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与觉得就算这样也不是一分钱没花,“补房子不得用瓦吗?买瓦也得几两银子。”
姜梨下巴向上一递,“咱们房顶上不是有么?”
拆自己家的房补别人家的瓦?
焦与坚决不同意。
裴宿酒在边上劝他,“不费瓦就得费银子,你得学会变通。”他也不想大热天来回跑了。
焦与给了他一拳。
变什么通?他们拆的是他房上的瓦!
姜梨从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一个兢兢业业的瓦匠,炎夏日头大,一般都是下午过来。付锦衾有歇晌的习惯,姜梨蹲在房上敲敲打打时,总能看见他在树下乘凉。
这人惯会享受,醒了以后会用些茶食水果,姜梨记得他爱吃甜桃脆杏儿一类,最近不知怎么改了口味,换成葡萄了。姜梨蹲在房顶看着,总觉他连后脑勺上都写着一句话。
听说你连葡萄都吃不起了?你看,我吃得起。
姜梨于是跟他较劲,白天不补了,改为晚上敲敲打打,小锤子在青瓦上落下有节奏的“蹬蹬”,有时是一阵急雨,片刻稍歇,在你以为她不敲,逐渐沉入梦乡时,再重复一阵“蹬蹬”。
“门主,林宅那边我们去探过了,没有。”
“门主,沈久玉那里我们也照您的吩咐搜过了,也没有。”
夜里有人跟她覆命,月光打在姜梨头顶,看不见表情,只知道那身形像个玩儿土的小孩子,敲青瓦的小锤子慢下来,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她早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可若不将这乐安翻个底面朝天,她如何肯罢休。
“老冯那里去了吗?”她问。
“去了,他不是住到这边来了吗?前后大门都没锁,家里除了药炉子就是两个小药童,属下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付锦衾嫌薛闲记的方子太苦,把老冯叫过来熬药了,这老爷子最近天天都在这边。
姜梨又问了几个地方,覆命的刺客都说没有,刺客听见她有一个大幅度的吸气,生怕她怪罪,好在她又徐徐从鼻子里呼出来,心平气和地闭上眼,“滚下去。”
她觉得他们很废物,带着一群废物的自己更是头等废物,但是她深知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她舍不得下手,不止是对付锦衾,而是对整个乐安城。
这件事情如若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屠城也好,抓了付瑶、林执、老冯一干人以命换鼎,跟付锦衾做交易也罢,都会有一个突破口。
她不会傻到自己去找,因为在对方的地盘,寻和找都是注定吃亏的词。
心情在这一刻变得很差,手下的青瓦也改敲为凿,动静逐步变大,几乎有了暴躁的趋势。
隔壁听得烦不胜烦,终于发出一声冷斥,“下来!”
姜梨正好没了耐性,随手把瓦片一扔,双脚落地,熟练地从窗户外翻了进去。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的对视,姜梨率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逼急了,我屠了这乐安城!”
付锦衾不说话,更让姜梨觉得郁闷,她说你是不是以为你把我看得很透?“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如今这般只是不想费人费力,念着你们救我的旧情。可这旧情终究抵不过琼弩鼎,你和他们,都抵不过。”
“你嘴硬的时候,是不是从未想过对方能承受你多久?”付锦衾站起身,高大身形迎着月光,映出冷峻的面孔和隐忍的双眸。
他懂她的矛盾,知道她的艰难,但是不代表他能接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他不重要。
“那你想我怎么做?”姜梨同样痛苦,“求你吗?我可以求,你会给吗?我心里是有你,可是我能忘记那些为我死去的人跟你在乐安过一辈子吗?那些撕心裂肺的恸呼你听到过吗?那些被所谓名门正派砍断手脚的尸首你见过吗?那些为了让我活下来而死去的人的眼神你见过吗!”姜梨抬起眼,眼里的疼意近乎将付锦衾刺穿!
她说我没办法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付锦衾,我带着我的人东躲西藏了整整十年,直至有了嚣奇门才算有了立身之本,陆祁阳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我受够了这种苟延残喘的生活,我不能盼着他老死!”
“阿梨。”付锦衾心里也是极痛,他明白她心里有多痛苦,正是因为痛苦太盛,才担心她不顾一切豁出这条命。他不能亲手送她去死,更不会让她单枪匹马的拚命,他有他的部署和谋划,而这些内容——
“这是什么东西?”
姜梨忽然奔着他床前一鼎香炉去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琼驽鼎,任何一样类似炉鼎之物都会勾起她的怀疑。
付锦衾闭了闭眼,在两人擦肩之时一把搂住了姜梨,他沉下眼看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琼驽鼎,就算有,我也不可能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姜梨气得发狂,用力挣扎,他就是不肯放手。他身上有伤,她每用力一分他便绷紧一分。姜梨初时没有注意,后来才想起他的剑伤,她看见他皱眉,猛地一顿,“你。”
付锦衾额头已经浸出了薄汗,他垂眸看她,“知道疼我,为什么不肯疼一疼你自己。”
她舍命去拼,用尽全力活在仇恨之中,她自己不叫疼,可他会替她难受。
姜梨倔强地别开眼,使劲一擦脸上的泪,“我不疼,也不需要别人疼,我的事我...”
