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怎样,姚春娘点了头,解决了这一大摊子烂债,姚庆喜着实为她松了口气。
这时,坐在楼梯口的姚二东抽完了两杆老烟,也慢慢走了出来。
他看了看姚春娘和齐声,见两人坐在一起,知道事儿算成了。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今做女儿的姚春娘欠债卖身,姚二东这个当爹的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在场几家人都知道了。
姚二东面子挂不住,里子也算跟着丢尽了,整个人看着丢了魂似的有气无力。
他叼着烟杆慢慢坐下,看了眼姚春娘被雨淋湿了衣裳,缓缓道:“去楼上换件衣服吧,别着凉了。”
分明他自己回来也没擦擦水,衣服像下了河似的湿,姚春娘看他衣裳贴着皮,担心道:“我没事,爹,你去换换吧。”
姚二东摇了摇头。
他问齐声:“待会儿就走吗?”
齐声不太确定,他假装想了想,察觉到桌子下姚春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这才点头:“是。”
“这都快午时了,回去也还要走几个时辰,吃了午饭再走吧。”
桌下的手又轻轻捏了下,齐声应下:“行、行。”
楼梯处脚步声响起,吴柳香拿着钥匙下来,看见姚春娘和齐声坐在一处,愣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钥匙递给姚二东,也找了张凳子坐下。
侧屋,弟娃子睡醒了,正哭哭嚷嚷地吵,姚庆喜的男人胡乱哼着曲儿在哄。
三家人聚在一起,心里各自都装着事。
姚二东知道姚大海坐在这儿不走是为什么。他这大哥求财时跟他称兄道弟,出点祸便避之不及,姚二东知道姚大海心头的算盘,自然不可能如他的愿。
姚二东对姚庆喜道:“庆儿,你俩今天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姚庆喜听见姚二东和自己说话,忙应道:“是,叔,今儿就回去了。”
她正想着要如何提弟娃子的事,却看姚二东抽了口烟,突然道:“你爹的事儿现在已经办完,你家里也没别人了,走的时候把弟娃子带上吧。”
这话一出,活似往平静的屋子里投了颗闷雷。
除了吴柳香,在场的人皆惊讶地看向了姚二东,显然都没想到这个想儿子想了一辈子的男人会突然说这种话。
姚大海更是没有料到。他披着湿皮坐在姚二东家不回去,一是想看看钱的事儿还有没有余地,二就是打算把老姚家唯一的香火过到他名下。
按他的理,姚二东没钱如今养不上这孩子,他是老大,弟娃子自然该由他养,哪里想到姚二东会把弟娃子拱手让人。
姚大海脸色沉下去,急急忙忙站起来,大声嚷嚷:“姚二东,你脑子进水了!说的这什么屁话!”
姚春娘本来还在装受气媳妇儿,听见姚大海骂自己爹,顿时撕破了脸皮,一拍桌子跟着站起来,双眉一竖:“姚大海,你嘴巴吃泥了,不会好好说话!”
刚刚姚春娘还叫他亲叔,这时候又恨得像是仇人,姚大海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你闭嘴,长辈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
姚二东透过烟雾望着姚大海,问他的意思:“那老大你觉得,弟娃子该由谁养?”
他这话问得尊敬,姚大海大言不惭:“不是我夸大,但是自古以来,这种情况都该由我这个做老大的养。”
他那口子也跟着搭腔:“是啊,这种情况该由老大家养,放在哪家都是这个理。”
姚春娘嗤了一声:“狗屁理。”
姚二东又问姚大海:“那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老二的就压根没资格养?”
言外之意就是,我既然没资格,那你此前定的什么狗屁约岂不是就是为了我女儿的钱。
姚大海拧眉盯着姚二东:“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不养了吗?”
姚二东道:“谁跟你说我不养了?”
姚大海一愣,他和姚二东的约是私下定的,只有他俩人知道。现今姚二东拿不出钱,他下意识就当作姚二东没法养弟娃子,可这事儿没在明面上说起过,他但凡要脸,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提。
不然他这个做叔的贪侄女房地的事儿一传出去,他当真是没脸在柳河村活了。
姚大海有话不能说,憋得脸都红了,吐出一句:“你能不能养,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姚二东赖起账:“弟娃子是老三的种,老三没了,弟娃子交给谁都不放心,让庆儿这个做姐姐的带走,她肯定不会亏了弟娃子,是最好的办法。”
姚大海冷着脸抬手指着姚庆喜:“你让庆儿养,庆儿婆家乐意吗?她男人年纪又不大,能生能养的,用得着带这么个小子——”
姚庆喜默不吭声听了半天,就等着姚大海这话。她扬声打断姚大海:“叔,用得着。我愿意养,这是我亲弟弟我哪能不愿意,我那口子也同意!”
