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向老太太身边的孩子,干瘦,还黑,就问孩子。
“平时吃饭吗?”
孩子说,“吃。”
她又问,“吃什么能把自己吃这么黑,天生的还是中毒了。”
这个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付锦衾担心她把祖孙俩吓出什么好歹,拎着衣领把人往身后一带,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说话便有些不着调,我这便带人回去,您老安心将银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记找我。”话毕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坏,就是——”
姜染大约也知道自己兴奋起来说的都不是人话,攥着付锦衾的衣角,垂头丧气地将脑门抵在他后背上。
付锦衾的话因为她这一磕,略微一顿。他穿得单薄,只在外面披了件连珠纹大氅,姜染带着温度的额角,就透过这一点薄弱,无声无息的侵入进来,带着没心没肺的依赖。
依赖?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么?
付锦衾压下眼,反手把姜染拽出来,恢复常态道,“她脑子不好使,您多担待。”
“您别这么说,姑娘是个好人呐!”
张家和酆记的纠葛,就此因为一纸定契,和猎户婆婆最后的总结,平静无波的告下了一个段落。
但是那句“好人”,却自那日起在姜染耳朵里生了根,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吼”上一嗓子。
她是好人吗?为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不沾边呢?她偶尔能意识到她丢了很多记忆,这些记忆没有一帧完整的画面,悉数都是残片,有些残片使她怀念,有些残片并不让她愉悦。
她不喜欢去触碰这些不愉悦,胡乱晃了晃脑袋,在后院堆着棺材板的空地上,抓起了一把刻刀。
张家只给了她五天时间雕花,她得完完整整地把这笔生意拿下来,不论那些记忆代表着什么,她都只想专心做一个好掌柜。
细刀走边角,大刃削轮廓,扬扬挫挫一捧木屑,很快就在脚边堆成了山。
平灵等人守在一旁看着,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会在棺材上雕花。
“你说我是不是瞎了,她还真雕出一只鹤来。”平灵瞠目结舌地跟林令耳语。
姜染没“疯”之前,用的是一把叫做“鬼刃”的剑,剑身只有半臂长,反抓在手心里,便是这世间最快的利刃,姜染喜欢近攻,被她盯上的人,基本是一招毙命,多用一两个招式都嫌麻烦,现在居然在这种慢活上有了耐心。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林令讷讷的说。
他跟她的时间最短,只知道她脾气光怪陆离,喜欢坐地起价,从来不知道她对死人也能这么体贴。
可惜这份体贴才雕出一点眉目,金主那边就翻了天了。
“掌柜的,别雕了,张家那边反悔了!”焦与踩着雪,火急火燎地连穿两道月亮门,一路从大门冲到后院。
“反悔?”姜染刚把棺材板搬下来准备雕鹤眼,诧异地从板子后面露出一颗顶着木屑的脑袋,“要改火葬,不整个儿埋了?”
“整个儿埋!”焦与说,“但是不用黄梨木了,张进成让咱们随便出一副棺材给他爹下葬,就按三十两银子算,之前那定钱就算全部的银子了。”
“定钱算全部的银子?”变故生的太快,姜染一时半刻绕出不出弯来,拧着眉头扔了刻刀,又听焦与解释道,“张进成花高价买黄梨木,不就是为了在老太太面前挣个好名吗?他想装孝子,从她手里多分点地契,结果这老太太偏心眼,一听棺材定下来了,转手就把大头儿分给了老二,老五家了。”
“这老二,老五是老太太亲生的,张进成是从二房那儿过继来的,很早就不认他自己的娘了,谁承想养的没有生的亲,闹到最后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分到一点零头。”
“他觉得自己亏大了,死活不肯给剩下的钱,张家剩余那几个儿子,也都不肯摊这个事儿,统一说白事本来就是他定下来要办的,就得他出钱。张进成不肯当冤大头,就让府里的人跑来跟咱们报信,说黄梨木不要了,换成普通木头,随便出个殡就算完了,老太太不肯,他就跟老太太吵起来了,现在张家那些人还在宅子里闹呢。”
焦与一口气说了一堆家长里短,姜染一句都没细听,只总结出一句话。
这笔买卖她只进了三十两银子,后续不会再有钱进来了,而这三十两,还都让她给了瘸腿婆婆。
“我那定契呢?找他要银子去啊!”张进成不想当冤大头,她也不是吃闷亏的二百五啊。
“定契的事儿我刚才就提了。”焦与说,“我才知道这种契书还得找官府分管的行会两厢盖印,证明确有其事才算板上钉钉,不然到了衙门口也做不得准。”
姜染头一回做市井买卖,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想来张家老大盖手印的时候就留着这个后手呢。
焦与说,“现在人家不认定契,棺材也是爱给不给,若是不给,他们就随便寻张薄皮棺材下葬了事,我寻了好些人要账都没理会。”
真丧良心呐!他们怎么不干脆给张金宝卷张草席子呢!姜染背着手来回踱步。
“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焦与说,“五两。”
“五两?”姜染一惊,“盘铺子的时候不是还剩二十多两吗?”
