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是前朝沿袭下来的传统,原是一年一次,后来改成了三年一次。其余倒是没有变动。
年末,天子携群臣去京郊围场狩猎三至五日。从所得到的猎物选出最好的那些用于祭天,天子为先,向上天祈佑,愿来年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冬狩能够随行的大臣皆是三品及以上,朝中重臣,且按照惯例,或多或少得带上两个家眷。届时公主们皇子们也会过去,小辈也需。
秦霁爹爹已经官复原职,她此次定会收到宫里的帖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解。
“我要准备什么?”秦霁打出一张牌,抬头对上两道惊讶的目光,愈发觉得奇怪。
“你们都准备了什么?”
“我们不去。”她们同声说道。
“为什么?”秦霁刚问完就明白过来——她们都成亲了。
月河轻捏秦霁颓下去的脸蛋。“这回冬狩不比寻常,随行的世家子弟中还会举办一场比试,说是考量,其实呢是为了给康阳公主择婿。”
清乐在旁边接过她坚定的目光,投向秦霁。
“声声,你这次过去,好好留意一番,说不准就摸到了如意郎君。”
两人面上都是神采奕奕。
秦霁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干咳了两声,“我不去!”
第116章
清乐先行回了府,剩下秦霁与月河,待了好些时候,月河问道:“你家的马车还没回来?”
秦霁如实点头,马车送秦霄去林苑了,应是等在那里。
月河笑笑,“我送你回去。”
秦霁没有即刻答应,“马车回来没看见我,只怕要满大街找人。”
“这个好办,留个人传话便是。”
“留谁?”
秦霁问完,月河与她对视一眼,一起转向小桌上正在敲核桃壳的彩儿。
把事情交给彩儿后,秦霁同月河上了马车。
马车穿进一条街巷,正是无人的地方,那头却忽然窜进十数人,狂跑而来。
这些人多是无赖打扮,唯有领前跑的那个与旁人不同,身上的衣衫褴褛,跑起来也比旁人要快上一截。
车夫定睛一看,拉停了马车,在外道:“夫人,是……是二老爷在被人追杀。”
“二叔?”月河眉心一拧,这人最爱往赌坊里去,屡教不改的性子,前次还在家里闹了一场,已经十余日未曾归家,这回只怕惹了不小的麻烦。
正在思量的空当,那群人已经擦着马车跑了过去,月河吩咐道:“别停了,先去秦府。”
车夫应声挥鞭,然而没走多远,刚刚拥挤的人群动静重新出现在马车后。
一个声音道:“就是那辆马车,是我们……们家的,有钱给你们。”
月河在车里骂了一句,车夫也反应过来了,握着缰绳,一下都不敢停,奋力驱车向前。
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岔子。马儿不知绊到何物,嘶鸣一声,发起狂来。
马车控不住左右摇晃,秦霁与月河双双下了马车,后面那群无赖眼看就要追上来,秦霁拉紧了月河的手,奋力往前跑。
她太着急,转过又一条巷尾,来不及抬头,撞上了一堵极硬的人墙,额角撞得生疼。
那人身后跟着官兵,一声令下,追来的无赖即刻便转了方向,四散而逃。
“月河!”一道男声擦过身侧,秦霁循声望去,是月河的夫君。
“二叔闯下大祸,我才得到消息去请官兵寻人。你怎么被追上了?有没有伤着?”
