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尔修斯见安德洛墨达吃完了手中的肉,又转了转还在烤着的野兔,撕下了一条腿,递到她手中,这才接着说道:“说来也十分奇怪,祭司告诉我阿波罗并未点明具体的方法,只是说他在预言中看到了我一定能完成这项任务。
让我不要担心,先乘船离开雅典,去到俄刻阿诺斯的彼岸与黑夜之地再说。我一听,这可太符合我的风格了,我本来就不擅长计划,既然预言之神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许多。”
“一放心,就迷路了?”安德洛墨达打趣道。
“咳咳。谁知道雅典在完全相反的位置,我走了不知多久却连海的影子都摸不着,才知道我走反了。问了当地的人,好一顿赶,晚上也就睡一小会,这不,才赶在船队出发的前两天来到了雅典。未曾想,可能是我太放松了,出发那天差点睡过头,不过好在我还是上了船。”
“难怪那天你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安德洛墨达想起了那天的见面,不由笑了起来,但突然一个更深的、也是长期以来的疑惑又浮现在心头,“你像之前那样连续赶路有多久?”
“一个月吧。”珀尔修斯吃完了手中的野兔,又烤起了一只鸟。
“一个月来都是如此,你不累吗?”安德洛墨达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累啊,怎么会?除了刚上船那会有些晕船,我觉得我没什么问题。”
“看样子,你体力很好啊。”
“那可不!”他骄傲地扬了扬头,“我从小就比同龄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力气更大。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十三岁的时候曾和我们当地一个又名的勇士比赛摔跤,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轻轻松松就赢了!所以,直到波吕得克忒斯出现前,都没有什么人敢来欺负我和我母亲。”
安德洛墨达不语。珀尔修斯虽看上去就像这清澈的溪流般,仿佛一眼能望到头,但实际上,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许他是一片真正的大海,波涛汹涌,蕴含无限的力量。
珀尔修斯风卷残云,消灭完了所有食物。安德洛墨达略有惊讶,看不出他居然这么能吃。
“嘻嘻,我饭量就是这么大,没吓到你吧?”
“没有,”安德洛墨达似笑非笑,“这么多天在船上你可饿坏了吧?”
“是有点,不过克莱安提斯(注解1)还是很好心的,他偶尔会分一点他的食物给我。”
“谁?”
“就是船长。他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但人挺不错的。我从他那还学到了不少有关航海的知识,比如根据风向判定是否适合出海、太阳和星空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什么时候可以松开舵手,什么时候又要紧抓不放。”
“他愿意跟你说这么多啊?”
“没有。除了和他的手下会有交流,他几乎不同我们甲板上其他人说话。但是我不停地问这问那,他只能告诉我了。”
嗯,确实是珀尔修斯的风格。
“甲板上的其他人怎么样?你们相处得如何?”
“我不怎么和他们讲话,我也不喜欢他们讨论问题的样子。他们经常会提到……”珀尔修斯停顿了下,眼神有了几分愠色。
“提到什么?”
“很不好的话题。”珀尔修斯不想再说下去,指了指河流,“血迹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的,你快去洗洗吧。我就在旁边守着你。”
“旁边?”安德洛墨达挑了挑眉。
“不不不,”他脸一下红了,头摇得飞起,“我的意思是我去那棵树后面站着,你放心,我绝不偷看。”
说完,他立即起身,几大步跨到了一棵粗壮的树干后。“我就在这里等着,有事叫我。”
安德洛墨达麻利地脱下衣服,用脚试探着踩了踩水,有些凉,不过是能接受的程度。
出海以来,淡水有限,她只能尽力让自己干净些。
现在,有了这天然的浴池,她大吸一口气,就猛地扎进了河水中,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自然的馈赠中。她在水下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柔软的水草、五彩的卵石以及幼小的鱼苗,她下潜了好一会,直到觉得肺部空气快要用完,才依依不舍地慢慢游上岸。
从河面上看去,珀尔修斯果真如他所言,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后,细细观察,还能发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安德洛墨达没有立刻穿上衣服,而是将沾染血迹的部分又拿去河水中进行搓洗。血迹淡去,但也没有完全消失。她倒也不在意,又将衣服完全铺开,晾在太阳下,自己则挑了一片阴影,静静地站着。
日头正猛,衣服上的水汽也很快匍匐而上,没入空气中,再也不见。虽然还有些湿,但是已完全不影响行动。她穿上了衣服,刻意放轻脚步,偷偷来到珀尔修斯身后。
他的耳朵和连着脖子的那部分果然红透了,一双眼睛直直地落在前方的灌木上,但细心的人会看出他早已神游天外了。
“在想什么?”安德洛墨达冷不丁地开口。
“想你。”话一出口,他瞬间反应过来,先前的淡下去的红晕又浮现在他脸上。
安德洛墨达笑个不停。
“唉,”珀尔修斯认栽了,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明知道的还逗我。”
“我知道的。你快去吧。”
两人清洗好后,又在阴凉的地方休息了会,等到气温慢慢降低,太阳呈现出西落的趋势时,才收拾好东西,向树林外走去。一路上,安德洛墨达又采集了些可以食用的果子,珀尔修斯则是将先前制作好的长矛又削尖了几分。
