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方,住得可还称意?”
是姜梨。
“是姜梨!”
整个栖舞殿,只有沾九夜没有受到攻击,仿佛是被漏掉的,也仿佛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呆愣在原地,迟钝地想要抱起桌上的青瓷坛,可惜早已失了先机,方才错乱之下,他慌了心神,面前哪里还有青瓷坛的踪影。
他惊异看向离他最近乐师。
他生得极白,抬眉一笑时,会有几道轻浅的抬头纹跳出来。
空音令林寄通晓音律,舞姬第一手旋曲就是由他所奏,他甚至没有伪装,是他们疑心太重,只将注意力放在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上。
“太宗主的坛子,你也配抱?”
他在轻轻擦拭青瓷坛上的脏手印,姜梨缓步自屏风处绕出,林令站起来,姜梨接过去,抱在怀里靠前心口的位置。
沾九夜是初次见到活生生的姜梨,他来的晚,不像白不恶和黑不善那些混账东西,它认为自己可以摘得清,至少当年没有参与过那些追杀和围剿。
他似蟹而行,横挪碎踏,跟她打着商量,“姜门主,你我之间应该谈不上仇怨,入您主坛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孟无度。”
姜梨抱着青瓷坛,视线也落在坛子上,她侧身向他,沾九夜在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只觉得她在跟“它”叙旧,他将碎步扩大。
“我只是个从犯,也没动什么手,既然刚才没杀我,现在——也饶我一命吧!”
沾九夜瞅准一个时机,对着姜梨飞出一把暗弩,脚底生风,甚至不敢去看是否射中。他甩开双足,蓄力撞开一侧窗棂,左脚起跃,眼看就要翻越而出。
背后忽然一紧,沾九夜察觉到一股向后收缩的外力。
姜梨左手抱着青瓷坛,右手五指曲张,虚空抓着一刃掌风,控制着沾九夜的行动。那是一种类似市井人家形容老虎,吓唬小孩子的手势,她手小,还有一些肉劲儿,若非没有一声“嗷呜”,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孩子把戏。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虎爪”向左一划,悬空的沾九夜风筝一般撞回到地上。沾九夜不恋战,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继续逃命。姜梨偏头看着他的背影,观赏他无畏的挣扎。
最后一步,她没让他迈出这间栖舞殿。
“上天有好生之德!玉璧山对面就是观音殿。”沾九夜慌乱大喊。
“可惜我罪孽深重,不见观音不拜佛。”鬼刃剑划破了沾九夜的脖子,沾九夜此生的最后一幕,是姜梨收剑,神色平淡地看向他的一眼,“九幽黄泉无客栈,你们先去,我早晚会来。”
栖舞殿渐入宁静,殿外打斗却没中止。
血气熏人,鬼刃剑在剑衣中兴奋轻颤,可是姜梨不喜欢,抱着怀里的‘太师父’提前离场,越过沾九夜和冯舀尸首前吩咐门众,“把这两颗人头吊起来,等孟无度来摘。”
第111章 东南西北四主集齐了
孟无度不知道冯舀和沾九夜死了,如若知道,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坏就坏在他不知道这些,并且仍然对守杀姜梨抱有着无限希望。
孟无度重回玉璧山那日,整座殿宇一切如常。山门无人把守,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软风石阶空空荡荡,都是他离开前的布置。他打算演一出空城计,在姜梨冲上无常殿时带人一哄而上。
而这些设计在此时此刻,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没对悄无声息的环境起疑,没对空无一人的两殿三院起疑,他独自一人迈进通往栖舞殿的高台。山风交错来回,隐约在殿门左右看到两颗摇曳的黑黄灯笼。
孟无度眯了眯眼睛,内心毫无预兆地感受到一种紧缩。黑不善的人头是他从龙门石壁上摘下来的,他知道‘这种东西’与灯笼之间的不同。
抬起的右脚落不下去了,他带着它后退,再退,拧身一顿!
