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
他上前抱住我：“晴雪，下一次……别再这样……我担心你。”
“苏苏，我答应过你的，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认真地看我：“若是你出了事，即便复活了我娘，你觉得我会开心吗。”
我一笑：“原来，我在苏苏心里的地位这么重要。”
他依然笑着，尴尬的红着脸，拉我走到床榻上端坐的女子身前，道：“晴雪，我给你介绍，这便是乌蒙灵谷的大巫祝，这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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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娘娘曾说，命运脱序，终不得再返常道，苏苏的娘也不例外。听着休宁大人的呼吸，看着她富有神采的眼眸，分明与活人无异，我甚至以为是女娲娘娘欺骗了我。可十多天了，休宁大人依旧和最初一样，每天不吃不喝，不语也不睡，有时还会往屋外走，迎着日头。苏苏心里着急，没日没夜在旁看顾，纵有我们几个轮流帮忙看顾，这样的情况也实在叫人忧心。
渐渐的，我觉得休宁大人并没有活过来，红玉姐的猜测更是让我多了几分肯定，可在苏苏面前我不敢讲。人死之后，灵在大地上散尽，我不相信单凭丸药便能将其重新汇聚，更何况女娲娘娘根本没有骗我的理由。
“红玉姐，人要是活着，为什么可以不吃东西不睡觉，就这样一直睁着眼呢？巫祝大人……真的活过来了吗？”苏苏不在房中，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亡者重生之术，我未曾听说，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于日光下’，令我隐约想到什么，却又寻不到头绪。听妹妹所言，怕是也有所怀疑了吧，这其中多半有诡谲之处。”
我点头：“在幽都的时候，我曾向女娲娘娘问起过复生之事，得到的答案也是……可是休宁大人睁开眼，苏苏那么高兴，我不想……也不敢告诉他。”
“不瞒妹妹，两日前，我替百里公子照看巫祝大人是，曾与她闲聊试探。怪就怪在，那天我问了许多事情，有些与公子相关，有些却全无干系，甚至是关乎我自己一些隐秘旧事，巫祝大人竟从未选错，简直已经不是在与人闲谈，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做出回应。”红玉的眉皱得很紧：“一个死而复生之人，为何竟能窥探他人内心，还是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
“你们在说何事？”推门声响起，进来的是苏苏。他的脸上有明显的疲惫与哀伤，不知道我们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苏苏，我……”
“都别说了！”他的身形开始颤抖：“娘总有一天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现在只是、只是一时如此！”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他却后退几步，轻轻挣开：“……都走吧。”
红玉拉住我，现在的百里屠苏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说的再多也只会激化矛盾：“那么公子也请多加休息，最好能睡上一会儿，莫要太过劳累，我和晴雪妹妹先出去。”
透过纱窗，我看到苏苏跪倒在休宁大人身前，双手温暖着她的五指，残阳将他的侧脸拢上一层阴霾：“娘……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一定……”
第52章 雨夜
天色已经黑了。一声惊雷，映得乌蒙灵谷如同白昼，外面开始下起滂沱大雨。狂风吹得屋檐吱吱作响，我起身去关窗，却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影，休宁大人执意走向谷口，苏苏拦着她，原本梳理顺滑的发丝，此刻被风雨打湿，已是凌乱不堪。
“苏苏！”见他如此，我没有多想，忙打伞出了门。黑暗中的他如此狼狈，原本有神的双眼，现下已因疲惫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你熬了这么久，身子已经撑不住了，怎么能再淋雨？”
他却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一样，拉着休宁大人的胳膊，轻声低语道：“娘，您大病未愈不能出门，跟孩儿回去好不好？”
我拉住他冰冷的手：“苏苏！从你喂下丹药开始，休宁大人就一直往外跑，平日也罢了，现在雨这么大，你为什么不用强把带她回屋中的？你不要自己的身体了吗？”
他木然看着脚下的路，甩开我的五指：“娘……跟孩儿回去吧，等你身子好了，孩儿再带你出去好不好？带你看谷外的集市，带你看美丽的山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娘……你相信孩儿好不好？现在先跟我回去……”
脚下一滑，韩休宁没有预兆地栽向地面，脸上却依旧是平日里的静默。百里屠苏扶住她，自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雨水浸湿衣衫，沾满污秽泥土：“娘，您没事吧？”
“百里屠苏！”我已经有些恼怒，强迫他看我的眼睛，却发现他的瞳孔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什么死而复生，什么人定胜天……那仙芝漱魂丹即便能逆天而行，可这样的休宁大人，难道不是一种驱散不走的阴影？这就是苏苏一直追求的结果么？看着这样的他，面色苍白，极度虚弱，我再顾不得其他，一字一句郑重道：“苏苏，你听好，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休宁大人她……根本没有真正复活！”
