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看也不看一眼就略过自己跑了?
还扔下这一地的东西?
陆迩傻了眼,转向一旁的陆迢,“大哥,你来京城次数多,京中的女子都是这样彪悍?”
“也并非如此。”陆迢扫过这一地的东西,挑了挑眉。
说起京中女子,他这几日为了躲着家中安排的相看,常常外出赴宴,唯一一个能想起的竟是秦氏女。
她和彪悍可差得远。
若是没记错,刚才那个丫鬟是昨日同她挂灯笼的侍女。
而西面的永昌坊——就是御史府所在的地方。
道中马车上有人探出车轩,嘿了声,“陆兄,你也在这边?”
是几日前因着与清河县主的婚事愁眉不展的沈七。
他这会儿明显开怀许多,叫停了马车下来与陆迢二人同游。
沈七在大相国寺见到了方才的闹剧,这下总算有理由推辞了,心中舒畅不已。但这话不好同旁人说,在京中传出去了恐怕要被清河县主上门算账。
于是这天大的喜悦只能自己憋着,直到刚刚见着陆迢,他过得两三日就要南下,且非多舌之人,正是最合适的倾诉人选。
沈七刚一开口,就和旁边的陆迩对上了眼神,双方都在心中断定彼此是个话篓子。
沈七不负陆迩所望。涛涛不绝,口若悬河,从相看前两日的惴惴不安再到方才的心中大石头落地。
街上的人都换了两拨。
陆迩听完后也是替他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沈兄还要多谢那个人。”
“害,我谢他做什么,这大嘴巴活该。我还是谢谢清河吧,谢谢她肯给出这个机会放过我。”
沈七接着说道,“陆迩贤弟,你若是以后想娶京城的姑娘,可要离这人远着点。”
陆迩好奇,从陆迢身旁探出头问,“这是为何?”
沈七隔着陆迢拍上他的肩,神秘地笑了笑。
“他咒的这个秦家大姑娘我虽没怎么见过,但我妹妹倒是认识,京中闺秀同她关系都是不错,清河今夜不就是为她出头么?秦姑娘还有个弟弟,也颇讨人喜欢。你是不知,他有次受了欺负,满京城都是要为他出头的姐姐,欺负他的那人愣是半个月没敢上街。”
“这还真是有趣。这个秦家姑娘莫非是……”陆迩把脸转向陆迢,京城中姓秦的人家他早前也听过一家,那家也是有子有女,陆迩这时才想起来。
他们姑姑当初可不就是为了个拖家带口的秦姓老男人耽误到现在。
“秦御史的女儿。”沈七忙把话接上。
陆迩一时失语。
三人身后排排禁卫从街上穿过,路边人挤着人,陆迩不由感叹,“这些人还真忙,上元节还要各处跑。”
“可不是,越是节庆他们就越忙,要抓的人多着呢。是吧陆兄?”
陆迢被夹在两人中间,耳边就没清净下来过,他含笑点颌,转而面向陆迩,眼神冷漠地提醒他快些结束。
*
已经二更过半,城门处灯火点点,不时有百姓出入,要回去的多是那些住在城郊的村民。
一个打扮简陋的瘦弱少年正要走过,守门的士兵将其拦下。
“军爷,怎么了。”少年开口,声音嘶哑不堪。
士兵从旁边捡起一盏灯笼递过去,“拿着吧小子,今夜的月亮虽大,但郊外的路可不比城中好走,就你这身板别再摔个跟头,大过节的惹爹娘伤心一场。”
秦霁把手缩在袖子里,接过灯笼低声道谢。
待出了城,眼前只剩一片幽寂的边野。秦霁循着天边引路的星往南走了许久,直到一条拦了路的宽河才停下。
她在河岸歇脚,灯笼里的蜡烛只剩下指甲盖这么一小截,苦苦支撑着一点微光。
秦霁将其放在一旁,拉开了衣袖。细白的手臂只有长长一道红色甲痕,并未见血。
她将颤抖的手伸进面前盛着月光的河水中,借由凉意消去心中的恐惧。
秦霁今日第一次杀人,或许一个,或许是两个。那帮人动作比她想得还要快,快到不容她有一丝迟疑。
她把人锁在了里面,那里有泼在地上的酒,和她放倒的灯烛。
秦霁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和痛苦拍门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她杀人了。
愣神之际,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秦霁顿时心跳如擂,渐近的笃笃马蹄每一下都像踏在她的心口,给她带来无尽的绝望与不安。
眼前平坦一片,可供遮挡的林子在河对岸一里外。
眼下能供她藏身的只有……眼底下这条河。
可是她不会水。
秦霁抿唇犹豫着,回首后顾。
马背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秦霁一只脚也已经踏进了河边浅草。
那人影抬高了身子喊起她的名字,“秦霁”
低沉声音搭载着月夜的风向她而来。
是李思言,只他一人。
秦霁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他下马来到了她面前,一路赶的太急,气息尚有些粗重,“认识路?”