身后站着一个啃着脆梨的小姑娘,他跟她见过许多次面,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她身上总有一种恹恹的戾气,这次再见,不知为何多添了一点活人的气质,她有双孤零零的狼目,有口鲜艳的红唇,她对他饶有兴致的偏偏头,露出一个心情还算不错的笑。
东南西北四主,今日能集齐了。
正好作为她送给陆祁阳闭关之后的大礼。
姜梨杀死孟无度以后去吃了顿午饭,席间有人跪到殿前,她夹着菜挺起后背望了一眼。是被她留下来镇守主坛的黄皮脸,这人人如其名,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干青年,五官长得其实挺精神,就是吃不胖,跟严辞唳手下裴宿酒有几分想像。
姜梨收回视线继续吃饭,殿外黑黢黢的跪着一堆人,全部都是这次被天下令俘到地牢里的主坛刺客。
黄皮脸浑身紧绷,几次吞咽,方鼓起勇气对姜梨道,“属下看护主坛不利,致使孟无度等人进驻,请门主治罪。”
他知道这是死罪,可他仍是惧怕姜梨忽然挥剑的那一下。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动手,她的剑太快,据说快剑杀人,被杀者反而是最痛苦的,因为身首异处的太突然,魂魄来不及离体,会有至少一盏茶的时间,看到自己淌血的腔子。
他的这些“知识”是听外头那些说书人信口胡诌的,他们很喜欢编造姜梨的狠毒,以此达到故事的趣味性。其实快剑不疼,钝刀反而受累。
姜梨没理会黄皮脸愁苦,安安心心吃饭,顺便敲了敲拂尘老道的碗边儿,“吃啊。”
他非要跟她回来,说要看看原来山脚的旧道观。结果来了以后差点哭出来,姜梨把他那房子拆了,做成了一座坟冢,埋尸用。
“你是要把这些人都埋到我家吗?”老道用筷子指着外头的那些人说。
“那里早就不是你家了,你之前也抢别人的,我抢过来自然就是我的,懂不懂江湖规矩。”姜梨一边哧哒他一边给他夹了块东坡肉。
两人没有继续吵嘴,姜梨扒了两口饭,忽然对着黄皮脸抬了下眼皮。
她眼神发直,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她发直不要紧,黄皮脸跪不住了。
“您要不弄死我吧!”
“你爹是不是教书的?”
两句话前后出口,黄皮脸就差自尽了,原来门主这回改口味了,不杀下属,改杀下属他爹了!
“我爹不行啊,我爹年岁大了,他是个本本分分的秀才,虽说一辈子也没拼上个功名,十里八村的孩子也教了不少,您不是不杀老幼吗?”
“我就说他爹是教书的吧?你还说我记错了。”姜梨不理会黄皮脸,转而在饭桌上跟平灵等人较真。
“我怎么记得风吹手他爹是教书的。”平灵还是犯嘀咕。
被点名的风吹手正在殿外跪着呢,听了这话当场就哭出来了,“我爹是教书的,现在都杀教书的爹了吗?我让我爹改行还来得及吗?门主,属下确实守护不利,但属下愿代属下的爹去死。”
饭桌上几个人点头议论,“你看看,这教书先生带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旁的不说,孝顺!”