他全身一震，双眼让人觉得那么悲哀，却似乎隐藏着一种杀人的冲动：“你说什么！”
红玉不让我如此，可我不能再看苏苏这样下去：“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如要，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苏苏，你眼前这些怕只是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
“不要说了！”他的神情变得凌厉。
“女娲娘娘告诉过我，命运脱序，终不得再返常道。妄图复生死者乃逆天之事，又怎么会有好的结果？你别再折磨自己！”
“风晴雪！！”他将我的双肩箍得生疼，一双血红的眼睛迸射的满满皆是杀意：“娘她睁开了眼睛，也能够行走，现在不能说话，只是因为被冰封太久的缘故，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你为何来劝我放弃？我认识的风晴雪，不会放弃任何希望，也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你到底是谁？还是你回了一趟幽都，便要帮着他们一起来阻挠我的心愿？你本来就是幽都的人。”
这样一番话，他从未有过，我慢慢松开他的手。果然，一个人可以拯救一个人，也可以摧毁一个人，休宁大人让他变得这般陌生。
他扶着韩休宁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竹屋：“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你执意如此，便回去吧，不必留在乌蒙灵谷。”
耳畔一阵蜂鸣，伞柄自我的指间渐渐滑落。同样淋着雨，我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回去？我为了你已经和巫罗巫盼动手，这一次甚至还连累了巫姑姐姐，现在你让我回去，你让我回哪儿去？”
伴着雨水宣泄着眼泪，我转身离开，他却没有追我，而是重重关上了竹屋的大门。我笑了，这笑带着委屈与酸涩，或许巫姑姐姐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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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谷口哭了许久，直到大雨渐停，朝阳投射下耀眼的光辉。红玉曾来安慰过我，可我只是摇头，告诉她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我已经背叛了幽都，与幽都十巫交手，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巫姑姐姐，再也见不到婆婆了。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可当苏苏说出那样的话，有一瞬间，我却隐隐开始有些后悔。
或许他心里是明白一切的，只是迟迟不愿接受事实，毕竟休宁大人对他太过重要。我本不该在意他一时冲动的话语，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让我都那么难受，说没事，真的是骗人的。
回屋换下湿透的衣服，我挑一件白裙穿好，走到厨房做一些简单的小菜。一夜的时间，我已想的很明白，想到幽都中女娲娘娘说过的话，想到苏苏今后无法转圜的命运，我还是狠不下心去选择责怪。他没了族人，也没能复活自己的娘，若是我再离开，他一个人被丢下又该怎么办……
我端着饭菜推开他的门，他仍旧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休宁大人的躯体。见我走进，他的眸中掠过惊讶与欣喜，慌忙走到我身前，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对他一笑。可此时的我，早已疲惫不堪，我用力将它尽数伪装：“守了这么久，吃点东西吧，这样才有力气照顾休宁大人。”
他摇头，欲言又止，沉默良久，将我拉进臂弯用力抱紧：“对不起，晴雪，对不起，我昨天，并不是有意……”
我抱着他，抚着他衣上风干的泥渍，心中的疼痛似乎消失了许多：“我知道，苏苏，昨天是我不好。”
我贪婪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至少现在，他还在我身边，那么便够了。太子长琴，苏苏与焚寂……或许我能为他做的，只有微不足道的原谅。
第53章 焦冥
“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猛然将我惊醒，自桌上爬起，看到的是苏苏满脸焦急的神情，屋内的床榻上没了休宁大人的身影。
“晴雪，有没有看到我娘？！”
他的身形颤抖着，见我摇头，便不顾一切的冲出屋子。外面风雨已停，留下潮湿的水雾阴森彻骨。
休宁大人总是走向屋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每次苏苏都能及时发现将她带回。可或许是时日渐长的缘故，我们每一个人，包括苏苏在内，都已经太累了。她趁我们小憩时走出屋子，万一照射了阳光……我不敢去想后果，我只知道，乌蒙灵谷，马上就要天亮了。
“晴雪姐，怎么了？襄铃在树下睡觉，听见屠苏哥哥的喊声……”
“休宁大人趁苏苏睡着的时候走了出去。我去追他，襄铃，你快去找红玉姐他们！”
有温暖的气息洒在脸上，雾霾渐散，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我看到苏苏用尽全力跑向祭坛，抱住站在祭坛之上的休宁大人，可那具躯体沐浴着阳光，早已散成许多光点漂浮在空中。‘白日散开，夜晚重聚’，我的猜测没错，那颗仙芝漱魂丹根本就是焦冥虫豸，少恭他怎么会……
“苏苏……”