这是头一回他主动同自己说话,秦霁没有回应这个古怪的问题,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要走,要去哪。
她仍旧是问他,“大人有事么?”手捏紧了袖子,面容平静。
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她现在的仪表十分不雅。朴蓝补丁的旧棉袍,头发尚算整洁,扎了个最普通的男子发髻,面上则是灰头土脸。
就这样被他喊出了名字。
“无事。”李思言伸手从衣襟处摸出一个扁扁的小布包。
“这东西给你。”
秦霁伸手接过后,李思言回了身,没打算听她客气。
秦霁不想久留,拾起地上自己的包袱思索着该怎样渡过这条五丈宽的河流,这河两头都不见有桥。
她站了会儿,还未听见身后马蹄声起,疑惑看去。
李思言坐在马上望着她,两人视线相对,他骑到河边,对秦霁伸出手,“我送你过去。”
健马腾跃而起,踏在河中发出阵阵涛声。
涛声停下后,秦霁看见了天边明亮的圆月,和月下的玄衣青年。
心跳有一瞬失频。
“一路保重。”
“好。”秦霁点头。
天明,御史府被烧毁,当夜里面抬出两具焦尸之事在京城传开。
只有一个丫鬟侥幸逃过一劫,在府外啕哭了整个上午,随后有人看到清河县主身边的下人将其劝走了。
秦霁死了这个消息在京中传开了去。
只有少数人才知那两具是男尸。
大相国寺陈公子咒人落水一事也上了民间小报,他因此得了个乌鸦嘴的称号,出门常常为人躲着,甚而有人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陈启在家里躲了一日,在上元节最后一天出门时还听到有人这样说。
他一把将面前的摊子掀翻,怒瞪着旁边的两人吼道:“你们是不是有病,他那天掉水里了怎么可能去害那个姓秦的?”
旁边这两人虽被吓了一跳,但也未惧他,“你这话说的,他非得自己动手?没准就是他找的人放火呢。”
陈启怒不可遏,捏住那人衣领就要动手。被身后巡逻的官兵拦下,那头领笑眯眯的,“陈公子,这百姓的摊子可不能随便砸,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启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顺天府里只……只有他的对头。
*
同样是上元节最后一日,陆迢未能想到自己隔日就要离开京城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他远在江南的母亲甚至请动了祖母来跟着骗他。
前几日的好推辞原是故意教他放松警惕,陆迢一时无话可说,自家人倒是用上三十六计了。
今日早上未见祖母身影,到了上午她身前的丫鬟说老人家在外面看戏去了,又想起去世多年的丈夫,一个人怪道憋闷,叫他这个孙子去陪陪。
陆迢当然知晓是骗人的,只是祖母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他不去心里也不舒服。
到了会乐楼,陆迢由人引到二楼的观席,酸枝木花鸟纹插屏隔开的看座里已有一粉衫女子等候。
女子见到他后起了身,二人互相见礼。
宋萍萍早就见过陆迢,当时只是远远一面,已窥得几分神清骨秀。现下两人离得这么近,她仔细观察着这张英朗的脸,鼻高唇薄,眉目疏朗。她越看心中越欢喜,面上露出了花痴的笑。
陆迢对这么赤裸裸的打量有些不悦,他坐进席间,微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
开口时保持着有涵养的浅笑,“宋姑娘喜欢看这戏?”
宋萍萍跟着他看向堂下,今日演的是紫钗记,会乐楼上下三层座无虚席,
“是呢,他们这出戏又改动过了,李益与霍小玉成婚后并未得罪卢太尉,改成了……”改成了夫妻相处时的甜蜜恩爱。宋萍萍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陆迢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我可要好好看看。”
接下来一直到戏散他都未再张过口。
人刚回京中宅邸,宋侍郎委婉推拒的口信随后就到了。
第007章
陆迢晚间去给他祖母宋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身边的青萍端着食盘远远地走了过来。
“大爷,老太太气着呢,您进去多哄哄她。”
陆迢颔首,从她手中接过蜜渍梅花粥,进去偏厅。
都掀开珠帘走到跟前了,老太太仍对其视若无睹。
陆迢将梅花粥放至一边,笑着坐在下首。老太太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开口:“你还笑得出来!”