一院子人都盯着姜染,好像在问,你平时花多少心里没数吗?
焦与帮她回忆,“咱们刚盘完铺子,您就买了六千响鞭炮,请了一队舞龙舞狮过来开张,对方说白活买卖不接,您就出了三倍。请完以后一高兴,又去承绣坊定制了六身衣裳,其中一身还是满绣,您还不肯吃其忍做的饭,顿顿都在酒楼里买,还有您的用度... ...”
江湖第一刺客门门主,一笔生意就是五千两起底,什么时候在花钱上保守过。就算忘了“前尘往事”,她也是个享受惯了的主儿。
“我不是每顿只点三个菜吗?”姜染很费解。
她想起来节省的时候是很会节省的,拧着眉头思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除了送出去的三十两银子,她还应承了付锦衾十两买狗的钱!所以这趟买卖不止没赚,还倒亏了十两?
“关门,关门!”她刹住脚,对焦与等人道,“里外都关上!要是付锦衾带着狗来找我,就说我病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客!”
五两银子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都不知道呢,再付个买狗的钱,她就得砸锅卖铁了。她要是跟张家人一样,也提出个没盖印就做不得数的说辞也说得过去,毕竟买狗这事儿,两人之间从头至尾都没立过契书。
但她实在不想沦为那类猪狗混账,只是纯粹的想躲过这笔账。
躲,或者欠着,都行,等她有银子的时候再还。可她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这城里总也不死人,好不容易没了一个,还是赔本的买卖!
姜染背着手转了一个来回,仍旧觉得心里不踏实,扬手往屋里一招,将一群人指挥到正堂伺候文房四宝。她站在案前捡了只大圆毫笔,卷着袖子在砚台上舔饱墨,唰唰几笔落下几个大字。而后端详着成品问林令,“你觉得怎么样?”
林令朝纸上瞄了一眼。
我觉得你在作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林令没敢吭声,她自己也并不满意,端着膀子愁云满布的摸了摸下巴,下了很大决心提起来,朝门外递了递手,“贴出去吧。”
“贴... ...大门上?”林令踟蹰。
“不然呢?贴房顶上有人看的到吗?”姜染哧哒他。
“我是觉得您要是想知会对面一声,不如亲自过去。”林令好言相劝。
“废什么话!”她要是好意思过去,至于写“布告”吗?
焦与、林令二人只得领命而去,不多时,酆记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张显眼的白条。
——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
她希望付锦衾看到以后不再与她往来,可这东西贴出去也是惴惴,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有人叫门,而被她假想成债主的付锦衾,这几日根本没在乐安。
他在陪她“布施”之后的第二天就带着折玉出城去了。
第10章 孝义六杰
天色越近隆冬沉得越早,至晚饭时分,位于玉宁地界官道外的酒馆便开始明灯。馆内伙计攀上梯子,吹亮火折子,再翘脚探进去,两边的“时风”二字便依次亮了起来。
折玉为坐在二楼雅间的付锦衾斟了一杯茶,眼睛却注视着窗外,喃喃道,“公子,这头的天儿比乐安冷多了。”同样都是下雪,乐安细细密密,像不听话偏要哭的孩子。这边却似断了生气,满山戴孝,松上飞白。
“孩子身前有山才能无忧。”付锦衾亲手点燃了一炉甘松,看着那香袅袅,从乌金兽的口中吐出,再顺从风意,破窗飘远,连同坠进山涧的残阳一起,将山河苍凉拉进黑暗。
“乱世江湖,枯骨冬藏。”他轻笑。
这里是埋人的地方。
玉宁冬日常年积雪,尤其坐靠官道这边,一旦有快马经过,便要溅起一蹄子厚雪,土地冷硬,山风呼啸,越到夜里越是难行。
行路人到了这个时辰,大抵都会选在时风过夜。一是这处酒馆能打尖,二是,只有这处酒馆能打尖。
“我听说是时风楼的掌柜给官府那边塞银子了,否则诺大一条官道,单就开这一家买卖?”
“就这一家,菜还做的不好吃,一片牛肉能下两碗饭,厨子懒得做饭,一盘牛肉伺候一桌子客人,多点一盘都能让你齁死。”
“那您跟我凑一桌吧?”
“甚好,甚好。”
有人陆陆续续进入时风,江湖打扮的居多,常来常往的商旅过客也不在少数。酒楼里一人一口呼出一口热气,便将室内暖了起来,伙计端着酒菜穿行在各桌之间,除了菜的滋味一般,总体看上去,还算有副生意兴隆的虚繁景象。
月近中天时,酒馆门再次开合,迎进六位生面孔的客人,这些人均数身着道袍,束发露额,脚踏青履。伙计哈腰上前,照例为客人扫去身上风雪,岂料才刚挨上其中一人前襟,便被扣住了手腕。
“无妨,只备些酒菜便是。”扣住伙计手腕之人是个六旬上下的老者,长眉银须,颇有几分善相。手上力道却气势熏灼,伙计匆匆扫过他的手,竟不似皮相上那般苍老,转瞬便笑开了。
“得咧,您几位里边请,不知要用点什么,小店菜色不多,寻常就是一些凉菜和烫酒。”
六位撩袍落座,除了为首老者有几分道家之气,剩余几人举止做派都不似方外之人,甚至有些横相。
“只管捡些荤的上来,谁有功夫嚼菜根,两碟牛肉,一碟酱肘,再来两壶烫酒!”