夫妻在一旁细细叙话,秦霁放了心,捂着额角转回来。
面前那堵人墙还在。
陆迢垂眸把她打量了一遍,月河的夫君走过来,“今日辛苦陆侍郎带人,后面的杂活我去做,抓到人了一定先送去你刑部。”
“不急。”陆迢道。
他这样说,月河的夫君放了心,叫人将受惊过度的月河送回府,又带人继续去追刚才跑散的无赖。
巷尾忽然变得空空荡荡。
秦霁后撤一步,折身离开,行至转角处,一道不怎么清晰的人影投在跟前。
她停了步。
墙后是先前掉队的无赖,如今两头都有官兵在寻人,出不去,只好躲在这里。听到要送去刑部后便一直惴惴不安,眼看要被发现,管不了许多,咬牙提刀,一个跨步先冲了出来。
刀刃在日光下泛着浊光,秦霁呼吸一滞,接着就被环腰抱起,玄色宽袖在视野中一拂而过,迎着刀刃劈下的方向挡在她身前。
秦霁被陆迢护到了身后,那无赖提着刀,却不急陆迢身手迅捷,几下便被掣在地上。
赵望来迟一步,利落地把人捆起来,回身看见陆迢滴血的衣袖,心中失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躲那么远了。
事已至此,他拱手:“大爷,这附近只怕还有藏着的杂碎,您又受了伤,此时出去不安全,你们不如先到后面的屋子里躲躲,属下先去请大夫,将周围搜寻一番,再来告知于您。”
他领着陆迢和秦霁进了几步外的一间杂房,这房子才搜过,临时歇脚挡风不成问题。
转眼屋内只剩下秦霁和陆迢。
秦霁环视周围,房梁挂着张张蛛网,四处积灰。走一步,便落下一个脚印。
此处荒废了应有些时候。
门口摆着个镜台,上面却没有镜子,也不知是拿去做什么了。
秦霁轻轻挪步,没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进来的有些莫名,她其实……也可以去外面等。
“咳……”
倏地,身后传来一连串咳嗽声。
秦霁止步在门前,抬至一半将要去拉门环的手亦放了下来。
陆迢刚刚替自己挡的那一下,伤口着实不浅,光明正大把他撂在这里,秦霁做不出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动作没能快一点,这会儿想装忘记了都不成,只得回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语气中含了关心,但是不多。
陆迢掀起眼皮,脸上因血色不足,透出些微苍白。
“冷。”
他今日穿的是玄锦宽袖直裰,上有银线刻丝竹纹,乍眼看去通身的玄色没有异常,可倾身细瞧,便能发现他衣袖上面的竹纹,已经从银白浸成了暗红。
流了这么多血,不冷也怪。
秦霁抿起唇瓣,抽出帕子,在他手臂紧紧绑上一圈。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将就一下。”
如她所言,屋后的巷子里,司正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拉着大夫,正疾步赶过去。
他刚迈出巷口,就有一道身影拦在面前。
“赵哥,你先回来怎么不在里面守着大爷?大夫已经找来了,我们快进……哎哎哎你挡我路做什么?”
司正着急道:“大爷身上还有伤,别给耽误了。”
要不说这人到现在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赵望叹一口气,暗自庆幸,得亏是他先回来。
要是让你们闯进去,才真是耽误了大爷。
“趁现在没人看见,先把大夫送回去,大爷那边我来交差。”
“可是……”
赵望推着他转身,肃声道,“什么可是可是,你要是非得进去,我可捞不起你。”
“要是还想不明白,去问问你司午哥哥。”
屋内,秦霁等了许久,外面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但却只有一人。
进来的人是赵望,“大爷,剩下的人都抓到了,只是这附近没有大夫,也没有药铺。”
不必再等下去。
陆迢转向秦霁,“走吧,我要回府,先送你回去。”
秦霁想了想,没有推辞。
马车在秦府停下,秦霁掀帘,不防又瞥见陆迢苍白的脸色。
已经有一会儿,他的伤口还没做处置。
犹豫稍顷,秦霁抿紧唇瓣,仍是一个字也没提。
将要进府的时候,赵望在后喊住了她。
“姑娘。”
秦霁顿住脚步。
赵望顾不得许多,“我家大爷晕倒了,姑娘可否收留他一下。”见秦霁无动于衷,又道:“姑娘不知,我们大爷前阵子受过一场重伤,近些时日来,身子总是虚弱。”
秦霁回过身,看他面色急切,不是作假,黛眉微微颦了起来。
赵望抬手保证,“劳烦姑娘寻人给大爷包扎伤口,把他的血给止上,我们绝不多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霁停了停,道:“等着,我让人抬他进去。”
“多谢姑……秦小姐。”赵望后知后觉,忙改去称呼。
扶风撩开车帘的时候,陆迢已经睁了眼,他沉默思索一阵,退回原处。
陆迢扶着车轼自己踩下马车,目光寻到旁侧的秦霁,思索一会儿,对她笑了笑。
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不好,秦霁一垂眼,看到了他衣上的血,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
怎么说这人都是因为自己才受伤。
她唇角抿成一道淡粉的直线,“家里有药,先给你包扎?”
“好。”陆迢低声应。
秦霁不与他多话,旋身进府。
她面上平静无波,但心里已经纠成一团。外面停了谁家马车,府上有客人在。这个时辰秦霄应当练完弓箭回来了,爹爹十有八九也在家。
秦霁绝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与陆迢有往来,脚步越来越快,生怕慢上一点,自己就要后悔。
陆迢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刚刚是真晕了。
气晕的。
他看着她下马车,视线送她到大门口,冷不丁瞧见了秦府角门外停着的马车。
那马车陆迢见过许多遍,即使不挂姓氏,也知它的主人姓李。
李思言。
他手上那桩案子已经了解,再没有需与御史台往来的事情,既没有公务,为何会出现在此?
