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冬日滑冰处,隔壁就是昭阳公主府,现在的裴世子府。
朝华眼看快到了,开门见山对珊瑚道:“珊瑚姐姐,我已经知道沈聿出事了。”
珊瑚轻抽口气:“姑娘……姑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几日之前已经知道了。”朝华眉目柔和,语态不急不徐,“我也知道祖母瞒着我是怕我难受,我明白利害。”
珊瑚叹了口气,跟着又笑起来:“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挑这个时候告诉姐姐,是想让姐姐回去之后跟祖母说一说,我想得明白,不必瞒着我。”挑这个时间说,是等会进了誉王府,可以让珊瑚不那么警惕。
反正他们最怕她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珊瑚满心感慨,望了眼甘棠,甘棠看着珊瑚时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珊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娘早就知道了,心里难受为了家人也只好忍着。都已经想通想透了,不用再瞒着她。
说话间,马车驶到誉王府大门前,门前有人接引,让马车驶进仪门内。
再换小车驶进府中,穿过花园廊墙,停在湖边。
金盏笑着指了指湖上小舫:“王妃知道容姑娘是余杭人,家就住在西湖边,在船上等容姑娘过去呢。”
水边停着一只青莲小舟,船娘一人,至多只够容朝华再带个婢女。
甘棠蹙眉思索,看一眼珊瑚道:“姐姐,要不就叫沉璧跟去。”
珊瑚知道沉璧会水,她远望一眼,小舫停在湖中,两侧垂着薄薄青纱,春风一吹,青纱漾起似湖面水波涟漪。
珊瑚伸手扶住三姑娘登船,目光远远追随,见小舟靠近舫船,姑娘踩上船去,在舫前行礼。
金盏笑盈盈道:“姐姐们莫要着急,我们王妃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起什么就爱玩什么,昨儿突然想着看花,又想起容姑娘,跟着想到容姑娘家住西湖,再想起冬日太液池上西湖景色……”
她一边快嘴说着,一边将甘棠珊瑚引到湖畔大树后:“咱们就在这儿歇一歇。”船靠岸总得花些功夫,只要不被主子看见她们躲懒就成。
珊瑚就这么坐下了。
朝华步入船舫,船中只坐着裴忌一人,他没再蒙眼纱,用那双她夸奖过的眼睛望住她:“容姑娘四个字,让裴某好一通忙。”
朝华看了眼沉璧,沉璧退到舱外。
她敛裙坐到裴忌对面:“多谢裴世子。”
裴忌置了一桌余杭点心,今日一大早从上京城有名的苏杭馆子里叫来的,虽湖上无荷花,桌上却有荷花酥。
做得层层莲瓣微微张开,花心包着甜莲蓉。
裴忌那点酸又泛上来,他竟装作不知:“谢我什么?”
“谢裴世子明断是非,急公好义。”
又是八个字,她明知不是,她睁眼瞎夸。
“你的意思是我别有用心,心怀叵测?”
上回二人同舟,也是沉璧站在舱外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让。那时沉璧浑身紧绷,就怕舟中人突然对姑娘下手。
今日又是沉璧站在舱外,里头依旧唇枪舌箭。
沉璧站了一会儿,捏捏袖兜掏出一袋粽子糖,往嘴里塞了一颗。
“既然不是,那裴世子为何帮手?”她直觉裴忌没有这样好心,“此次弊案……是件必然会发生的事,被冤枉的举子也不止沈聿一人,裴世子为何单单帮他?”
圣人等了许久,今科无可避免会发生这件舞弊案。
换句话说,沈聿上一次下场,或者下一次下场,都不会这么倒霉。
裴忌竟莫名觉得舒服了些,她不是来求他救沈聿的。
“我不是帮他。”裴忌提壶倒了杯茶,将茶盏推到朝华面前,“我是帮你,他不是你选中的丈夫么?”
舟中陷入静寂,舱外的沉璧刚又塞了一颗糖到口中,齿尖一碰发出脆响,于是她含着糖一动也不敢动。
“早已不是了。”
――――――――――
裴忌蹙眉,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容朝华在说谎。
她明明就对沈聿用情至深,深到沈聿下狱,她一个被退了亲的姑娘家都肯为他奔波。
这对她来说不是个恰好的机会么?
经此一事,沈聿想攀比容家更高的枝头是不可能的,以沈聿的心机为人,待他出来就会捏着容朝华那张字条求去容家。
不管他是“幡然悔悟”也好,还是“悔不当初”也好,他会求到容家点头的。
容家连容朝华被当垫脚石都不肯为她出头,想必也很愿意得个探花郎当孙女婿,一床大被掩过,从此两全其美。
可裴忌转念又想,她没必要说谎。
她已经见过楚六了,楚六想必把一切事都详细跟她说过,何必在他面前说谎呢?
