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别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此番出征,咱们是来并肩作战的。”贺霄自来熟地往她身边坐下,二人一正一反的,他盯着她侧脸的半张面具,说:“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咱们不是敌人,是战友了。”
贺霄说着说着就往她肩上捏了把。
骨架匀称,姿态挺拔,看着身板也没什么奇特的,怎的就能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好的身法。
女子之身比肩世上诸多儿郎,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没她这个人精彩。
男人掌心的温度微热,沈北陌到底是担心他认出自己的眼睛,要避讳这个距离下跟贺霄正面对视,她岿然不动平视前方,冷声道:“你少在这攀亲。”
贺霄咧嘴笑着,闲散道:“怎么不算,沈兄于我夫人亲如兄长,对,差点忘了,沈兄算半个草原人,不知道耶正常,按照咱们中原人的习惯来讲,我该叫你一声舅兄的。”
沈北陌面具下的整张脸都紧绷着,额角因为舅兄这两个字狠狠跳了一下。
“灵珑老跟我说起你,她怪想你的。”贺霄接着道,“也是缘分匪浅,之前她还以为咱们见不上了,不成想还能有今日这样的景象。”
沈北陌忍无可忍地慢慢转头凝视他,忍耐沉声道:“手拿开。”
贺霄一点也不恼,能跟她以沈北陌的身份这般谈天,高兴还来不及,笑着收回了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还不知沈兄酒量如何?”
沈北陌皮笑肉不笑盯着他,“跟草原人比酒量,你可真有胆。”
贺霄扬起唇角,“是吗,倒真想见识见识。不过大敌当前,还是先办正事,待咱们退了天缅,有的是机会能一醉方休。”
沈北陌忍无可忍起了身,往船尾躲清净去了。
船只停靠在紫砂渡口,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渡口与紫砂大营之间隔着五里地,中间大多是一些集贸市场,来往的百姓衣着朴素,有的还会戴些面纱头纱,以遮挡风沙。
众人骑马往前狂奔,快速掠过周遭的场景,在经过一处大型的市集之时,沈北陌却是忽地勒马回头。
“怎么了?”负责看管她的两个侍卫立即跟着停了下来。
沈北陌定睛再一看,却是已经找不见刚才人群里恍惚看见的那张脸了,她又再多看了两眼,才打马道:“没事,走吧。”
紫砂大营是最靠近南邵的一处大本营,兵力雄厚,军备军粮也是十分充足,是南邵天心湾被袭击之后,最快接到调令出兵援救的军营之一。
贺霄抵达大营之后便立即与紫砂驻守的主将了解商讨战术去了,剩下的一应将士则各司其职,往相对应的营队而去。
李恪此番担任前锋将军,诸多交接事宜忙活到了傍晚时分,再有闲工夫听自己部下汇报消息之时,才知道沈北陌压根没去天字营入队,一进大营就跑没了影。
“什么?陛下不是专门派了两个御前侍卫跟着他,怎么能叫人跑了的?”李恪有些恼火,但转念又觉得以沈北陌这样心性的人,别的时候或许满身反骨不听调令,但现在的主战场落在南邵上,他应当不会随便意气用事,或许事出有因。
“侍卫说他一来就说想去看看紫砂入海口的情形,被拦了没让,他表面上老实了去天字营,结果稍不留神就跑没影了,已经去追了。”
“紫砂入海口……”李恪琢磨着这地方能有什么蹊跷,随即站起身来,提起鬼火刀往外走,“二爷要问起就说我拿人去了,天黑之前我必把他逮回来。”
李恪骑了马出营,结果刚跑出去没多远,就正好迎面碰上了骑马回来的沈北陌。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或许草原人骑马天生就有股松弛感,那匹黑马扬蹄往前小跑,极听她的话,那开心的状态完全不像被驾驭,跟驮着朝夕相处许多年的主人似的。
但这显然是紫砂大营的马,她今日才第一次骑。
李恪看着人靠近过来,张口第一句就是问责:“沈北陌,你好歹也曾经是个将军,怎的学起那些兵痞子的做派,不遵军令,擅自离营。还有,军服都没换,你这穿的什么玩意。”
沈北陌嘴里叼着根草,从恶鬼面里一口吐了出来,吊儿郎当哼笑道:“我可是发现了战机才特意跑的这一趟,水边上的仗,你们可没我熟。”
李恪半信半疑蹙眉:“你这刚放出来的能发现什么战机?还有,为何不换军服?跟我回去,按律论罪。”
“一身衣裳能有敌情重要?紫砂入海口藏了渡船,你们斥候干什么吃的。”沈北陌嗤笑一声,引诱道:“我在那个贸易口看见靳家军的二当家了,偷渡进来肯定没好事,怎么样,跟我走一趟,活捉一个回来?”
沈北陌原本还想着回去露个脸,晚上再偷偷摸出去,省的还被论个什么逃兵罪。但若是能匡得这傻小子跟她一起走一趟,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李恪一听这话就上钩,眼神都变了:“靳家军的二当家,你说那个靳连城?”
