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松开手,将桌上凌乱的杯盏摆好,道一声:“请进。”又是素日冷冰冰的模样。
菱纱进来见我也在,疑惑之余忍不住偷偷的坏笑:“不打扰吧?紫英师叔?”
紫英干咳两声:“你们又去了玄霄师叔那里?”
许是怕被责骂,菱纱忙笑呵呵道:“嗯?哈哈哈,这几天都不见你,近来可好?”
“不劳你们忧心。”他叹口气,“只是往来禁地须得小心,若是被其他弟子看到,却也不好解释。”
“哇!你是小紫英吗?你不是应该板起脸来,好好训斥我们一番?”
“师叔既不阻拦,我又怎能再说什么。”
“既然这样,不如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三寒器吧!”天河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玄霄说,那是天底下三件至寒的东西,可以令他破冰而出!”
“宗炼师公命我听从师叔安排,说不定……正是为了今日。”紫英点头,“我和你们同去,只是三件寒器,你们可知道所在?”
我道:“青阳长老倒是提过几次,你们既已决定,明日我便回清风涧一趟,一来问清相关事宜,二来也向他们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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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天空无比晴好,清澈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
我问清了三寒器之事,却并没有前往山门与他们会合。
我想先去趟醉花荫,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的心中涌起莫名的沉重。
“今日凤凰花开得娇艳,纷繁美景,你来得很是时候。”
两旁的花朵十分繁盛,香气馥郁游离,可我实在无心欣赏。“我只是来散散心。”
沐风笑的苦涩,挽过我手,带我漫入凤凰树下彤红的绚烂:“自你幼时,我便守在这里,只是你知道,为何偌大的昆仑,我偏偏要挑这方土地修行?”
她今天有些奇怪,哪里奇怪,我却说不上来。
“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师妹常常来这儿赏花,我总是远远的,静静的看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你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只是,他虽是凡人,修为却意外地和我这个地仙相差无几,我不敢……不敢让他察觉我的气息……”
她笑得甜蜜,却更像是对懦弱的自嘲:“近君情怯,无以能言……即使他看见我,又能如何,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师妹,只有目光投向她时,神情才会变得那样柔和……或许,这便是凡人所说的恋慕之情,我还是未能明白,也永远无法明白了。”
“沐风?!”
我看着她,内心却突然变得惊恐。
“五百年的修行功德圆满,我就要离开此地,往九重天上去,位列天女,从此怎敢再有情丝牵挂?”她握住我的手:“我放不下许多,更放心不下你。你什么事情都只闷在心里,无人倾诉,我怕你苦了自己。”
若是前几日我还不能明白紫英对夙莘的心情,现在,也尽数明白了。我不想她哭,强迫自己的唇边挂着笑意,可再抬头,她却已红了眼眶。
“不必记挂我,五百年艰辛只为这一刻,你该高兴。”
“我是高兴的。可你的事,我总放不下。你对慕容紫英的事耿耿于怀,何不把心思尽数倾诉于他,总好过压抑心中,徒添伤悲。”
我瞭下眼睑,良久,只是摇头。
“近君情怯,无以能言……你我心境如一,我却不想你落的和我一样的结局。”
我点头:“你说过,情之一字最为玄妙,我本不信命。可现在……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何必强求……”
我不想她再担心:“我会争取的,事在人为,我明白。”
“甚好,这样,纷繁人间,我便再无牵挂。”旋身,沐风的身姿消弭于缤纷落英间,风止树静,远方,传来柔美而清晰的嗓音:“虽有悲欢离合,但身远,心却可咫尺。莫要伤怀,也不必流泪,你的幸福便是对我最好的思念。”
音散,人已不在。良久,我的泪还是淌了下来。
就此别过。沐风,但愿,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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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山门,众人已经等了许久,脸上的焦急若隐若现。
“遇到麻烦了吗,怎么这样晚?小紫英方才还去寻了你一趟。”
我看向紫英:“有劳你了,不过是琐事耽搁了,抱歉。”
他却不看我,只“嗯”了一声便罢。他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来迟,他心中不快?
“天下至寒之物虽不多,但也不少于三件,只是踪迹难觅。青阳长老听闻些许传言,其中之一‘光纪寒图’曾于数百年前在即墨现身,而‘鲲鳞’则是北方大鱼的鳞片,数年前曾游至巢湖附近。至于第三件,长老也不知是什么,只知道藏在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洞。”
菱纱眉睫一扬:“我们先从哪件开始?”