“可不是嘛,这人就得多读点书。”
“旺儿这次的先生算是有了。”
“吃完晚饭你们去聊一聊,看看谁的爹合适,要那种教了很多年的老先生,岁数不要太大,毕竟舟车劳顿,价钱也谈好,不白教,能把孩子带出来就行。”
于是一锤定音,谁也不知道旺儿是谁,反正旺儿的先生是有着落了。至于剩下那些跪在地上的门众,姜梨只要“爹”,不要命,五刺客各自嘱咐了一遍,以后多看点书,勤练点武,多长几颗防备应变之心就让他们去了。
那一天,是所有嚣奇门刺客最不可置信的一天,他们没想到他们能活,更没想到他们门主,不爱杀人了。
入夜以后,姜梨独自一人去了无常殿。
烛火摇曳的木台上摆放着师父和太师父的牌位,牌位之下便是收着她们骨灰的青瓷坛,太师父和师父都曾对她说过,死后不想入土,若有一日,便将她们的骨灰洒在雾生山,继续看梨花开合,山景清泉。
可惜雾生山不再是她们的雾生山,为了抓她,陆祁阳至今还在山里埋伏着众多人手。四侍主只是他明面上的左膀右臂,是控制三十六派的爪牙。他们阴损跋扈,留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都不算好,陆祁阳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是舍不得罚还是舍不得杀?都不是,他是正派领主,但是他需要够能控制住外面那些人的“小官小吏”,他要造成令主的命令都是好令,只是置下不严,到了四侍主手里“商量”就变成了强制的假象。
“雾生山的地不干净,梨花林的花叶上还染着血。我不能带您二位回去,但是我保证,等我杀了陆祁阳,清理了雾生山,一定重修殿宇,送您回家。”
姜梨将两只青瓷坛子抱在怀里,眷恋的抚摸,“我杀了他四个侍主,可惜还有几个不便这时应付。”
陆祁阳身边另有高手,闭关之时就有天云帝师杜寻和丰赡金环手彭轻涤坐镇。
这些人姜梨暂时不想碰,可四侍主一死,天下令必定会有动作。
她仰着脸盘算,“孟无度只是个跳梁小丑,真正代替陆祁阳处理门中要务的是彭轻涤。杀他需要费些力气,可若跟他提前打了消耗,赶上陆祁阳出关,我的胜算就更小了。他们要找我,就任他们去找,搅乱一池清水,才有时间去办另一件事。”
她不打算在此久留,不管是南户,江北,还是主坛,都不会再分派人手。她打算留三座空城给他们,再分出人马做她的分身,去江湖各处兜转一圈。
她说,“弟子要出去几日,等弟子回来,再带你们去一个清净之地。那里很好,有好吃的油饼,浓醇的豆浆。那里的人很质朴,酱瓜很脆,梨子很香,弟子做了一点小生意,开了一间棺材铺,想来您二位是喜欢的,那里还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怅然一笑,“他太好,弟子配不上他。”
她不敢再去想那些过往,手里摸着冰凉的骨灰坛,仿佛摸到了雾生山的那场大雪,鹅毛飘了三天三夜,冻凉了一地尸骸,冻凝了一地鲜血。所有人都说让她走,所有人都说,阿梨,活下去,别回头。
姜梨抬起袖子掩住刺痛的双眼,微弱的烛火打在脸上,映出红彤彤的鼻头,和撼动的嘴唇。
她曾经也是有师父疼爱的孩子,曾经也是有“娘亲”“外婆”“兄弟姐妹”的孩子,她无意走到这一步,可是她的家被毁了,她的家人,不在了呀。
“弟子就算是死,也会把陆祁阳拉进地狱。”
她打开了一层暗格,恭恭敬敬的将两坛骨灰和牌位收了进去。上次她走得匆忙,没想到会突发旧疾,这次再走,决不会再给其他人再碰到骨灰坛的机会。
三日之后,姜梨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玉璧山。在此之后,天下令管辖之下所有分舵,都在不同时间遭到嚣奇门暗袭。天下令令主陆祁阳闭关,四侍主被杀,门众一时人人自危,真正坐守门中事务的彭轻涤连下三道格杀令。可惜这江湖太大,他们花了八年都寻不到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找到。
仲夏最后一夜,姜梨孤身来到天下令总坛无胜殿,一墙之隔就是陆祁阳的闭关之所,她坐在无胜殿龙骨梁上面无表情的掏出了一只脆梨。
咀嚼时的卡卡声甚是响脆,坐守关口的天云帝师杜寻睁开了眼睛。她进不来,也没打算进来。这扇石门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从关内到关口都布置着无数机关。
“小家伙这是挑衅你呢。”他对陆祁阳说道。
闭关中的陆祁阳并无反应,闭关之时便如一尊石雕,五感尽失,刀枪不入。
杜寻一个人念叨的无趣,又不甘寂寞的一笑,“你是不是也很头疼?”