“别家小子十七八岁就定亲,你却说仕途才刚刚起步,到处奔波不好耽误女子。后来你调回金陵,总算稳定下来,又念叨有什么桃花劫,不宜嫁娶。比那些神婆弄得还要玄乎。”
“宋侍郎家就这么一个姑娘,精心教养长大,人家看得上你是你走运!你还不知把握机会。二十二了,大哥儿。跟你同年的卢家小子已经儿女双全,你倒好,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陆迢最不耐烦这些唠叨,奈何座上之人是他祖母,只得连连点头。
“祖母别气,是我的错。只是宋家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总不能叫人家姑娘一时喜欢同我去了金陵,日后有家难回。我也是不想她来日后悔,时日久了夫妻不睦。”
“就你借口多,你——”老太太话未说完,陆迩嬉皮笑脸走了进来。
“祖母,怎么镇日同大哥说这么多话,我来这坐不上一盏茶您就叫我走呢?”
陆迩说着看见了桌边的粥,端到自己手中,“这梅花粥凉了可不好喝,都怪大哥坐在这倒了祖母胃口。有人来登门送礼了,大哥去那边接待那些老东西去吧。来祖母,这粥还热着,我来喂您。”
老太太拍开他的手,假意嗔怪:“你这猢狲!”
旁边的丫鬟都笑作一团。
陆迢舒了口气,从陆迩身后快步离开。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赵望翘首等在一旁。
“大爷,行本真人听说您要离京,遣身边的小道童送了句话来,说是祸福未发,犹可化也。还带来了这样东西。”
陆迢瞧了眼他手中刻了经文的黑木匣子,冷声道:“扔了。”
赵望看看匣子,又看看陆迢,顿了一瞬后应声称是。
大爷前些年不是深信这行本真人的话么?一句桃花劫四五年不定亲,莫不是个幌子来的,将他也唬住了?
一时间赵望茅塞顿开,暗骂自己蠢,还被大爷知道了。
隔日,陆迢因着要赴任,先众人一步启程离京。
走的是水路,赶着汴河初春化冰的汛期,十五日内可抵镇江。
他们乘的是名工匠建造的大型官船,可载八百斛,船身由楠木制成,朱漆画刻,进入河道时船帆宽阔鼓起,发出哗哗的破风之声,颇有“身疑龙背生,帆与浪花平”1之势。
渔夫的扁舟在旁边犹如山石比之高山,极易被撞翻,小些的船只都远远地避开了它。
因而陆迢乘的这艘官船在河道上并不算堵,不过五日,就抵达了东昌府。
傍晚时分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越下越大,见不到停势。
船长问过陆迢后停靠在附近的浅水湾,今夜暂且歇在此处。这湾口还停着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客船,同是为了避雨停靠在此处。
雨滴砸在涂了沥青干料的楠木船舱上,发出杂杂切切的崩溅声。
很吵。
这场雨至半夜才停,是时所有人都已歇下,四周彻彻底底静了下来。
陆迢独自起身,走到了甲板上。
夜空经水洗过,呈现出剔透的墨蓝色,一弯新白的下弦月在其中崭露头角。
河面盛着月光,粼粼闪动。
陆迢很快就注意到对面的船只上也有个人没睡,他初时还带了疑心,但见此人扶着船舷干呕了两回后,陆迢蹙眉,去了另外一边站着。
秦霁紧接着又呕了第三回 。
她很少坐船,以前至多坐着游船同其他娘子在湖中玩上半日,上岸时亦会头晕难受。
遑论在这样的水面上飘飘荡荡,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去。
秦霁没吃多少东西,呕的都是些酸水。
呕完后漱了口,总算好过些。
这是第七日。
她蔫头蔫脑地趴在船舷边,撑着一丝神智思索。
金陵还是很远。
坐这条小客船从运河南下到镇江需要十来日,再换马行上两日方至金陵。
她要去金陵为父亲寻一条生路,渺茫又虚无的生路。
秦霁对那位故人知道得并不多,脾气,长相,住处,全都一片茫然。
只知道一个金陵。
濛濛月色下,她依稀望见对面的艘船甲板上立着个人影,于是趴在手肘上闷闷转了个方向,虽然心里明白不会是大费周章来抓自己的,但心中仍然有种排斥。
若是乘那艘定会快上许多,只不知上面又坐着去哪里的狗官。
第二日秦霁在船舱内昏睡了一个白日,到夜间再出去甲板时先前的官船已看不见半点影子。
水上没有新鲜事物,她每日只啃半块饼子,有时也在别的船客那里换些干果。
每日除了在船舱坐着就是在外面吐,日夜颠倒,食欲不振。
秦霁在外透了许久的风后又往船舱客房去,她本是自己出钱包了单独一个客房,但这船家贪心,收的客多。
这船只上男女都有,鱼龙混杂。有单独上船的可怜女子因着钱不够叫赶到过道上睡,秦霁注意到了那些对女子上下窥视的不善目光,便收留她同自己住在一间。
秦霁刚走到客房外,就听见里面窸窣的动静,她站定不动。
“啧,什么都看不到,明天白日去我房里。”男人喘着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