海边,众人三五成群地坐在树林的边缘地带,正好是两人的必经之路。安德洛墨达放慢脚步,她右手拎着两个捆扎好的头颅,背上则是她的弓箭,海风吹起,带有血迹的衣角飘过众人面前。先前还在谈笑的众人声音逐渐变弱。
“各位,这两颗头是埃洛里安和莱瑞诺尔半人马兄弟的。”
她将绳子解开,随手将头颅扔在了地上,两颗圆球滚动了几下,最后停在了他们的脚边。埃洛里安的头因为血迹遍布,看不见他的脸,莱瑞诺尔的则清楚许多,五官不仅呈现出极其扭曲的分布,还有干涸的黑血附在眼角和鼻孔处,显然他生前也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整个人群一时只剩下被刻意收紧的呼吸声。
“他们对我不敬,我便送他们去地狱了。冥王哈迪斯一定会感谢我的赠礼,毕竟,冥府又多了两个可以供他使唤的奴隶。他如何能不高兴呢?”
安德洛墨达站立在那,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依次扫过,自己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平淡的语气仿佛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大部分人看到了她的神色,没了之前的随意,反而多了一丝敬畏。
然而,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
“你如何证明这就是半人马的尸首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不会是故意来骗我们的吧?”
原来是出发前就曾嘲笑过她的那三人。他们坐在一块,头却抬得极高,鼻孔朝天,摆出了一副势要压过她的样子。
“那俩怪物的尸体还在林子里,若你不信,可以自己进去看看。”珀尔修斯说着就指了指后面的路。
三人瞅了瞅渐暗的天色,一下子又没了声音。
“怎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吗?一个夜晚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哼,我还以为在场的都是勇士呢。”安德洛墨达冷笑了几声。
“你……”为首那人被她的语气激怒,正想上前。
“够了!”一向沉默的克莱安提斯站了出来,就连他的手下也为他这番举动感到吃惊。
“这就是半人马的头颅。我以前曾路过这岛,这两兄弟见我们人数众多,并未攻击,但是他们的样子实在令人过目不忘。她没说谎。你们到此为止吧。”
安德洛墨达想对他表示感谢,但克莱安提斯像是会料到她的举动,又转身朝海边的船走去。其他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纷纷走开,不想再看见那兄弟俩狰狞的尸首。
三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为首那人显然还想挑起话题:“那又怎么样,她……”
话音未落,珀尔修斯一个箭步上前,单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声音中是止不住的怒气:“听不懂人话?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
他左手卡住了那人的脖颈,手臂上青筋毕露,问题中的威胁仿佛真要把人吃了一般。
“没,咳咳……放我……”那人一下就被卡住命门,脸色瞬间发紫,离地的双脚还在空中蹬来蹬去。
他两眼几乎要翻了过去。
旁边两人看到珀尔修斯这盛怒的模样,吓得不敢上前。
“珀尔修斯,放他下来吧。他不值得你动手。”安德洛墨达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臂这才一松。那人好像重获天日,但还是趴在地上咳喘个不停。
“你们给我等着。”他目光凶狠,身旁两人反应却还算迅速,拽起他就跑。
“一群胆小鬼而已。”安德洛墨达对几人的鄙视又多了几分。
注解1:克莱安提斯--意为“荣耀的花”Kleanthes(Κλε?νθ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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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塞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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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短暂的休息,船队在第二天日出涨潮的时候又出发了。
这十多天以来,安德洛墨达感觉好极了。
自从她霸气地宣布了自己的功绩后,先前的质疑声消失了。不仅如此,安德洛墨达还感觉到如果她出现在甲板上,大家要么会刻意避开她,要么就保持沉默,不发一言。
唯一有点烦恼的就是,就在那天珀尔修斯表白了心意后,他愈来愈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意了。
虽然安德洛墨达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货舱中度过,但珀尔修斯好像早就摸清了她的休息时间,总会好巧不巧在她醒着的时候或者和佐伊相处的时候拿着东西出现。
要么是他烤好的鱼,要么是漂亮的贝类,又或者是用木桶盛好的淡水。至于在甲板上,只要她一出现,他就会停下手中的事,满眼欢喜地跑过来找她。
安德洛墨达好几次想开口和他谈一谈相处模式的问题,但这小子就像是能预感到什么一样,每次都能不着痕迹地带偏话题。
安德洛墨达不止一次地觉得他那张脸十分具有欺骗性。
货舱里,珀尔修斯又拿出了他编好的一条贝壳手串。
“珀尔修斯,”安德洛墨达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没必要做这些事情。”
“为什么呀?你讨厌我了?”