王府湖畔桃花带晕,杨柳醉堤。
裴忌饮口茶,放下手中茶盅:“裴某真心相帮,容姑娘不用疑心。”
况复情之所钟。
朝华执起茶盏,喝了口裴忌沏的茶,茶汤还未入口她便长睫微颤,是她春日里惯喝的玉兰窨。
“我确是疑心世子的用意,但我方才所言也确是真话。”
朝华今日是来誉王府赴王妃的赏花宴的,为了让长辈们不起疑,她是盛妆出席。
浓发挽起,发间是誉王妃赏赐的牡丹花簪。
人在舟中,清似浣雪,艳如明霞。
她继续说道:“我不会嫁给沈聿。”
话音刚停,裴忌疑问便起:“是不会,还是不能,不愿?”
“皆是,不会,不能,不愿。”
接连三个“不”字,让裴忌剑眉微蹙。
“你不会不能不愿嫁给他,可却为他的事多方出力奔忙?”裴忌身体略往后靠,目光略带探究,“你想,但你不能。”
朝华依旧给了他一个“不”字:“不想。”
“是因为家族长辈?”沈聿退婚,大大伤了容家的脸面,容家虽没替她出头,但不会再点头?
“我不能说。”朝华目光澄澈望向裴忌,“我与世子并不是分享这种秘密的关系。”
裴忌轻笑:“我倒觉得,我们是。”
他坐在舟中,舱内放不下轮椅,他看了眼他的腿。
朝华面上微微变色,确实,她知道裴忌最大的秘密。
“世子做这些,是为了让我守口如瓶。”他不想杀人,所以给她些好处。
她只想这样猜测,但她又听见了那种叹息,引凤殿内的那种叹息。
甘棠坐在湖边树后,趁珊瑚与金盏说话时,她就隔着柳丝看过去,见沉璧还好好站在舫外,腮边鼓起像在吃点心,心中松口气。
朝华坚持不说究竟为什么,她最后说到:“世子还是收起月书赤绳,不必撮合我与沈聿。”
“纵世子不给民女好处,民女也不敢说出去。”
朝华缓缓吸口气,放下手中茶盅,再开口时宁心平气:“请世子放我上岸。”
“我以为……你非沈聿不嫁。”裴忌抬眸。
“我帮沈聿,无关风月。”
裴忌伸手,轻敲船舷三下,兰舫推水向岸。
第125章 一求
华枝春/怀愫
兰舫驶向湖的另一头。
金盏一看泊在湖心的船动了, 赶忙笑着对珊瑚甘棠几人道:“船往那头去了,必是我们王妃想带容家姑娘走另一边的赏花小道。”
这是事前就商议好的, 容家跟来的人只会看见王妃带容姑娘赏花。
珊瑚赶忙立起,甘棠也笑:“多谢姐姐的茶和点心,咱们是跟着出来侍候姑娘的,倒躲了大半天懒。”
几个丫头说着话就往湖那头去,等珊瑚她们赶到时,誉王妃已经带着朝华在花棚下赏花了。
誉王妃和誉王二人在湖这面的水阁中守了好半日,誉王还从书房里拿了千里镜来, 夫妻俩轮流偷看舟中二人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一边偷看一边私语。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誉王道:“我哪知道, 我听说监察司中有能人会读唇, 只看人的嘴巴就能知道在说些什么。”
誉王妃好奇起来:“南音北音不同也能看?咱们上京说官话, 余杭说吴语, 这也能看出来?”
“这倒不知, 往后要是碰上了我问一问。”
二人头凑头, 从千里镜中隔着青纱看见一点点人影子,连舟中人是喜是嗔都瞧不见。
直到船动,誉王妃才提着裙子下楼去迎, 一边走一边还嘀咕:“也不知道成没成?”
没成。
只看容家姑娘的脸色就知道又没成。
誉王妃笑问:“容妹妹喜爱什么花?”
朝华余光瞥见那只小舫又驶去湖心, 猜测裴忌会从另一边登岸, 她打叠起精神回道:“民女并没有特别喜欢或是特别不喜欢的花, 四季各有花可赏就很好。”
誉王妃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朝华不喜欢桂花, 昨日那样着急忙慌的, 阿忌还特意叮嘱不要预备带桂花的点心。
世子府内种着连片的桂花, 秋日时节隔着院墙都能闻见花香,往后二人真要是成了, 阿忌是不是得把成片的桂花给砍了?
邓姝不禁疑惑,明明裴忌是他们三个中最聪明的那个,他们俩的孩子都会拜年讨红包了,怎么裴忌这样久还没能打动容家姑娘的心?
邓姝笑盈盈看了眼点心攒盒:“这些都是特意为容妹妹预备的。”忍了又忍,才没把桂花的事说出来!
只是目光灼灼,希望容家姑娘能自己看出来!
