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没说完,姬无虞又道:“你又不要和我成亲,又要取出丹樱蛊,你还总在想净山门的生活,那时候你逍遥自在,不用考虑这些。我就想,你是不是已经腻了烦了,在为将来甩了我做准备。”
他说完这番脆弱无比的话,深吸一口气,又发狠道:“可我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我的为人之道是我家公教的,你若有意见,就去把他打死吧!”
燕山景可不敢打死茶剑道人,她也不清楚她能不能打得过茶剑道人。她就是头疼,她好像确实挺想质问茶剑道人的,明知道丹樱蛊对姬无虞不合理,所以就用一些风花雪月的怪念头搪塞?她爹娘当初到底干了些什么?茶剑道人就不担心,若长大后的燕山景喜欢到处拈花惹草?若她喜欢到处树敌打架?他难道就保准她是个好人?
茶剑道人不知道在哪呢。她一肚子话无人质问。
眼前的姬无虞正说不通,反说不通,青松咬定仙鹤不放手。
燕山景郁闷至极之际,送上门了两个沙包,内力恢复后,燕山景的耳力也恢复了,她轻轻比了个嘘,套上衣裳,就知道窗外有人来了,且轻功不俗,姬无虞抬眼看她,故意道:“我想明天就结果了那个副斋主,我看她难缠得很,杀了吧。”
脚步声果然停了,窗外正是四朵菡萏。这四位一向觉得这名字很土,等于叫四朵荷花。
四位凝神屏气听屋内动静,他们隶属于副斋主手下,负责保护副斋主的生命安全,但摘月斋的副斋主几乎只在背后掌管南部的笔杆子,指到哪里,哪里就等着谣言降临吧,这么一个人确实不该露脸,一出现容易被围殴致死。
副斋主极有自知之明,从不出现,四位也就闲得很,自从被招揽来,手中的菡萏刀也几乎不出窍。今日他们将刀烧热,刀刃卷边,形如莲花,屠夫见了都要摇头,恐怕连小猪仔都杀不掉的武器,四位居然带来闯荡幽阳谷?
燕山景看了也摇头,姬无虞内室里自言自语混淆视听,她已站在不远处的楼顶,默默观察着。白日死了几个刀卫让她心寒,她能自己上的都自己上了,摘月斋是冲着她来的,她还不至于让别人替她卖命,四位高矮胖瘦俱不相同,一齐趴在姬无虞的屋子外面听消息,齐齐整整,她正好齐齐整整将他们四个串一串。
白鹤振翅,青鸾出峰,剑来!可那四人刚刚还撅着屁股丑态百出,就在燕山景出剑时,齐刷刷回过头,四位身材如此迥异,却统一都是方脸大嘴,燕山景几乎怀疑自己眼前是重影,难道这四人是四胞胎?
四人飞速将手中卷边莲刃刀拼了一拼,口中皆发出尖声怪叫,燕山景最讨厌别人装神弄鬼,先前使过的弯钩月也不使了,只管出一招叫笠翁收网的剑招,剑尖从四面八方来,由不得网中鱼挣脱,这招需要十足的腕力。她依稀记得前任长歌长老就是因为他的亲儿子使不出这招几乎掐死了他,白长老是个武疯子,恨铁不成钢,却对燕山景学会这招无甚稀奇,别人都在背后骂他不知足,他自己是三十多才会,燕山景不到十岁就学会,他还有话说?
笠翁收网是奔着莲刃刀去的,她不大清楚摘月斋会不会弄出什么邪门暗器,他们一拼武器,莲刃刀就转来转去地如陀螺在竹屋顶旋转,竹片不经转,竹屑飞溅,甚至起了些火星子,燕山景一脚踢开莲刃刀,那四瓣花刃在空中飞旋,又奔着燕山景来,她冷笑道:“就这点本事吗?”
四朵菡萏四个大男人都躲得远远的,抱着竹屋顶笑道:“我们的本事很远很大,你有命瞧吗?”
飞刃回旋,原来卷着的刃里含着一包毒药水,燕山景一踢开,那毒水就全泼溅出来,燕山景提剑来挡,剑如扇,一挡就挥开了,这招是从九雷岛大小姐那学来的,大小姐只是来山上参学,她不懂武功,家乡的九雷心拳法她当健体操做,燕山景一看就懂其中奥妙,以刚力挥拳,以柔力收拳,既刚且猛,且不伤己身。
毒水从东来,祸水东引,毒水从西来,祸水西引。燕山景也笑了:“你们有命留着给我看本事吗?”
她说话间,南刀和北刀陡然加快了速度,原来是那四人一齐向燕山景的方向吹气,这四人长得不中看,可气量奇大,内力深不可测,靠口中气息竟能改变风向,燕山景回神继续挡刀,南刀北刀被她打了个粉碎,可她无暇顾得上又被吹回来的东刀西刀。
正在她飞速想着对策时,两声箭鸣擦过她耳畔,东刀西刀一齐东倒西歪,齐齐坠落,被箭矢带着插进参天高树里,一百只猿猴合力也难拔出。
燕山景回头看,姬无虞仍在屋子里,他只是开了窗,朝她扬扬下巴:“有我呢。”
四朵菡萏气得哇哇大叫:“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哇?”