扣在腰上猛一使力,姜梨腰身一紧,两人之间近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谁是别人?”他质问她,他到底要做多少才不是她口中的别人!
他那样愤怒,那样伤心,他说阿梨,“你总这么伤我,我亦会痛。”
是谁在咬她的心,是谁在这样的夜里软硬兼施的逼她就范。他将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自己。
她看着他厚密的长睫,浓深的眼,他们之间早就断了,那天夜里,她以为那时他们就断了,可她依然会被他所惑,他偏头去寻她的唇,她躲闪不及,心惊肉跳!
“门主。”
窗外恰在这时闪出一名刺客,姜梨一慌,迅速从付锦衾怀里挣脱开来。
她在慌乱中收拾情绪,方才短短一瞬,竟然想过“投降”。这点心事是不能见人的,再看对面付锦衾,初时也有几分茫然,后来渐渐回神,分明气定神闲,甚至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竟然隐隐有了笑意。
她调整片刻愤而回头,拿下属撒气,“做什么!”
刺客其实比她还手足无措,“属,属下不是故意...”
“回事!”
刺客被她吼地一哆嗦,正色道,“陆祁阳出关了,没对我们的人出手,但是三十六派的人先后遭到了暗袭,尸骨一夜成堆,更有很多小门派直接被灭了门。据外界传言,这些人全部死在嚣奇门刺客手中。属下清点过我们派到外面的人,都是按您的吩咐分散在江湖各处,根本不可能妄动。”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陆祁阳让天下令的人换上了嚣奇门的刺客服,为她的恶名造势。而这场陷害,对于一个恶名昭著的邪派来说,注定是一场百口莫辩的人命债。
当年的雾渺宗,就是这么被群起而攻的。
“我们的人跟没跟?”姜梨问。
“跟了,他们人数众多,分批行动,最近的一批正在朝东舟方向去。”
“东舟。”姜梨皱眉,对江湖上这些小门派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东舟方向。
付锦衾与姜梨同时一惊。
老磐!
第116章 磐叔,走好
东舟在南,每逢荷瓜二月便高热难耐,极难出门。热气像捂在锅里的一口气,活活要把人蒸熟。位于东舟独盛山的荒洲派原本有些地理优势,细风山泉,总比山下多几分凉意。今年却不作美,太阳尤其热烈,“小猴子”们守在溪边泡脚,不时淘气地掬两手水在同伴身上。
有小弟子歪头找师兄聊天,眼里充斥着好奇,“惑跃师兄,再跟我们讲讲鹿鸣山的事吧,我们都没听够呢。”
“就是就是。”其余小豆子立马起哄,“尤其那位嚣奇门主,师父跟她成为好朋友啦?她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听说之前嚣奇门还抢过咱们的定山石,我听说这类刀口舔血的刺客最是冷情狠厉,他们是不是很凶呀?”
惑跃是小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最长,也只是十五岁的一个孩子。上面那些师哥不在了,一把吴钩一颗人头,那是南城夜雨里最惨痛的回忆。
剩下这些小豆子非常年轻,最小的不过六岁,没出过山,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就是与自家门派与嚣奇门的那点“渊源”。
“他们只是看着凶。”惑跃笑了笑,忍不住陷入回忆,“其实人很和善,有大哥哥也有大姐姐,姜门主嘴皮子最利,总跟师父和拂尘老爷子斗嘴。一开始我还生过她的气,后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反而很想跟她亲近。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付公子,长得特别好看,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格外大方。他们每个人都不完美,每个人都有奇怪的脾气和缺点,可这不妨碍他们好。”
“听说他们出门特别有气势。身上所穿刺客服为陇锦所制,样式也极其特别,非寻常刺客服可比。”
惑跃点头,“实在比我们的潇洒很多,通身玄色,头戴同色黑纱斗笠,衣上斜飞一道宝相龙雀纹,以赤色簪丝勾线,姜门主的要更精致些,肩头位置开着一朵两金花。”
小弟子没见过那么精细的纹饰,正歪头想像,忽然有一个孩子叫起来。
“是那样的吗?”
众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上山方向。
那里有一队人马在缓步前行,他们穿着惑跃口中的刺客服,飞着张扬的宝相龙雀纹,惑跃跟着站起来,神情似惊又喜。
“之前说过来看我们,竟真的来了!”
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净脚,快步迎着他们冲过去。
“竟是嚣奇门的朋友来访?节气燥热,怎么这时上山。”
上山的人步伐略迟了迟,似乎没想到荒洲派弟子会对嚣奇门这般热情,为首之人歪了歪头,斗笠下的黑纱也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这不是想你们了吗?”他语气带笑,却是一派冷沉之气。
惑跃微微皱眉,话也慢了半拍,“我们也怪想你们的,您是哪位哥哥?怎么没见到姜门主?付公子来了吗?”