紫英道:“既然都不简单,任何一样也没有差别了,不如就先从光纪寒图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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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在琼华的东北方,依山傍海,风景秀丽。我们到的时候这里满是乳白色的纱幔,寺庙外的大红缎子格外显眼。
菱纱他们去打听即墨的庆典,可我实在没有心情,只独自走到一旁,望着远方的海天一色出神。都说大海能使人忘却忧愁,可现在对我却是无用的。
我抬头,好蓝的天。
碧空如洗,云淡风轻,片片薄云之上,扶摇万里处,便是你一生的归宿么?
九重天上,纷繁盛景,美不胜收,可毕竟高处不胜寒。位列仙女,沐风,你可会觉得孤单?
“蓝珀?”
我扬手拭去泪痕,回头见是慕容紫英。
“夏元辰的女儿被狐妖掳走,菱纱他们前去相救。你……为何在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摇头:“他们当真侠义心肠,反而是我拖了后腿。多余之人,本不该来。”
“你怎会是多余之人?!”他的语气有些激动,沉默俄顷,道:“若信得过我,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积淀心中,会伤了身子。”
“不过是沐风飞升,我心中不舍。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见他许久不语,像是独自思索着什么,只好又道:“我在这儿耽误许久了,也不知道菱纱他们如何,我们快追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紫英点头:“你若释怀便是最好,我们快些走吧。”
第18章 梦殇
隐香山的雾霾凝重,走了不过片刻,衣服便湿漉漉的。偶有红色魅影闪现于白障之中,紫英告诉我那是火云狐,性情温和不会轻易伤人。
但他到底看出了我的骇意,刻意放缓步子,张开一臂将我护在身后。
“唔……”
于通顶小路行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浑身的气力似被抽离了一般。这种感觉与之前并不同,我敢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蓝珀!”他扶我坐下:“是不是伤寒反复?我这里有玄隐师叔的丹药。”
我的额上浸出汗珠,撑着沙哑的嗓音开口道:“有人趁我不备……盗取灵力。你四下看看,可否找到法阵的踪迹?”
紫英运功为我渡气,见我有所好转,抬头环眺四周,道:“东北方向偏僻处,悬着许多漂浮的咒珠!”
我随他走近法阵,眼前所见果然不出所料,是同殇之阵。
“此阵可吞噬灵力,阴险狠辣,乃南疆之人秘法。咒珠护体,咒力刚劲霸道,唯有令施术之人露出破绽,方有可能破解。”
紫英蹙眉:“同殇之阵,当真闻所未闻,我们要如何应对?”
“待我神体分离,魂魄入此咒术之中,用言语相激施术之人。他若心有动摇,法阵就会出现些许异状,到那时,你便立刻将这些咒珠尽数毁去。”
我拿出浣尘玉笛,一曲《离魂》渐起。我看到紫英瞳中的担忧,但很快,清晰的意识便随着乐声逐渐模糊。
“何人?竟有力量侵入此地?那日已经赶走了一个,今日怎么又来了一个!”
我应该已进入阵中。定气凝神,见一男子身着墨色长袍,复杂的花纹是蛮夷之地的巫祝打扮。
我一惊:“梦璃曾说过,陈州有一欧阳小姐被人所害,堕入梦中久久不能醒来,便是你做的吧。她说,你叫厉江流?”
我不敢有一丝懈怠。此人功力深不可测,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稍有轻敌便无法全身而退。
“此事与你并不相干,还是少管闲事的好!”他对我一笑:“不识好歹的话,便让你尝尝万蚁噬体之苦!”
我瞠目:“万蚁噬体……欧阳老爷之死,是你所为?”
“知道的倒不少,既如此,便留你不得!”
我深吸口气,飞身急退,散出灵力便是一招“罡风惊天”。可狂风散去,厉江流的身体却无半点损伤,他竟可凭空接下我七成的功力……
“哈哈,当真是不痛不痒,在我的同殇之阵中,此等雕虫小技简直不堪入目,受死吧!”
“相公,住手!”
然而一声轻喝,自我身后走出一女子,她救下了我。
“明珠,你近来身体不适,怎么出来了?还是多歇息为好。”
我看到他的眸光变得无比温柔,厉江流……他布下同殇之阵,甚至不惜自毁其身,为的只是眼前这橙衣女子,欧阳明珠吗……
“相公,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除了上次那位紫衣姑娘,就只有这位姑娘前来拜访。
外人一旦接近,你的怒气便这样强烈。相公……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她将我从地上扶起:“你刚刚说的欧阳老爷,是我爹爹对吗?”
“明珠听话,你先回去歇下。”
“我不去!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你一直在骗我?”
“……!!”