我扶住苏苏的手臂，掌心处刺痛的寒意，大概正如他的内心。他一直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如何跟他言语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可这一次的沉默，我却隐隐觉得有些害怕。
“苏苏，你别难过……”
“也许刚刚散去的，并非我娘。”他伸手去抓空中的亮斑，“多日未睡，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等到晚上。”
风吹乱发丝，惊起一阵波澜，他相信我之前的话了么。若是早些看透，他必定不会这般痛苦，有所怀疑继而被验证，事实附带的便是不可估量的打击。
走下祭坛，靠着枯树坐下，我没有走，这一刻我应该陪在苏苏身边。抬头看着皓日的光芒，美丽，灿烂，可是我感受不到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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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很快降临了。山头方遮住太阳的轮廓，休宁大人便形体重聚，一动不动站在百里屠苏的身边，答案已再明显不过。可百里屠苏依然无声地坐着，不理会任何人，我看到他的眼神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伸手捡起一片叶，他开始吹奏淡淡的曲调。我站起身子想去陪他，却被红玉张臂拦下。
“让公子好好静一静吧。”红玉垂目摇首：“若全无希望，反倒不必这般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似乎得到，终于……还是失去，长久追寻的尽成虚空，此中悲愤与伤怀旁人根本无从体会……”
晚风骤起，衣服贴在肌肤上，却挡不住无尽的凉。苏苏最脆弱的模样可能就是现在，我想上去拥住他，给他力量，可红玉姐说的并非无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心结，到底，还是要他自己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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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不过，你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曲终，百里屠苏将叶子放在韩休宁的掌心，然而她却握不住，任由它自指间无力落下。“如今，你却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你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
迷离的月色，让他的眼角透出一点晶莹，是泪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
“……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他突然走到韩休宁身前，眼中的坚定，让我觉得恐怖，他要做什么？
“如此，便由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苏苏！”我惊恐地跑上祭坛，从未想过他会引火烧毁休宁大人的躯体，纵然那已是焦冥。他转过身来看我，似乎忍了很久的眼泪想要宣泄，可下一秒，鬼魅的殷红却染透了他的瞳孔，被用力咬破的双唇，不住地念着：“杀、杀了你！！”
“苏苏？！”悲伤与愤怒，蒙了心智，激起了心中的凶煞。我挣开红玉的阻拦，跑上前去将他抱住，以幽都灵力助他抵抗。
“……还不走？！晴雪，跑、跑得远远的！”
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静下心来，有我在，有我陪着你，你一定……不会有事。”
“少恭？！”
我听到兰生的声音，回身去看，果见一黄衫男子站在祭坛之下，双手击掌，唇间扬着一抹令人窒息的诡异笑容，正是欧阳少恭：“呵呵，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当真，是一段感人肺腑的旷世奇缘。”
“少恭，你怎么来了？屠苏的娘变成了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已没有了从前的温文尔雅：“哦？出了什么事？小兰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猴儿别去！”红玉一声喝住兰生的动作。果然，我与红玉的猜疑再度成真，可是与焦冥之事一样，这真相知道的已是太晚。
我看着少恭的眼睛：“少恭，那颗仙芝漱魂丹，其实就是焦冥对不对，你一早就知道。为何还要交给苏苏？”
“自然是为了治病救人，圆他的心愿。”欧阳少恭冷冷一笑：“他有求于我，总不能放任不管吧？再者，如今这般，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岂不是比真正的复生还要完美。你说呢，晴雪？”
我下意识去看苏苏。他的煞气本已渐渐平息，现在见到欧阳少恭，又听了他这番言语，夺命的煞气已是无法抑制，几乎就要将他尽数吞噬。
“百里少侠可是要动手么？不如留着些力气去琴川看看。那儿最近突发疫病，为了医治百姓可是费了我不少丹药。”
“琴川？你……”
“唉，小兰是担心你二姐吧？莫急莫急。你二姐的病虽治不好了，但我也没有让她再继续痛苦。她为你缝了一件袍子，我整整等了两个时辰，才让她平静离去。只可惜，你赶过去的时候怕已是白昼，要等到晚上，才能再次一家团圆。”
“什么！”兰生瘫倒在地上：“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少恭……杀了二姐……”
百里屠苏拔出焚寂：“欧阳少恭，为何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