第45章 恶鬼面
贺霄从将军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逻守卫有节奏的脚步声。
副将凑上来小声禀报道:“二爷, 沈北陌沈将军下午就跑没影了,下头的人传信说小李将军出去寻人了,后来就一直没回来。”
“什么?他单独一个人去的?”贺霄一愣,这两人的脾性都冲,若真是言语相争动起手来,伤着谁都不好,“什么时辰的事?”
“酉时前后。”
贺霄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李恪没找到人,这么长的时间他早该回来了, 只可能是出了意外。
“可有说往哪个方向去了?”
副将道:“紫砂入海口。”
听着这地名贺霄反倒是冷静下来些,入海口离大营的距离可算不得近,沈北陌不会平白无故往那边去, 更有可能是发现了些什么。
知道她不是故意藐视军纪, 贺霄心里稍稍松了些, 还是谨慎道:“备马,点一队轻骑跟我走一趟。”
丑时刚过,紫砂入海口边一片静谧,这是一片连绵的水湾, 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水草, 贺霄带人在好骑马的地带搜罗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人迹,但剩下的草湾在夜里视线不明时候搜寻太危险,范围也实在太广了些, 远不是他们这几个轻骑能完成的。
一名将士问道:“将军,现在怎么办, 咱们还找吗?”
水边的夜风微凉,也将贺霄的情绪吹醒了几分,他觉得自己这行为多少有些意气用事了,所谓关心则乱,若这事不是发生在沈北陌身上,原本以他主帅的身份,是不该半夜三更远离阵地的。
即便是战机,也该是命斥候探察先行。
男人还未开口,忽地战马焦躁地甩了甩脖子,贺霄马上意识到有人靠近,示意大伙噤声,翻身下马贴着地面仔细听了听。
密林的方向有动静传来,听着像车架前行的声音,重量还不轻。
这边骑兵刚刚于草湾中隐蔽起来,便见一行人着深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护着中间一架蒙着黑布的大车,往海岸边上走着。
这个时辰,寻常百姓不可能这般鬼鬼祟祟在此逗留,贺霄默不作声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个骑兵弃马跟他上前打探情况。
夏日的水草荡里闷热,却是极好藏身,贺霄沿着坡下前行,隐约听见上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但声音小距离远,只听见了几个‘铁钩’、‘水路’之类的字眼。
他直觉此事不简单,正全神贯注着,忽地拨开前面的水草,一刀毫无光亮的暗芒袭来,贺霄迅速避过面门后回防擒拿,二人短促的交手,不过须臾瞬息,他借着微弱的月华,看见了对方那双透亮的眼睛。
一晃而过,是没戴恶鬼面的沈北陌。
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贺霄,心脏险些直接从嘴里蹦出来,当机立断猛地将他用力往水下一按,两人的身形双双沉进水湾里。
水声被起伏的潮汐声盖过不少,岸上几人并未在意,只往这边远远瞧了一眼,便继续赶路了。
跟在后面匍匐前行的几个骑兵倒是听见了动静,但一眨眼将军就人没了,他们不敢声张,面面相觑,只能目光四下搜寻着。
沈北陌跟贺霄相互捉着对方的手臂,再一齐心照不宣静悄悄破出水面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戴好了面具,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他,压低嗓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若不是天太热,她仗着这四下荒野无人,也不会轻易脱下恶鬼面,谁知道就这么一点疏忽的空袭,就差点当着人的面自挂东南枝。
贺霄面色如常,像是刚才那瞬间并未看清什么,只将视线转向了她手里的鬼火刀,颇有询问之意。
沈北陌压了压自己加速的呼吸和心跳,下巴朝岸上的车架扬了扬,沉声短促道:“靳家军的人,在运什么武器的核心材料,李恪倒挂在那车下面了。”
贺霄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缓慢前行的车架上,沈北陌盯着他的侧脸,这样的月色,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凭她的目力是足以分辨贺霄的样貌的。
他真的没看到吗?
“你刚才……”沈北陌有些犹疑,但话没问出口,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就单指示意她噤声,手往她肩膀上轻巧带了下,示意跟上。
岸上的车架快到水岸前,泥壤开始变得湿漉,为首的靳连城扫眼注意到了地面上拖曳出的痕迹,微眯起眼,抬手示意停下。
“怎么了二当家的?”
靳连城问道:“一百件阔海钩,有这么重?”