陆迢眸光暗了下去。
此人对秦霁的心思一向就不清白,他早就知道。
纤柔的身影就在眼前,陆迢心头忽地一滞。
那她呢?
她是怎么想的?
秦府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秦霁领着他进了前院,暂且没见到旁人,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厮坐在廊下烤火。
他们大约都在正堂,窗下隐隐传出些说话的声音。
秦霁没有犹豫,避过长廊,直接走上小径,跟在她身后的陆迢却停了步。
“秦霁。”对上不解的眼神,陆迢道:“我不过去了,倘若方便,我在树后等你,你直接拿药给我如何?”
除去上次道歉的时候,秦霁还没见过这样通情达理的陆迢,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微微的诧异过后,秦霁定下心神。
陆迢即将要迎娶的人是兵部尚书的次女,而清乐是她的嫂嫂,自己与清乐往来亲密向来不是秘事。
陆迢比她想的还要谨慎。
秦霁点点头,“那你不要被人看到。”
不去是陆迢自己选的,可看到她就这么答应了,他心底仍不好受。
凭心而论,他自然想去秦霁的闺房坐一坐。看看这些日她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屋内是什么摆设,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不行。
他要的不只是一时半刻,而是以后和她的每时每刻。
陆迢来过这里一次,她父亲对他是何态度显而易见,这次自然不能再背着她的家人偷偷摸摸进去。
陆迢嗅过她发尾飘过留下的木樨香,“好。”
就这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天不遂她愿。
秦霁刚刚折身,正堂的窗户从里推开,秦霄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要走的秦霁。
“姐姐——你”
他的话音在看到陆迢的时候戛然而止。
秦霄只花两息就记起了这张脸,这是当初追在他们马车后面,拦下姐姐的人。
秦霁停下来,眼睁睁看着窗下又多出两个人。
十目相对,秦霁忽然觉得京城好小,她家也好小。
小到此时连一个能将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也没有。
秦甫之和秦霄看见陆迢,脸上的笑意一齐沉下,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李思言掠过陆迢,压下错愕,望向了秦霁。
陆迢更早感到这道视线,挪步挡在秦霁身前。
秦甫之和秦霄一起变成黑脸。
纵是一向不表露情绪的李思言,也蹙起了眉。
秦霄头一个跑了出来,拦身挡在秦霁身前,警惕道:“怎么又是你?你——”
秦霁捂住他的嘴,快速说道:“爹爹在这里,不许多说。”只一下就放开了他。
屋内两人随后走过来,秦甫之一手负在身后,看了眼秦霁,继而瞥向陆迢,把他手上的伤口收入眼底。
“这是怎么了?”
秦霁把街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全程的称呼都是陆侍郎。
秦甫之面色稍霁,朝陆迢拱手道谢。
陆迢连伤也不捂了,先去扶他,“举手之劳,御史不必多礼,都是我该做的。”
秦霁瞧了一眼陆迢的手,道:“路上未能找到大夫,爹爹,先让人给陆侍郎包扎伤口吧。”
再不给他上药,血都快流干了。
经秦霁一提醒,他们才重新注意陆迢身上的伤口。
陆迢好不容易听到她关心一句自己,偏过脸,看见的却是挡在秦霁身前的秦霄,清秀的少年换了神情,与他一笑。
“我会包扎,我来帮陆侍郎。”
秦甫之在一旁颔首,让人去取药来,对秦霁说了声“好好歇着”,随后把陆迢请进了正堂。
风穿梧叶,声声清响。
一眨眼,秦霁面前只剩下了李思言,她这才发现他也出来了,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像一棵没有声音的树。
秦霁没走,与他相对而立。
“你——”两人一齐开了口。
走到远处的陆迢脚步一顿,秦霄抬头,“怎么了?”
既然救了姐姐,也不是那么罪不可恕。
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垂睫掩去眸中晦暗。
“无事。”
走进正堂前,他回过头,梧桐树下站着一对俪影,枯黄的叶片飘落,秦霁眸子一闪,面上展开了清甜笑靥。
心口仿佛被钝物敲了一下,又闷又涩。
第117章
梧桐树下,秦霁请求李思言不要将当初在济州遇到过自己的事情告诉旁人,更不能谈起她与陆迢认识一事。
在听到李思言说出“从未与旁人提过,以后也不会。”后,便大大松了口气,不自觉弯起春水般的眉眼。
“谢谢大人。”
李思言这回却没同往常一般颔首答应,他看着她,深沉眸色中露出少许不一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