她说罢,侧屋哄孩子的男人突然探出头来附和道:“是,叔,我和庆儿愿意养,肯定把弟娃子当自己亲儿子养,你不用担心。”
姚大海被一口答应的姚庆喜堵得哑了声,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姚庆喜才不管她气不气,她乐得憋不住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喜庆道:“那叔叔婶婶们,咱就这么说定了,弟娃子我可就带走了。”
姚大海青筋直冒,瞪眼指着几人:“你们合起来耍我是吧?”
姚春娘一摊手,讽刺道:“叔你脑子灵光着呢,谁敢耍你啊。”
姚大海气急了眼,大骂一声朝姚春娘走来,抬手作势要揍她。姚春娘一见姚大海那肥块头,脸色一变,下意识往齐声身后缩。
“姚大海!”姚二东哪容得别人在他家打他女儿,冷呵一声扔了烟杆,准备站起来,没想有人竟比他这个做爹的更快一步。
齐声“腾”一下皱着眉头站起身,左手往后一揽,姿势熟练地将姚春娘护在身后,冷眼盯着姚大海。
他气势十足,盯着姚大海半点不退:“你想干、干什么?”
姚二东没想到齐声会帮忙,他看了看齐声,又看向躲在齐声背后的姚春娘,焦急的心突然松了下来,慢慢坐了回去。
姚大海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齐声,气昏的脑子突然就醒了,往后退了两步。
他那口子像是怕他挨揍,忙上去拉住他,边劝边骂:“大海,算了算了,咱不和这一家子流氓一般见识。”
姚大海也没不识趣到和齐声硬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带走弟娃子,不甘心地指着姚二东道:“姚二东!你把姚家的香火过继给外人,断了族谱,我看你二十年后到了地下怎么和姚家的祖宗交代!”
姚二东抽烟的手一顿:“那就等我死了再说吧。”
第六十章 离家
姚春娘和姚庆喜今天要走,吴柳香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因齐声在,几人围着一张桌子安安静静吃饭,都没怎么说话。
姚庆喜婆家远,吃完饭帮忙收拾过厨房,他们带着弟娃子先走了。
今日下了一天的雨,姚春娘走时,吴柳香拉着她不放心地叮嘱道:“路滑,你小心点慢慢走,别摔着了。路上看见牛车就搭一把,别舍不得那几个钱。”
姚春娘静静听她说完,乖乖应下:“娘,我晓得的。”
吴柳香拍了拍她的手:“晓得就好,晓得就好。”
她探头看了眼独自站在门外安静等着的齐声,叹了口气,小声道:“娘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但看人还是有几分准头。这齐声虽然做事强硬了点儿,但今天他既然肯为了旁人护着你,想来待你也是有心的,你以后就跟他安安分分好好过。人活着就是为了过日子,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姚春娘见她担心得很,几乎想把自己和齐声的事都告诉她算了。可想了想,还是作罢,只道:“我知道的娘,你别担心我。”
吴柳香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好,好。”
母女俩这厢依依不舍地道别,姚二东却没过来,他拿着柴刀在厨房劈烧炉子的细柴,像是不在意姚春娘要走了似的,没往她这边看。
姚春娘扭头看着姚二东背对她蹲在地上的身影,想开口唤他一声,可嘴里像是卡了壳,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姚二东和姚大海算计她房子的事,她心里终归是生了芥蒂。
吴柳香看她欲言又止,也说不出漂亮的宽慰话。她把姚春娘的包袱拿来递给她:“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你爹让我在你包里塞了点钱,你自己好好收着用。”
“爹让你给的?”姚春娘愣愣地问了一句。可她不是当真欠了一屁股债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又怎么能要爹娘的钱。
“我不要。”姚春娘说,接着就要打开包掏出钱还给他们。
吴柳香轻轻“啧”了一声,将带子穿过她的手,把包背在她肩上,态度强硬道:“给你你就拿着。你一个人在梨水村,手里没点钱,就得看人脸色过日子。你脾气这么倔,别人骂你一句你都能上房给别人家房顶戳个窟窿眼,你过得了看人脸色吃饭的窝囊日子?”
姚春娘嘟囔:“不会有人给我脸色看。”
齐声今日装得一副冷面相,看着也是个脾气怪的,吴柳香半点不放心,只当姚春娘在嘴硬。
她指了指门口的齐声,小声叮嘱道:“你机灵点,自己把钱藏着,别让他知道了。”
姚春娘跟着回头看了眼门外乖乖看着雨等她的齐声,很想为他解释两句,可又怕露馅,只能道一句:“好,我藏着不告诉他。”
正说着,齐声像是听见了,回头看向了说悄悄话的母女俩,他问姚春娘:“走、走吗?”
姚春娘握紧肩上的带子,点了点头:“就来。”
吴柳香松开她的手:“去吧,慢点啊。”
姚春娘侧过身,看着厨房劈柴的姚二东,大声喊了一句:“爹!”
