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河从里间走出,见到她后释下重负,换上了笑脸,“声声,我们走吧。”
那夜虽暗,月河却也看到了陆迢的一点形貌,直觉便知这人不大简单。
她拉住秦霁的手,说道:“这间偏殿后面有一条暗道,可直通寺外。平日这些不守规矩的和尚就是从这里溜出去喝酒作乐,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也可从这里出去,我的马车……”
“马车已经先一步离开了瓦官寺,在暗道出口等着。”金陵街上的一家五层高的茶馆,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照乌鬃马的脚速,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渡口,他们的船也正在等人上去。”
司午低头,看着地板上斜长的阳光,又道:“照姑娘离开的时间来算,只怕再过一刻钟,就会被司正他们拦下来。”
陆迢颔首,声音不辨喜怒,“你出去吧。”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陆迢看向窗外,金乌偏西,快要落山,整座金陵城都被笼在一片漫漫金辉之中。
东岸渡口,粼粼波光之中,停着一只长长的乌帆客船,正在等人靠岸。
还要一刻钟才能等到她。
不多时,黄昏未至,便有消息传来,已将秦霁截下。
“姑娘带着帷帽,同魏夫人一起下马车时被属下们截了下来,现照大爷吩咐,请进了河边戏馆的厢房。”
“她作何反应?”
“姑娘不说话,只小闹一番,把厢房的茶盏都给砸了。”
陆迢拧眉,这不是秦霁平日的做派,这次大约要惹她生不小的气了。
“由她砸,只别叫她弄伤自己。”
“是,爷。”
陆迢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天边已经晕染出了第一朵霞云。
秦霁这次要花多久,才能冷静下来?
陆迢未弄清她的,倒是先明白了自己的耐性是多久。
夜幕由东向四方蔓延,渐渐覆满整片天,各家宅院稀稀落落地挂上了灯。
两个时辰后,一辆青蓬马车停在戏馆外。
司巳出来回道:“大爷,姑娘刚刚趴在桌上睡了。”
这点倒是合她脾气。
厢房内点了灯,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桌案上伏着的人影。帷幔上的长纱一直落到腰下,遮住大片身形,却没遮住那人左右各伸了一只的腿。
她身上的湖蓝蛱蝶披风确是秦霁所穿。
可这样鄙陋的姿势,绝不是她。
怒气顷刻便从底下涌了胸口。除去这件披风,她和秦霁哪里还有相似之处?
如此截然不同的二人,竟被这帮人认错关了几个时辰?
陆迢眉心深锁,转身问道:“谁拦的人?”
司巳站了出来,“是属下。”
陆迢冷目扫他一眼,“你明日去领五十个板子,剩下的人领三十。”
在场所有护卫都吃了一惊,有的甚而瞠目抬头。
陆迢黑着脸,语气森冷,已是发怒的前兆。他一字字道:“现在去领人封住渡口,不止此处一个,还有去江省的各个口岸。都盯好了。”
一干人瞬间明白过来,齐声应道:“是。”
陆迢大步走出茶馆,面色沉得能滴出一个大明湖。
赵望刚要去问,便见他家大爷迈着阔步,身上的大氅也扔在了地上。
他快步捡起,直起身时,陆迢已经解开马车所套的鬃马。
赵望忙追上前,“爷,你去哪儿?”
马鞭高高扬起,嘶鸣声后,赵望在一片扬尘听到了陆迢冷如霜剑的声音。
“你回国公府带五十人上瓦官寺,沿路若有可疑人马,一律拦下。”
第100章
瓦官寺。
晚钟敲过两遍,漆黑的夜风也随着这钟声四处飘荡,所到之处似乎都能听到一声冷嘶。
绿绣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房门,对里道:
“殿内备有给香客散寒的梅苏汤,奴婢给姑娘端了一碗。你这会儿喝碗热汤,歇一歇可好?”
秦霁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之上,“我不冷,你才从外面进来,自己喝了吧。”
秦霁说完,没忍住抿唇一笑。
她们现在在离大雄宝殿不远的禅房,绿绣出门前说的是去寮房看看,担心陆迢久久没来接人是找不到这里,回来后对此事倒是闭口不提,还安慰起来了。
她停笔,扭头望向窗外。
夜色铺染,入目只有一片辨不出形影的浓黑。
也不知此时,陆迢会在哪里找自己?