这四朵菡萏起了个花名,其实身材长得奇形怪状,配上一模一样的四张脸孔,燕山景都不知道哪个看着最不顺眼,最该下手,他们四个还不如和刀一样合体了,这样她也好连丑盆带丑花一起打个费神碎骨。
中间的瘦高个罗锅背的菡萏朝燕山景笑:“我们认识你娘呢,你和你娘不大像,你比她美得多。女儿肖父,你确实像那个瘸子!”
燕山景提剑就刺:“我真奇怪,你们是个摘月斋的人就说认识我娘我爹,可我娘是斋主,我爹是工部首座,到现在你们的副斋主还要偷他造的偃甲心脏用,何况你们二十年前不知道是什么阿猫阿狗,烧锅炉补饭盆的吧,也配认识他们?”
旁边的两个矮胖菡萏大笑起来:“烧锅炉补饭盆也比短命鬼丧门星强呀,可怜你自幼父母双亡,新斋主又发癫找你,我们倒不懂找你回来有什么用,难道我们楼里缺个瘸子,把你腿打断,一天走一万步给我们看看笑话?”
姬无虞忍无可忍,三箭齐发,可第四朵菡萏已跳进屋里和他近身打了起来,三箭落空,燕山景深以为憾,大叫一声:“阿虞小心!”便又集中精力应付剩下的三朵菡萏,与人打架她绝不输气势,她反唇相讥道:“看来你们地位确实不高,斋主找我是因为我是前斋主的女儿,轮到你们四个大红薯说三道四?”
三朵菡萏又哈哈大笑,可笑容转瞬即逝,方大的下巴鼓了起来,燕山景举剑齐眉,她只听得风中似乎被什么刺破了,她仰头看,繁星织成的绸缎晴夜天本已是完美无缺的天工之作,但风中又送来了新的一千根毒针,那些毒针不是来补天的,是来将燕山景扎成个筛子的。
他们是副斋主的人,是斋主在找她,四朵菡萏才不管伤了燕山景斋主生不生气。反正斋主年年有,明年到我家!气死斋主最好!
但四朵菡萏久居南部,却不知道昔年中原的武林盟主来参观净山门时,叹服燕山景的剑术是织女,织女补天,剑术如网,恢恢不漏。燕山景的剑仿佛有着神奇的吸引力,毒针也不过是长歌剑剑势外在化身一般,敌方之暗器归我所有,你又能奈我何?
最高的那朵菡萏见状冷笑道,狗急了还跳墙,他拔下发簪,借力打力,将空中的最后一根针朝燕山景的方向推过去,燕山景始料未及,她往后一退,手上剧痛,她忍无可忍,一剑削下他的头颅,她暴怒之下折断了一朵菡萏的花苞,兄弟连心,其他两人怎么忍?
燕山景看向左手的伤口,那毒针简直是毒到了极点。四朵菡萏确实没有浪得虚名,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四位出毒药而不侵,口含毒针而安然无恙,然而燕山景的手上已被腐蚀出一块伤口,黑烟直冒,情形恐怖。
疼,疼得龇牙咧嘴。焦,焦得她一眼看出手上的黑色痕迹全都是烂肉了。危,再不治,莫说她的左手,她的左胳膊都不能再要。
这四个真不是虾兵蟹将,鸦雏色的确是副斋主。出动了这样的药人来救,她还有不是副斋主的理由吗?
摘月斋分了两拨人,一拨人是斋主的,在找她。一拨人专心刺探消息,不慎头目被抓,所以倾巢出动,要救副斋主。期间态势互补干扰,摘月斋何止是能靠一张嘴搅得天下大乱,其内部更是互相倾轧。相同的是,他们都是燕山景的敌人。
第41章 哭泣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已经疼得拿不动剑了,姬无虞那边打斗的声响极大,想来他脱不开身。刀卫们齐刷刷上了屋顶,但燕山景拿不动剑,剑势失效,她也管不了那几千根毒针,她只得喊道:“别出来!快躲!”
两朵菡萏失去兄长,正是穷凶极恶时,燕山景山穷水尽,她下腰躲过两人的毒掌,但她心知肚明,这样撑不了多久,手上的伤口甚至在滋滋作响,她闭上眼睛,几乎绝望。
可想像中的毒掌没打到她头上,燕山景再次睁开眼睛,却见这两朵菡萏被根竹签插中了脑袋,一串串一双,两双眼睛死不瞑目,歪倒在燕山景脚下。
燕山景看向竹签来源。小竹窗,正剔牙。绷带人燕白手上还留着根竹签,串着麻辣兔头,另只手空空的,他龇牙一笑:“没事吧?”
燕山景看向手上的伤口,短短的时间内,孔状的伤口里,她的皮肉全烂了,脓水直流,深可见骨。燕山景不忘去看那三个摘月斋人身上有没有解药,瓶瓶罐罐她一齐拿走了。
她回到走廊里。
绷带人蹦跶出来,还在啃麻辣兔头,燕山景一巴掌拍到他背上:“死孩子!死孩子!”