姚二东听见姚春娘叫他,立马应了一声,终于肯回头看她。姚春娘浅浅蹙着眉头:“我走了,你都不送送我。”
她这话撒娇似的,姚二东放下柴刀,撑着膝盖扶着灶台,快快站了起来,在衣裳上擦干净手,走了过来。
他像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只道:“好,去吧,我看着你走。”
姚春娘这才出门。
齐声戴上笠帽,姚春娘拿起门口的伞,跟在齐声身后往外走。
阴雨绵绵,细雨敲落在伞上,姚春娘走到院子口了,缓缓回过头,看见姚二东和吴柳香出了屋子,站在屋檐下还在看着她。
吴柳香见她回头,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半身站在雨里,扬声问她:“春儿,咋了,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啊?”
姚二东也跟着往前走了一步,两道清瘦的影隔着雨幕,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春儿?”
斜飘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脸,姚春娘看得眼睛一热,忽然两大步往回跑了去。
她扔下伞,膝盖一弯,跪在吴柳香和姚二东面前,叩了三拜,声音哽咽:“爹,娘,我走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吴柳香看着伏跪在雨里的姚春娘,倏然湿了眼眶,伸出手扶她,颤着声道:“哎呀,你这是干啥,你成心要娘难受是不是。”
可这还没扶起身,又见齐声大步走上来,跟着跪在了姚春娘身边。
这一跪让吴柳香和姚二东吃了一惊,似是怎么都没想到齐声也会跪他们。
齐声取下斗笠,脑门叩地,和姚春娘一样结结实实拜了三拜,郑重道:“二老放、放心,我一定不、不让姚春娘跟、跟着我过苦日、日子。”
齐声只说了这一句,但这跪着的一句话已经足够把姚二东和吴柳香心头摇摇晃晃的石头稳稳兜住。
姚二东眨了眨眼憋住泪,伸手扶他:“好,好,有你这话我和春儿她娘就放心了,地上凉,快起来吧。”
两人焦愁一天的眉头舒展开,总算稍稍露了抹浅笑。
吴柳香背过身抹了抹泪,姚二东捡起伞和笠帽递给两人,又弯着腰轻轻拍了拍姚春娘膝上的水。
姚春娘低头看着他干瘦的背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姚二东直起身来,挥挥手:“去吧,不早了,待会儿到时天都黑了。”
姚春娘听着背后的叮嘱,撑伞抹着泪,和齐声再次上了路。
第六十一章 哄人
姚春娘和齐声一前一后走在回梨水村的小路上,路两旁的田块方正齐平,青绿色的秧苗蹿了半人高。
风一吹,雨一打,浪一般绵延摇荡,簌簌作响。
脚下的湿泥路滑得厉害,姚春娘打着伞走在前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低头看着路,从离家后便一直没说过话。
油纸伞抵开了两人的距离,齐声落后姚春娘半步,拎着她的包袱,只能看见她半边被雨打湿的伞面。
姚春娘的伞打得低,伞骨抗在头顶,村里的人碰见了,也看不见她的脸,就只能瞧见她背后戴着斗笠的齐声。
村里人基本互相认识,突然瞧见齐声这张年轻的生面孔出现在村里头,手里还提着只小花包袱,好奇地扭头多看了两眼,暗自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一前一后,话也不说。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怪得很。
姚春娘和齐声走上大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牵着个披着大人蓑衣的小女孩迎面走来。
蓑衣宽大,拖着女孩放慢了脚步。她抬头看见齐声,齐声也看了他们一眼,眉目平展,面色却淡淡的,一点笑都没有。
小女孩长得乖巧,平日或许习惯了大人乐呵呵的笑脸,陡然见了齐声这副冷面相,像是有点怕,抓着老人的手,往她身边缩了缩。
等走近了,她又忍不住好奇,再度抬起头,盯着齐声和姚春娘看。
姚春娘察觉她的目光,伞一斜,不太友善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老人拉着小女孩快步走了过去。
几人擦肩而过,齐声听见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奶奶,那个姐姐哭得好厉害,是不是那个叔叔把她吓哭了。”
那老人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乖囡小点声,别背着人说话。”
“哦……”
齐声微微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浅褐色的伞面,像是没听见老人和小孩的话,继续跟在姚春娘背后随着她的速度慢慢地走。
姚春娘抽正伞,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等了一会儿,却见背后的人不出声不出气的,若不是齐声走路有声,姚春娘都要以为这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眨了眨通红的眼,回头看齐声,恰好对上齐声的目光。
眼珠子黑漆漆的,不言不笑,仍旧一副不好相处的债主相,难怪女孩觉得他吓人。
两人已经出了柳河村,姚春娘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她放慢速度和齐声并肩走,鼻子堵着,瓮声瓮气地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哭?”
她哭了一路,又久久没开口,声音落在耳里有些哑,齐声偏头看着她,老实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