽犯下这种错,但跟姑娘不相干。”
胡妈妈说完,转身要走。
永秀倏地想画眉来,她抬头问:“胡妈妈,画眉……画眉她去哪儿了。”
百灵莺儿脸色雪白。
胡妈妈望着永秀的目光都有些怜悯,她轻声道:“画眉犯了这样的大错,家里是不能留她的,已经叫了人牙子来,要把她卖出去。”
永秀松一口气,她生怕要把画眉打杀了,既然是卖出去,那起码还是全须全尾的。
她抹一把泪:“百灵莺儿,你们俩把画眉的东西收拾收拾,也好给她带着走。”
百灵知道说画眉只是被卖,是怕姑娘受不了重重打击。
哪里还会卖掉呢?只会被打死。
画眉要是在老宅呆过,哪敢办下这种要命的事。
永秀依旧在吩咐:“你们把她的东西收一收,看看咱们的钱匣子,还有多少钱?给她多塞些钱。”
“姑娘。”莺儿忍不住出声,“方才胡妈妈已经说了,往后都按规矩来,咱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花销了!得留些银子,姨娘那里还要过夏过冬。”
姨娘们份例里没有冰,只有炭,热还能忍得,冷却怎么忍?
老宅里六姑娘还小,周姨娘照顾六姑娘,吃的用的都从六姑娘房中出。
罗姨娘就只有份例可用,用完了,还不得自己贴补钱?
姑娘们的月钱虽说不分正庶都一样,但三姑娘有母族陪嫁的产业,五姑娘就只有份例银子。此时虽还不觉,往后哪会一样?
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百灵扯了扯莺儿的袖子,轻声答应:“好,既是卖出去只怕不能多带,衣裳被褥什么的是带不了,所幸这会儿天也暖和了,我只把值钱的东西包给她,姑娘放心罢。”
永秀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百灵和莺儿互看一眼,去了画眉的屋子,把画眉的妆奁、衣裳、被褥一样样收拾出来。
姨娘管着西院,除了公中的月钱,老爷姨娘还各自有补贴,姑娘手上松快,落到身边的丫头们头上也都宽裕。
画眉的东西早就已经被婆子们翻捡过一遍,从里面找出一根罗姨娘赏赐的金簪。
虽说是赏她在三天竺上护主有功的,但一桩桩一件件叠加起来,金簪就成了罗姨娘吩咐画眉传话的重赏。
胡妈妈看着人翻找,那些个婆子倒不敢贪图东西。
除了那根十足分量的金簪,别的簪环都在,二人看了又经不住垂泪。
百灵一边收拾一边落泪,通红着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除却衣裳被褥,收出了一包簪环,百灵莺儿找上胡妈妈:“这都是画眉的东西,求妈妈好歹……好歹体面些发送了她。”
这风口底下,胡妈妈哪敢沾手:“姑娘们放心罢。”
百灵没想到连银子都送不出去,与莺儿互看一眼,彼此又哭一场,把那包东西收在箱中,藏在床下。
回去之后只告诉永秀:“姑娘放心,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你们有没有打听打听她卖到哪儿了?”
“姑娘能为画眉做的都已经做了,就别再挂心了。”往后最好一句都不要提,只要提起来,老爷姨娘三姑娘都会想起画眉做的事。
“姑娘不如想想之后要怎么跟三姑娘赔礼,又怎么到老爷跟前去尽孝罢。往后姑娘的前程一半在老爷身上,一半儿在三姑娘的身上。”
永秀终于息下心,她木呆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了。”
她似又想起什么来:“百灵,你去拿个铜盆来。”
“姑娘要铜盆干什么?”