“门主没来。”他还是那般笑着,没说其他人,也没提付锦衾。
惑跃心中疑惑更重,从黑纱下面向上看,想认认对方的脸。一把袖刀从刺客手里滑出,惑跃虽然带有一定防备,仍然没快那把锋利的匕首。
刀尖划破了他脆弱的喉咙,惑跃只来得及看清他陌生的脸,和脸上一道从耳廓到嘴角的刀疤。
“惑跃师兄!”
“你们怎么可以杀人!”
小豆子们胆大包天地冲上来,惑跃想让他们快走,可他发不出声音。对小豆子们来说,这些身着玄色刺客服的人就是嚣奇门的人。
有人在喊“嚣奇门杀人了!”
惑跃想说不是,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抱住他的小豆子死了,企图逃走的孩子死了,山里有人下来,惑跃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艰难一视。
是师父。
姜梨跑死了三匹快马,不敢睡觉,昼夜兼程。她的腿伤裂开了,一路都在流血,她带上了薛闲记,付锦衾带上了沈从愕和阿南,两人身上都有没愈合的伤口,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放慢马度。
良驹宝马能否争得过时间?
姜梨知道很难,因为消息来的太迟,对方速度太快。
策马扬鞭,马蹄在砂砾中疾驰,姜梨伏低马背,带头冲进一条窄径,大路平坦但小路最快,几十匹快马紧随其后,冲入繁密树丛。
“老东西,骨头还挺硬,胳膊差点被他拽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东舟山第一猛士,以力量闻名江湖,看见他那拳头没有,石头一样。”
磐松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嚣奇门”这般相见,他派中弟子所剩不多,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这些孩子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全部跌碎一身骨头,躺与地上。
“说到石头,你看看这个,老家伙刚才带弟子逃命,还不忘抱着这个累赘。”
一名“刺客”将定山石扔给带头的那个。
带头刺客轻蔑一笑,“你不知道这是荒洲派传承百年的宝贝吧?摸一摸强身健体,磨一磨刀剑珵亮,据说传男不传女,传高不传矮,传猴不传人。”
一群“刺客”恶劣的大笑,带头刺客掂着定山石说,“老猴子,你也别怪我们门主,怪就怪你这石头太好用,她回去以后百般惦念,又恐你实在不舍,这才命我们来抢。”
磐松石趴伏在地,浑身是伤。领头刺客见他伸手向前摸索,口中似有言语。
领头刺客侧耳靠近,“什么?”
“你们...不是...”老磐知道他们不是嚣奇门的人,即便初时被宝相龙雀纹迷惑,也很快清醒过来。她的人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如此对待东舟山。
领头刺客脸色变了变,“什么不是。”
他是故意给磐松石留了一口气,他们灭门必须要留下一两个活口,作为口口相传的“传播者”。他们不知道荒洲派陪同姜梨上过鹿鸣山,那场交战传出来的唯一信息只有嚣奇一门屠收两侍主。
她将他们保护得很好,无论是知道真实原委的北部五派还是她自己的人。
她曾说过,老磐,这是我们邪派的事,日后不管谁对你问起,都不能说你上过鹿鸣山。
刺客头领反应了片刻,忽然一把抓起老磐的后领,“你们难道跟邪派有勾结?”
老磐被迫站立,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可以让他活下来,可是他不肯,也不会为了保命去做恶人的爪牙。
他强行稳住双脚,“邪派?何为邪派,是屠杀弱小为邪,还是恃强凌弱为邪。是天下不正为邪,还是借他人之名,栽赃嫁祸为邪!后世不知前代事,我今日若认了,日后子孙如何分辨正邪,靠你们这些畜生浮词曲说,证龟成鳖的嘴吗?”
领头刺客被他扑倒在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磐松石两次与天下令交手,熟知他们的武功套路,若非为了栽赃,他们此刻手里拿的就不该是长剑而是吴钩了!
余下刺客没想到磐松石还有力气,纷纷冲上前来扣住他的双手。领头刺客被他打掉了一颗牙,斗笠在纠缠之中掉落在地。那是一张陌生又阴沉的脸,只有常在天下令行走的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凛刀钱西风。
这人是天下令里的一个小头目,地位不及侍主,只在门众之中有些威信。
老磐再度被摁伏在地,钱西风吐掉一口血沫,带着一腔怒火对着老磐的脑袋狠狠就是一脚。
“老不死的东西!是我们干的如何,是天下令干的又如何?你想替他们喊冤?有命说吗?!”他蹲到老磐面前,抓起他的头发一手将他提起,“你看看这座尸横遍野的东舟山,你的徒子徒孙,你的定山之石,还有你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哪一样不被我们捏在手中。我们想让你们生你们就生,想让你们死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