山下,渡口,还有水道。
每一处,他都能搜尽。
陆迢有心防着自己逃跑,就算这次能够脱离掌控,也只是一时,逃不出多远。
秦霁清楚这点,因而今日没跟月河一起走。
桌上誊抄的佛经还有最后一篇尚未抄完,她不再继续,待纸晾干后将其收入了一旁的木匣之中。
绿绣见状很好奇。
姑娘今日下晌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然后便到了这间禅房,除去一个时辰前用过素斋,她其余的时间都在案边抄写佛经。
绿绣探头问道:“姑娘可是今日在殿内受到点拨开悟了?”
“没有,不过是抄来清心祈福。”秦霁将木匣交给她,“这本经书我尚未抄完,你如今去送给净予师父,先存在佛寺里,免得带走沾染浊气。”
净予师父是今日领着秦霁去偏殿的那个僧人,瘦瘦长长的个子,一双眼也是细长,生有几分女相。
他同月河认识,也是他告知的那条暗道。
“好。”绿绣接过木匣。
*
瓦官寺外。
庙会持续两日,第三日已经散了。主道少了两边的小摊和游客,显得格外安静与空旷。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一道马嘶划破寺中静夜。
守门的僧人困意被搅,还未看清门口黑影,一阵风扫过身前,那人已经走进寺内。
陆迢未去寮房,直接闯进大雄宝殿。那里的僧人对秦霁倒有印象,战战兢兢将这位不速之客领到了西厢禅房外。
“那位施主自大雄宝殿出来后,便在此处抄写佛经,刚刚还问了是否有人来找。”
僧人始终隔着他五步远,说完见到这锦衣男子下颌轻点,方如释重负,立刻领着身侧的小沙弥转身离开。
禅房外,陆迢握了握拳。
朴无雕饰的木门,桐油窗纸里透出暖黄的光,里面的隐隐有些响动。
手按在门环之上,陆迢稍顿一回,想起刚才那僧人恓惶的脸色,将推开换成了两声轻扣。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
他来瓦官寺,不过想知道秦霁是怎么走的,可那和尚竟说——她就在这里。
秦霁真的会等他么?
心底隐秘又微弱的期许,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不断冒起又下跌,磋磨着陆迢的神经,催逼着他即刻推开这门。
他用了十成的耐性,才将自己的手从门环处移开。
寒风灌进衣襟,袖口,陆迢一动未动,只是盯着门格上被分成八块的影子。
每一块都在朝他靠近。
门闩硌一声,陆迢的心亦跟着紧了紧。
暖黄的烛光与女子面容一起映入眼帘,视线探进这间小小禅房,再无他人。
开门的绿绣一怔,“大爷?”
心内忽紧忽松的一根弦骤然断裂,陆迢将才晴霁的面色霎时阴沉下去,黑如玄铁。
他指节捏得发白,横眉厉声,“秦霁去了何处?”
绿绣被吓得不轻,立时跪在地上,可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秦霁是谁?
榴园和国公府,都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忙乱摇头,解释道:“奴婢不知,奴婢从未见过此人!”
陆迢只以为她被秦霁收买,怒气更甚。待要俯身逼问,一道带着疑惑的柔声闯进耳中。
“大人?”
秦霁提灯立在廊下,上着一件松青提花对襟小袄,搭藕色褶间长裙。烛光一映,像枝头新开的花骨朵。
她正瞪着杏眸,怯怯看着自己。
陆迢薄唇一抿,叫绿绣退了下去。
眼下这场面让秦霁始料未及。
她适才反悔拿回木匣,同绿绣一起去送给了那个法号净予的僧人。到了大殿,秦霁将绿绣打发回来取东西,这才不在屋内。
隔得太远,秦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看清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面夹袍。
她走到陆迢跟前,碰了碰他的手,“大人怎么只穿这些,不冷么?”
陆迢垂眸,目光落在秦霁脸上,凭她是问是碰,都未有回应。
秦霁只好仰起脸,静默对视良久之后,抬手按在他胸口。
他未着大氅,身上的锦袍像凝了霜,直往外散着寒气。
应是吹久了冷风,秦霁听人说过,南边的风与京城的风也有不同。
秦霁指腹轻压,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一点湿意。
在这样的湿沉之下,是急促的,有力的跳动。
她忽而想起今日下晌。
在偏殿,月河听过自己不走的原因之后,说这种男人得好好遛一遛。
所以自己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
秦霁还在回想,不防被一袭凉意给圈住。
陆迢此时才彻底从缈缈不安中解脱出来。
他虚环着她,下颌亲热地蹭了蹭她浓密发顶,紧接便听到她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陆迢松开她,面色无喜无怒,是淡淡的温和,“回去了。”
他说的回,是回榴园。
两人走出寺庙,赵望正带着人从路那头赶来,阵仗不小。
秦霁心里重重一沉,陆迢比她想得还要谨慎。
心里重重一沉的还有赵望。
他远远瞧见秦霁,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非常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过来给大爷送把柄。
于是赵望利落地调了个头,把一干人带去没有人烟的山上。
秦霁望了眼那边,又抬头看向陆迢,他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可憎。
上马车后,秦霁的困意源源冒出,她抵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没多久就被陆迢揽过去,大氅将她又围一圈。
他轻揉她的腮,脸越靠越近,“下晌在做什么?”