雾渺宗,是陆祁阳最得不偿失的一场谋划,灭了一宗,结了一仇,留了一恨。
杜寻看向无声无息的陆祁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恨意。他不明白何为世间之爱,更不懂失去之殇。
机关门在这时被推动,杜寻平淡抬眼,这处机关只有三个人知道如何开启,一是他和陆祁阳,二就是风禅手翟四斤。
杜寻最先看到的是满脸褶子的翟四斤,这人比他小六岁,长得傻不拉几,一副凶老头模样,谁看都觉得不怒自威,严肃非常。杜寻跟他褶子不相上下,比他看着内敛,也更善相。
可是今日翟四斤腿脚似有不便,杜寻看向他身上的封骨锁,随后,越过老头儿的肩膀,对上了一个年轻人的视线。
杜寻无声打量来人,面生,落在对方兵器上,眼熟。来人任其打量,年纪虽轻却有金石一般的中正气度。
翟四斤找了处地方歇乏,杜寻笑了,“今日倒是热闹,江湖两派神踪难觅的领主都来了天下令。未料到,天机阁主这般年轻,翟老弟想必在你身上吃了暗亏。”
付锦衾拱手一礼,“晚辈只想见前辈一面,得罪之处望请见谅。”
杜寻请他落座,关门之中并无座椅,诺大一张石台,连杜寻都是席地而坐。
付锦衾不挑不拣,坐在杜寻身侧。当今武林除陆祁阳以外,便是这位大护法杜寻功力最佳,付锦衾敢独闯天下令,坐在陆祁阳闭关之处与他们谈判。杜寻钦佩他的胆识,眼中也颇有几分欣赏,“阁下来此是有何求,或是,因嚣其门主而来?”
一墙之隔还能听到姜某人嚼梨的脆响,付阁主伸展出一点视线,神色不愉的收回,他现在不想提这位门主,并且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人毒哑。
“陆令主想要穹弩鼎,早晚会动到天机阁头上。晚辈为求自保,总要有所动作。”
“阁下预备如何?”杜寻等他下文。
“杀他。”
杜寻大笑,“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后生了。阁主是想,跟外面那位一起?恕老夫直言,纵使合二位之力,也还是伤不到陆祁阳。便如现在,即便老夫不出手,你的上渊荒骨剑也刺不穿他的心脏。”
“前辈所言甚是。那若是,加上前辈,以及武林三十六派呢?”
杜寻神色一肃,“阁下怕是找错人了吧,世人皆知我是他门下忠仆,令中护法,我为何帮你杀他,三十六派为何杀他。”
付锦衾不紧不慢,“杜寻或许不会,但是前武林盟主薛行意应该会。三十六派之前不会,自陆祁阳自毁盟约,留下陈年积怨的今日,有可能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杜寻摇头。
“不管是您还是三十六派,都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嚣奇门与天下令势同水火,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嚣奇门主行事乖张,独来独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恨你们,没人敢拉她入盟,还要提防她心血来潮的明杀和暗袭。而三十六派的反心,终究是有念无胆,每每想起,甚是委屈,每每动念,又恐房倒屋塌。一派基业百年传承,三十六派都想过杀陆祁阳,又因看不到能带动此事的领主和稳定的盟友迟迟不敢进场。至于您,想过重做领主,又恐这么多年人心已散,奴性已成,真要带头挑破这片天,又有几派装傻,几派敢扛?”
“阁下若是来讲故事的就请告辞吧!”
“若说到故事,还真有一桩,晚辈就算不提,前辈也不会忘记。天下令是您一手创下的基业,三十年前,脚下这片江湖还是您的江湖,三十六令还是您的三十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