“你去拿,我有用。”永秀还只是木怔怔的,那一匣子经不能再留,她这会儿就要烧掉。
莺儿找来铜盆又提了水来,百灵见了那匣子经,差点又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姑娘这经本是抄了想给沈公子供佛的,抄的自然是《地藏经》,打火点香,火舌轻卷,一页一页烧化成灰。
永秀蹲在盆边,一面烧一面垂泪。
烧完了最后一页,她还蹲住不动,是两个丫头扶她躺到床上去。
铜盆被火燎得滚烫,等火灰渐渐冷却,百灵和莺儿才上前收拾纸灰。
盆中冷灰被微风轻轻卷起,又被雨丝打落在地上。
第35章 一网
华枝春/文
三房请老宅拨管事去查账的事, 楚氏自然要报给容老夫人。
春日连早晨的阳光暖洋洋的,老夫人正坐在南窗底下晒日头, 楚氏带着胡妈妈过来。
“娘,三弟那边儿派了人来,有事要禀报。”
“老三?他又有什么事?”老太太眉头微皱。
胡妈妈低头进了上门,跪在毯上,把别苑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报给容老夫人。
胡妈妈说完,楚氏补上两句:“罗姨娘被禁足了,三弟想拨个账房先生去, 查查这几年的账。原来永秀身边的何妈妈, 也想再请回去。”
容老夫人原来微阖的双目张开了。
“去办罢。”老夫人眯起眼来, 说完又淡淡添上一句, “等永秀的事了了, 把人送到清净庵去。”
这“人”说的是罗姨娘。
清净庵是城外一所庵堂, 说是庵堂却不是修佛养心的地方, 也不像荐福寺那样舍医赠药,为妇人谋福祉。
城中官宦人家将犯了错的妾送到清净庵中“清修”,去的时候主家会给庵主预备个一年半载的粮食火炭。
多是些劣米薄炭, 说是给这些犯错妾室的衣食嚼用, 其实她们都活不到米粮吃尽的那天。
容家这一代里, 还没有人被送去清净庵, 但楚氏隐约听说, 老太爷还在的时候, 曾有位姨娘被送进了清净庵。
容家三子二女, 俱是老夫人的血脉。
楚氏敛眉应声:“我知道了。”
“这事不能听老三的, 他也要四十岁了,再怎么长不出脑子来, 这事就由我定。”俗话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把这水洼填填平,看她还起不起浪。
老三的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原来罗姨娘生了女儿又无过错,打理家事没闹出大乱子来,像容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平白就发落了她。
如今翻出了实证,又怎么可能还留下她来。
楚氏放心下来,坐到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替婆母添茶:“我看这事三弟办得很分明,想来是伤了朝朝,触到他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交给他我不放心。一个人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见事不明白,还能说是太年轻,没经过没见过的缘故。到了三十多四十,要还不明白,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楚氏当然不能跟着婆婆骂小叔,便只听着。
骂完,她又自省:“也是,他生的最晚,日子最舒坦,他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见过的事,他都没见过。”
楚氏更不敢接话。
待容老夫人顺过了气,对楚氏道:“你娘家来提亲的事,除了问老二,也得写信问问老大他的意思。”
三房最弱,踩了三房,老太太心里并不乐意。
但她又感慨道:“我在老三身上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没放他出去为官。”祸害自己还罢了,祸害百姓那真是罪过。
楚氏为了三房,让娘家大嫂服下这个软,老太太也看到了。
“我全听母亲的意思。”楚氏娘家如此作为,把她夹在中间,她亦有女有子,前程如何难道能全靠娘家?
何况朝朝是她一手教大的孩子,与亲生女儿不差什么。朝朝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心中也不称意。
儿媳妇不偏帮着娘家,老太太极为满意,拉过了楚氏的手:“你也委屈了,是我年老了反而不如你想得明白,早些过继确是件好事。”
楚氏眼圈微红,她哪想到婆婆竟会向她道歉,赏个东西表明意思便是,竟如此直白说了出来。
“只要娘不生我的气就好。”楚氏用帕子按按眼角,“我只是担忧朝朝,发落罗姨娘容易,可朝朝的亲事到底是叫她败坏了。”
“那个姓沈的儿郎倒是个眼明心亮的,只他这一条便胜过许多世家公子,能看便再看看,要不能成的话……”
容老夫人想了想:“孩子们也都大了,几个小的读书有我看着,你把朝朝带到京城去。”
楚氏微怔,能去京城与丈夫团聚,她当然高兴。
只怕朝朝不会愿意离开别苑半步。
“西院那点子事儿……就交给朝朝罢!”再交给谁老太太都不放心了,“姑娘出嫁之前也放手练一练,永秀的婚事也不能让老三来看,还得家里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