珀尔修斯毛茸茸的头瞬间耸拉下去,海蓝色的双眼一下失去了光彩,俊美的面孔上满是可怜的神色。
安德洛墨达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残忍,但还是接着说道:“珀尔修斯,我并不讨厌你。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但是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珀尔修斯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我是自愿为你做这些事情的。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就很快乐。再说,作为一名公主的侍卫,这些不是最基本的吗?”
安德洛墨达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珀尔修斯主动抓起了安德洛墨达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咚咚咚,有力的心跳。
“你感觉到了吗?它是属于你的,我根本无法控制。”
双眼中的温柔已经溢了出来。
安德洛墨达头一次体会到了耳朵发烫,但是自己并不容易脸红,所以他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安德洛墨达,你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光是为你做这些事情,我就觉得自己幸福极了!难道,”他漂亮的眼睛又低垂了下去,“你连这样的幸福都不肯赐予我吗?”
安德洛墨达不再拒绝,就回了一个字:“好。”
珀尔修斯于她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在她成长的过程里,她从不缺别人的示好和钦慕。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同龄的少男少女每次见到她都会主动上前、关心问候。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众人的模仿和揣度。众星捧月不过如此。
乍看,珀尔修斯与这些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安德洛墨达总是觉得珀尔修斯身上有一种纯粹的真挚,不仅是体现在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上,还体现在他对待周围的人和事上。
他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没有什么计划,也不需要什么计划。对美杜莎一无所知,却应下了这个挑战;迷路了也不生气,换个方向继续追赶;被克莱安提斯嫌弃了,也不在意,还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高兴了就大笑,愤怒了就攻击;被戳破心思了也大大方方承认。
生命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次纯粹的冒险,他并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却好像随时都可以出发。
安德洛墨达很羡慕他。她知道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别人无法享受的生活,就必须肩负重任,她不仅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别人而活。
梦境里的自己最后一眼是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也不知她死后,父母和百姓能否重获安稳。但既然她决心做出改变,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确保那只怪物会死在自己手上,就算是同归于尽她也要做到。
只是,珀尔修斯……
“嘿,有人在唱歌?你听。”珀尔修斯抖了抖他的耳朵,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唱歌?”
安德洛墨达回过神来,仔细凝听,确实听到了一阵歌声,且越来越清晰。
她心道不妙,却还是不敢立即确认。她起身走到小窗前,却没有完全打开,只是稍稍扒开了一条缝,瞧见不远处的礁石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四五位美艳动人的女郎。
她们上身赤裸,浓密的头发只能勉强盖住胸前的部位,天鹅似的脖颈微微弯曲,和洁白的背脊形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好些个女郎都是手拿竖琴,半侧着张脸,眉眼中都是妩媚的神色。
红唇微启,天籁般的歌声在无形中锁住了每一个听众。更有大胆些的,上半身正对着船前进的方向,柔软秀美的胳膊热烈地朝他们挥舞着,随着动作的起伏,连头发都快遮盖不住赤裸的部位了。
塞壬!
安德洛墨达悬着的心一下沉入谷底,她立刻用木板盖住了窗户。
早在她来到雅典前,商队的老人就和她讲过塞壬的传说。她当时还不信,世间怎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妖怪。妖怪不都应该是面目可憎,就像那半人马兄弟一样的吗?这般艳丽夺目的模样怎会是妖怪呢?
她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问题,只是回忆起老人的办法,要赶紧堵住耳朵。
她刚想回头提醒,后背就抵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安德洛墨达,你也想吻我吗?”珀尔修斯双目失焦,脸色泛红,两只胳膊抵在了安德洛墨达身后,将她困在了怀里。
他低下头,脸贴了上来,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一下一下轻轻扫着安德洛墨达上眼皮。只要她稍稍移动,两人就会完全贴在一起。
“珀尔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