头一回来。
店内众客交换眼神,心说捡一盘就能吃到你“升天”,还“些”?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再次端着酒菜上桌。其中一人嚼了两口便吐了出来,第一次知道有厨子拿牛肉当咸菜腌的!正待招呼伙计上前,又被老者摁住了。
“六弟,你我兄弟不过在此留宿一夜,何必在饮食上多做苛责。”
酒馆内不止他们一桌客人,除一两桌笑着跟伙计调侃菜色的以外,其余都只作平常,可见这家酒馆一贯如此,旁人都能见怪不怪,他们闹起来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入乡随俗。”老者音色低沉,隐带警示之意,欲待发难的老六只得悻悻坐下。左右四顾,他发现人人桌上都摆着一碗白水,吃之前都先泡一会儿盐味。
老六有样学样,也要了碗水泡着,而后夹起一片牛肉,在口中颠倒咀嚼,塞牙又累腮,恨声抱怨道,“这店也不知是谁开的,做成这样竟也好意思待客!”
烫酒入喉,楼下便渐渐响起了一片划拳行令的热闹,这地界鱼龙混杂,嚷起来便是一幅酒肉当时,熏酣狂放之态。楼上这时偏又悠悠传来一曲琴音,可惜音律并不成调,仿佛一人随意勾弦,逗猫似的,落下几声繁杂细碎的残音。
“掌柜的!这是谁在二楼弹琴呢!”
六人之中一直未能在酒菜上撒出气的年轻男子再度发声,直接将筷子砸到了碗上。
老五见状出声何止,“老六!”
玉宁官道上的人身份复杂,黑道白道都拧在一处,他们身上带着东西,不便在外面惹事。老六虽知如此,却难忍心中烦闷。这琴音像会追着人走,越不在意,越像要往人心缝里扎,这琴音,又轻易不跟人走,粗人听不真切,只有习武之人才会被它扰乱内息。
“大哥!这琴声不对劲!”
其中一人看向老者,这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觉得胸口一阵腥甜上涌,尤其老六,已经艰涩难忍,猛地在桌面上拍出一掌。
“老子倒要看看是谁!”
话毕起身,率先冲上楼去。
二楼一排雅间都是空置的,单有一间坐靠东南角的客房亮着灯。老六步入二楼之后,就谨慎地放缓了脚步,楼下五人随后而至,警醒四顾,只见室内灯火极亮,双门大敞,竟于明亮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不成调的古曲旷如空谷之音,震进人的四肢百骸,越到近处越颠倒心肺,几人暗觉不敌,琴声却在最高处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低沉轻缓的男音。
“孝义六杰,久仰大名。”
光色随琴音收势灭去两盏,六人聚起眉目,这方在两阙摇荡的透纱帐下,看清一道半倚在罗汉榻上的人影。
他穿月白鸟兽纹冕丝大袍,内着山青色广袖常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正半边身子压在高枕里,眸色沉静地看着他们。你说那双眼里有淡漠散漫也好,慈悲善悯,似也不为过。
燃着甘松香的铜兽炉旁置着一把太古七弦琴,微微斜向一侧放置。老者见后大骇,方才那曲琴音竟是他单手所奏,深知遇见了高手,连忙拱手上前称道,“不敢,不知阁下是哪门哪派的朋友,老朽与兄弟只是途径此地,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江湖人在外不讲辈分,除非是自视甚高的名门大派,否则遇到不好应对者,都揣着几分客气,遑论这人很像是冲他们而来。
“得罪倒是不曾。”那人抬手,将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青瓷茶碗上,慢呷了一口,眼中跃出一点玩味,“只是在下听闻,孝义六杰一夜之间便屠了天祈剑刘彦生满门,只为夺取一样宝贝,便分外好奇,是什么样的金贵物件,值得用三十六条人命去换。”
孝义六杰除了名字像正派以外,行事作风全与这四字不沾边,刘彦生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尽数死于他手,连条院子里的狗都没放过。
老者听后神色大变,下意识握紧剑柄。
“敢问阁下可是刘家至亲挚友。”
若是,便是奔着他们的命来的,若不是——
“付某对朋友素来仗义,可惜至今也无此类知己,否则,还能顺势做件为人报仇雪恨的好事。”他语气里竟含着惋惜。
“那阁下的来意是!”老者严阵以待。
付锦衾笑了,一惯有副和颜悦色的好模样,随手落盏,递开手掌,“拿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