阿忌可说了,容姑娘冰雪聪明,不论男女,一个人能从阿忌的口中夸出冰雪聪明四个字,已经了不起。
可惜直到送走容朝华,邓姝也看不出她究竟瞧没瞧出来。
誉王妃一句都没提裴忌,让朝华松了口气。
回到容家,先去给祖母请安,容老夫人只看珊瑚的脸色就知道无事,对朝华点点头:“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朝华站着没动,说道:“孙女想隔两日去看望舅舅舅妈,清明虽过了,也该去拜一拜外祖父母。”
她没提母亲,但容老夫人还是面露不虞之色。
隔得片刻,容老夫人点了点头:“也好,给你外祖父母上柱香。”
……
直到回了簌爽斋,朝华才松一口气,芸苓给她脱簪挽发,甘棠送上茶汤香帕。
甘棠小心翼翼问:“裴世子没说什么罢?”她人坐在湖边,心都快吊起来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就问沉璧,船上到底说了什么。
沉璧伸出巴掌数给甘棠听,“不会,不能,不愿”。
甘棠没听明白:“那裴世子是不是生气了?”
这个沉璧知道,她摇头:“裴世子没生气,裴世子很高兴。”姑娘说完最后那句话时,她听见裴世子的呼吸都轻促了几息。
趁那会儿,沉璧把嘴里含着的糖给嚼了。
朝华接过茶盅,粉彩瓷盅的盅盖一掀,盅内玉兰花窨的香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她顿了顿才垂眸浅啜:“裴世子问,沈聿是不是我选中的丈夫。”
芸苓手脚一轻,甘棠也微微气滞,二人不约而同望着镜中朝华的脸。
“我说不是。”朝华简单说完,又将小盅搁进木制茶碟内。
芸苓甘棠小心觑着姑娘的脸色,见镜中姑娘脸色不变,一个长出口气,一个眉头微松。
芸苓将朝华半边长发挽起,一面梳发一面嘟囔道:“姑娘的胆子真大,这两回我都心惊胆颤的,姑娘怎么一点儿也不怕?”
朝华微怔,她确实没有害怕过裴忌。
梅林相见时,她还不知裴忌就是那个扒船贼,连那时她也没有害怕过他。
“你们,都觉得裴世子很可怕?”
芸苓瞪圆了眼睛点头:“要不然永安伯家的陆姑娘怎么这样怕他?”论理裴世子还是陆姑娘的表兄呢。
朝华知道裴忌是扒船贼之前就不怕,知道之后,就更不害怕他了。
她不仅不害怕他,在他面前也不伪装。
仔细想来,大约是因为,哪怕在西湖夜舟上,他都没有真的想伤害她。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坦诚了彼此的性格脾气。
不识面目已识心。
朝华手握玉梳怔忪,青檀打帘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姑娘,殷家送信来了,是萧大夫的信。”
甘棠芸苓并不知道朝华通过萧老大夫与裴忌通信,甘棠从青檀手中接过信,又递到朝华面前。
朝华飞快翻面,看见信封底的小花戳,缓了口气。
是裴忌写来的,不是母亲的病有变化。
他们才刚见过面,他又写什么信?
不必朝华开口,几个丫头就退到飞花罩外,甘棠还放下了垂纱帘。
朝华拆开信,目光轻扫,紧紧抿住唇。
甘棠隔着纱帘看见姑娘不说不动也不回信,忍不住忧心起来:“姑娘?要不要我取笔墨来?”
朝华缓缓吁出口气:“不用。”
她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想了想又把揉成团的信纸抚平,压到信匣最深处。
……
裴忌正在王府与誉王谈论舞弊案。
“此案事涉荣王,陛下应当会属意让你来督办。”
誉王听了脸色很不好看,他关上门就是躲清闲的,就怕惹到朝中是非,听到这句还想挣扎:“不会罢,我除了在礼部看看祭祀典礼,可没办过别的事啊。”
“就因你在礼部主过事,这回交给你办才是顺理成章。”科举是礼部主办。
裴忌指点他:“荣王那边要是来走关系送礼,你收归收,记得报给陛下。”
荣王从来没拿誉王这个遗腹子当回事,觉得誉王不过就是仪仗着生得晚,才得了皇帝的优待。
他要是早生个十几年,皇帝待他还会如此亲厚?
“怎么突然就想起我来,我……”誉王苦着脸发愁。
裴忌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你不多办几件事,如何扶持太子?”
“太后愿意扶持太子了?”誉王这话冲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妄图假装他没说过,把场面糊弄过去。
裴忌似笑非笑望向他。
他们都知道,太后对这个孙子的感情很淡。
“我还想提点你两句,这么一看,也不用我提点。”
誉王已经说漏了嘴,干脆多问些消息:“阿忌,你跟我说说,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忌看了誉王一眼,对他道:“外祖母怎么打算的,我如何能参透。”
论理,裴忌该叫誉王小舅舅,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很少论甥舅辈分,坐在一块时,也是裴忌更像兄长。
“你只须记得,打压荣王是圣人和太后都想做的事,放开手去办就好。”
誉王知道,但他又怕荣王突然想起他这个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