车下的李恪浑身紧绷起来,他屏着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在解释说道:“水边上潮湿,印子深些是正常的,属下这就处理干净。”
就在这时,长刀猛刺带起破风声,李恪如灵活矫健的猎豹从车下翻身落到地上。
“杀了他!”靳连城一击不成立即换了方向往车下刺去,周围的几个手下也立刻反应过来,数道兵器往车下插去,亏得李恪的个子不大,又身手了得,险险从缝隙里扭曲着滚了出来。
与此同时,水里的贺霄沈北陌等人也同时暴起,贺霄的动静大,前冲的趋势瞬间引来大半注意力,沈北陌则趁机迂回意欲偷袭。
蛰伏在草湾里的骑兵们也持着兵刃冲上前来,靳连城一看糟了埋伏,尚未来得及下令,就被鬼魅般缠上来的李恪给打断了话语。
水岸边上刀剑碰撞之声铿锵有力,沈北陌手持鬼火长刀,一个大跳悍然劈下,靳连城这厢尚且没甩脱李恪,猝不及防硬接了她这一记猛击,整个人连连后退,兵刃也被震脱了手。
漆黑的鬼火长刀在月色下也没有反出一丝一毫的刀光,挥舞间根本无从辨认,靳连城在这年轻力盛的二人合力围攻之下毫无胜算,随手拽了个小兵推出去做肉盾,很快就被沈北陌由天到地一记劈砍斩杀。
靳连城仓惶后撤,心知今日这车东西肯定是保不住了,也不愿便宜了敌人,当即反手抽出背后漆黑的大火铳筒,扯下油布。
“拦着他!”沈北陌一看不妙,一边往前冲一边朝李恪大叫,李恪拿身体往上生扑,硬是撞歪了靳连城的方向。
火铳筒朝天喷出猛而疾的长长火舌,瞬间将夜色点亮。
沈北陌厉声警醒道:“别让他们点着了,这车里肯定有火油——”
话音未落,天边一支无名火箭咻的与她擦肩而过,精准射在了车架之中。
火势迅速窜猛,黑布被火舌舔舐燃烧,路面的铁器尚且还来不及露出真容,就被轰隆一声巨响炸开。
爆裂的火舌将周围的野草点燃,烧的焦黑卷曲,浓烟滚滚的爆破力太强,靠近车架的人都被这一下给掀飞了出去,沈北陌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烟尘,但不追上靳连城誓不罢休,倒提着长刀往前撵。
大楚骑兵在贺霄的指示下纷纷追上去擒王,火光冲天之下,靳连城独自一人往前赶命似的跑,沈北陌和李恪紧随其后,同时也借着这火光,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水面上,一艘半大不小的漆黑木船。
船上用黑布蒙着高耸的货物,有几个士兵把守着,而船头则是站了一个戴着银铁面具的男人,长长的臂展正将一把宽大的霸王弓拉至满弦。
靳连城以为他是要射后面的敌人,就连李恪也当这一箭是冲着自己来的,随时准备着横跳躲避,结果下一瞬,火箭破风,精准命中了靳连城的胸口,力道之大,将他穿胸而过钉在了地上。
靳连城倒地时候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余光死死往下,想要看一看那元凶的表情,但到最后一刻也只能晕眩的看见满天繁星,很快便没了气息。
船上的面具人笑得戏谑,对着岸边被拦住的沈北陌和地上的尸体挥了挥手,顺利劫走了靳连城藏在紫砂入海口的战利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北陌隔空跟他对视了一眼,但很快就因咳嗽的窒息弓起了腰,那恶鬼面平时都好,这种本就喘不上气的节骨眼上简直要人命了。
李恪赶上前来,先是喘着粗气探了探地上死尸的鼻息,然后见她咳得像要死过去了还不愿意脱面罩,只踉跄着要往草湾树丛里钻。
“你这破面罩还不摘喽,你找死啊。”李恪追上去想攥她胳膊把人扳回来,却是被后面赶上来的贺霄给拦住了,“好了,别动她,让她自己咳一会。”
“啊?可是二爷,他那——”李恪指着自己的脸示意那面具得拿下来,贺霄一边往林子里担忧看了眼一边打断他的话,“没事,她喘不上气知道摘的,你带人去看看火势,风大,别叫把林子烧着了。”
贺霄在林子外踱步转了两圈,见人一直没出来,也担心会不会真呛出事了,便绕了几棵树想往里面看看情况。
林子里的沈北陌伏在水边上剧烈地喘息着,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叫人眼前发晕,她呛红了眼,勾着腰,偏头恍惚往外看了眼,看见是贺霄拦住了李恪,还把他给支走了。
沈北陌头疼欲裂,这口气终于是缓了上来,疲累地原地躺倒,半个后脑勺都浸在了微凉的水里,瘫软着浑身都不想动一下。
她攥着手里的恶鬼面,眼眸紧闭着,脸色在晦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惨白,但胸膛起伏的速度慢慢减缓了,想来是已无大碍。
贺霄隐在树后没出去,想给她多一些的时间放松,免得见着他又得将面具戴上,见人没事便又折返出去看查外面的情况。
火油炸开的火势一时半会灭不掉,但好在这是水边上,也没能蔓延开更大的趋势,李恪对贺霄禀报道:“二爷,我之前藏在那车下面,还是听见了东西,他们天缅人做的这个玩意叫做阔海勾,像是专门用来打水战的,能远远的把两艘船给钩在一起,只要绳子够结实,上面跑人都不在话下。这东西是走水路运过来的,但紫砂入海口的暗流暗礁太多,所以没办法非得过一段陆路。”
此番能半途截下这一车兵器,还叫靳连城身首异处,可算是大功一件,李恪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说得眉飞色舞:“他们就是怕招人眼球没留多少人运送,还特意分了三趟走,也亏得沈北陌那厮眼睛毒,一眼给看着了,这回那靳家军可是吃了哑巴亏,虽然没能毁了全部,但这一车加上补给的火油也不少了,快一小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