一道亮光灌入瞳孔,只觉身形一震,潮湿的气息便再次浮于身畔。看来紫英成功毁掉了咒珠。
果然,厉江流是在乎欧阳明珠的,否则明珠的猜疑,不会让他心神大乱。
“……你!是那一夜杀死我爹爹的人!”
紫英本想动手,然而当明珠一声惊吼,我还是拦下了他。
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
“明珠,莫要惊慌……”
明珠躲开厉江流的手:“你到底是谁,怎可这样唤我!这九年之间,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和杀父仇人在一起?”
“明珠,莫要乱了心神,你我如今皆是魂识之态,但你不明法术,切不可六神涣散,也不可步出法阵!”厉江流死死拽住她:“明珠,我杀你父亲是真,与你举案齐眉也是真,对你情义若有半点虚假,但叫我受万蛊噬心而亡!”
“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最恨的仇人,却成了我最亲的枕边人?”
“明珠……”厉江流淡然一笑:“你可还记得陈州城外的吴帝庙?你曾在那里救助过一个重伤之人?我从南疆来到中原,不慎被仇家暗算,侥幸逃脱却潦倒落魄,只能拖着一身的脓疮,在吴帝庙中自生自灭。路人只当我是乞丐,可只有你,虽是千金小姐,却不计较脏污,替我上药,还说要带我回家疗伤……但我无论如何不想以那副模样见你,于是藏身树后,心中默默记下这份恩德。”
他的面容刹那间变得柔和。这于他,怕是一生中最刻骨的回忆。
“我休养半年,伤好了大半,有个中原人请我降蛊杀死他生意场上的对手,可却怎知,那个死于我手的男子会是你最为敬爱的爹爹?又怎知当我即将功成之时,你会进到屋内?那一刻我已明白,念念不忘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原谅我,永远都会将我当做她的仇人……不能真正消去你的记忆,只好将你的魂魄禁锢在梦中,在梦里做一对恩爱夫妻,岂非胜过这许多仇恨?只恨我一时大意,竟让人损及此阵!”
他看向我的目光极为凌厉,好似下一秒便要将我碎尸万段。紫英拔剑挡在我身前,而我站在后面,却再说不出一句。
这一次,或许是我错了……或许正如厉江流所言,无忧的徜佯于梦中,没有世俗,没有仇恨,要比这残酷的现实更加自在。
“你错了!就算梦醒之后再痛苦,我也感激这位姑娘让我不必在自欺中过一辈子!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
泪眼婆娑中,明珠向我浅笑。当她与厉江流对视,嘴角却忽而划过一抹残忍的弧度,“你说过,我们都是魂识之态,我不懂法术,千万不要踏出这个法阵。可是……踏出了,又会怎样?”
一袭橙衣,伴着微风于空中盘旋,明媚皓日耀于身畔,自含笑的唇边,一点一点,褪去残存的生气,敷满死灰般的憔悴。
“欧阳小姐!”
我失声,紫英亦是一震。然而她双足落地,一切已来不及。
厉江流飞步揽住她的身子:“明珠!!你,你为何要这么傻!”
“唔……我的魂……很快就要散了吧……这样,岂非比杀了你,更让你痛心百倍!”
我看到明珠的额头落了一滴清泪:“这是何苦?你死了,我一样不能独活,我们成亲之时,曾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都是梦,如今想来,不觉得可笑吗?厉江流,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到阳寿尽时……每当想起这一刻,就受心如刀绞之苦,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
“也不许……伤害那位姑娘和她的朋友,你我之事,不用牵扯他人。”
“好,我答应你不寻死,也不向他人寻仇,你可满意了?”
“……我,就要死了。一想到你还留在世间,日夜倍受煎熬……”她抬起手掌,拭去厉江流的泪水:“相公……”
“你……叫我什么?!”
“轮回井边,我会等到你,才去投胎。这一辈子,究竟是恨你多一点,还是爱你多一点,到那时……我再……说与你听……”
她死了。纠缠了九年,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
“若是当初我随你回去,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同……若是当初便向你袒露心声,是不是至少,可你看着你活在世上?”
我的颊上有泪,风吹过,一阵刺痛。“这一次,我们到底是错了……是我害死了欧阳小姐。”
紫英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或许这一切,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我想,在那个奇异的梦里,欧阳小姐她……一定有过世上最为精彩的人生。”
第19章 同心
厉江流走后,我在即墨的海边坐了许久,他仇恨却无奈的眼神,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
我觉得窒息,遂抬起头。夕阳的光线刺眼,将天边的云霞染成好看的橙色,像极了欧阳小姐身上的衣衫。
紫英没再劝我,只是安静的陪我从晌午坐到黄昏。他的目光很柔,高大的身躯挡住汹涌的海风,我觉得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