“抄经书。”秦霁如实答。
见陆迢又要想些什么,她忙细声补充道:“还有等你。”
男人的目光显见柔和起来,秦霁撇过脸,重新闭眼休息。
*
这次回到榴园,秦霁与陆迢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陆迢心里一直留着她说答应的那句话,原本缓缓行事的成亲礼也加快了进程。
他们之间的变化,便是远在国公府的松书也有所察觉。
年尾到了,府上事多,陆迢隔几日也回去一次。
他细心地发现,自家大爷这几次回来,戴的发冠都不一样。且穿的衣服,也更偏爱月白色——
同之前住在衡知院的那位姑娘常穿的蓝色很是相配。
这日,松书被陆迢喊进书房。他接过陆迢递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处宅院所在。
“这两日,把这间宅子买下来,不拘多少钱,叫这家人把他们添置的东西也带走。”
松书平日打理陆迢的私账,看后不解,这间宅子不论地段还是其它,都找不到什么可买之处。
且这个地方的宅子还都是老宅,最少的建了也有十余年,若为了住,怎么算都不值。
松书百思不解地应了声是。
国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陆迢要娶亲的消息,不过时间未定,永安郡主还在筹办聘礼,故而一大家人都是心照不宣。
住在榴园的秦霁尚且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她只知道,陆迢近来回得要晚一些,在她身边也不像平时那么端着,还……总是喊她的闺名。
他好像,快要信她了。
下晌,秦霁睡醒后,绿绣告诉她,陆迢派来的马车正停在榴园外。
“大爷说姑娘的首饰许久没换过了,特派了车马接姑娘去明玉阁挑些新的。”
绿绣说起明玉阁这几个字,语气中又是高兴,又是歆羡。
“明玉阁虽然不大,可里面的东西都是极好,一天只接一位客,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到里面的东西。”
秦霁梳着发,等她说完,也应和似的笑了一下。
马车在明玉阁外停下,秦霁进去选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天色大不如先前,乌沉沉像是要下雨。
绿绣摇着她的胳膊往旁边茶馆二楼一指,“姑娘快看,是大爷在等您。”
秦霁抬头,陆迢果然站在窗口望着她笑,口型说了个“上来”
秦霁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后摇摇脑袋,装作没听懂。
待那人离开窗边后,她撇过脸,才要移步,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小哥。”
这个声音,秦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过。
语气还是同记忆里一样亲昵。
秦霁折过身,梅娘已走到面前。
她的穿着比起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深青棉袍,头发是用布巾包的最简单的妇人发髻。
梅娘浑身上下别无它饰,只发间簪着一根发旧的银簪。两个耳朵也无坠饰,只留下空落落两个洞,像是谁的眼珠嵌在了里面。
唯一未曾变的,是她脸上的笑,
梅娘热络打招呼,“果然是你,我打对面经过,还只当是哪个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到你,又觉着比那些夫人小姐更贵重了。”
秦霁对着她这张笑脸,没能找出半句要说的话。
梅娘到底是梅娘,见她要走,直接挽住了秦霁的手往一边的茶馆走,“今日真是巧极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还能再见,我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什么人,放开我们姑娘!”绿绣过来挡她,被梅娘屈肘暗暗顶开,“小丫头,我同你主子是旧相识,一起喝杯茶而已。”
秦霁眼神示意绿绣不要担心,跟着过来。一面回过头来看梅娘,气到好笑,“我与你是什么旧相识?现在松开我还算你识相。”
梅娘没松,天上下起细雨,她索性真将秦霁带到了旁边的茶馆,寻了间一楼的厢房。
一坐下,她脸上的笑便添了冷色,配着那双狐狸眼,看上去阴恻恻的。
“小姑娘,我知道你现在正得知府大人的宠,可你也不能喝完水把我这个挖井人给忘个干净。”
“当初在沉鱼阁,是我暗示你那里有一条路。成花夜那晚,亦是我给玉梅的水里下了东西,否则哪有你进那间房的机会?你不该好好谢我?”
“嗯,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秦霁好奇地看着她,“那你想找我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