燕白的脸也裹着绷带,他笑嘻嘻道:“若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在南理混那么久?我又怎么过千山万水和你团聚呢?”
她要去找崔霁治病的路上,人群匆匆,独不见姬无虞。电光火石间,燕山景想起了什么。
她惊慌失措奔向姬无虞的房间,推开层层人群,只见司朗抓着姬无虞的手,目眦欲裂:“你因为她受伤了!我怎么给你母亲交代?老妖婆她良心真过得去吗?”
燕山景手疼得她咬牙切齿,可她的左手还长在身上,没被毒得整个掉下来。这又要归功于丹樱蛊,她又将灾难分了一半给姬无虞。
她的疼痛,他感同身受。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难过她几乎要放声大哭。
司朗老泪纵横,巫医围在姬无虞身边,原来姬无虞已经中毒过深,不省人事了。
就在此时,人韦发现了燕山景:“哦……燕姑娘?你没事吧?”
所有人都看向燕山景,燕山景倚着门框,左手不断地往下滴血水,她舔了舔嘴唇,看向姬无虞。身后站着燕白。
她又一次连累了他,她的手是持剑的手,他的手也是执弓的手。
南理人的表情各异,弓虽一会看看世子,一会看看燕山景,心里说不出来的怪异和着急。人韦有些后悔刚刚叫住了燕姑娘。
其他人么,巫医正在看姬无虞的手,蛊师则焦急地围观着,一个长者冲出来拉住司朗:“这件事,要不要禀报司夫人和姬大人?”
燕白是唯一站在燕山景身后的,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明白怎么大家的表情这么难看。
司朗的脸色最难看,但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他盯着燕山景的脸,盯得她低下头。
司朗冷声道:“尽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否则连累的还是阿虞。若无能力,就不要逞强,早点叫上我们所有人,谁都不会伤。小姑娘家家,那么多仇敌,看来中原武林是很危险。”
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最后一朵菡萏,已经气绝身亡。两个刀卫架起这个人,不客气地撞开燕山景,燕山景闪开,默默退出房屋,放下几个菡萏们身上找出的药瓶。
燕白拽了拽姐姐:“咱们走吧。南理人真是小气,怎么不给你包扎一下。”他不明所以。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了,但大概还是被耳力极佳的司朗听到了。
司朗合上门,面无表情地看向燕白:“气量最大的南理人舍得送自己的亲孙子为他人死,我们还是气量小一点为好。”
燕白哎了一声:“司大叔?这是怎么啦?”
燕山景摇头:“走吧。”
司朗冷声道:“他的父亲即将过来,亲自为他取蛊。老实说,这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取蛊后,你何去何从,就和我们关系不大了。阿虞因为这个丹樱蛊,寝食难安了不知道多少年,又因为你的小小任性,又上当受骗了不知道多少年。你有些良心,就别阻拦取蛊的事。你仇家甚多,保重安全吧。”
司朗说到后面,已压抑不住情绪,他这番话,让燕白心惊肉跳。
燕山景听出他话中的强烈不满,她深吸一口气:“取蛊,亦我所愿。”
司朗嘲讽道:“哦,果真小女子的心思千变万化,前些日子阿虞还信誓旦旦说你喜欢他,原来你也是要撇清关系。那就如你所愿。你的伤口别拖了,尽快去诊治吧。”
燕山景不管身后的燕白能不能追得上,奔过去寻找崔霁,崔霁一见她左手情状,吓了一跳,急忙打开瓶子挨个嗅闻,分辨出解药,给燕山景敷上,伤口果然不再恶化。崔霁又加上其他性情温良的药草泥给燕山景抹了,缠上绷带。大功告成后,在场三人都长舒一口气。
燕山景坐在竹床上发呆,抱着自己的膝盖,而燕白笨拙地抱着姐姐。
燕山景想擦掉眼泪,但眼泪越擦越多,她咽了咽嗓子,竭力控制,眼泪还是冒了出来。
燕白见状,便认真道:“姐姐,伤口疼的话,你要不要把我当成娘,我给你唱个歌?”
燕山景知道他是故意逗人笑,便配合勉强笑道:“性别不对啊。”
“哎呀,性别不重要啊。我在南理外城的时候,有的小孩被毒虫叮咬疼得睡不着,他们的妈妈就一边奶孩子一边唱歌,我也给你唱首歌?”
燕白果然轻声哼了起来,他声音沙哑,拍着姐姐的胳膊,可燕山景越听越不对劲,还是崔霁忍不了打断他:“小燕少侠,你唱歌跑调。”
“是吗?可以前师父说我唱歌和父亲很像。原来爹是一边瘸腿一边唱跑掉情歌把娘追到手的。”燕白笑道,他继续轻轻拍着姐姐,“想想开心的事,伤口就不疼了。”
燕山景看看燕白,看看满脸担心的崔霁,撇了撇嘴,终于放声大哭,眼泪决堤,燕山景伏在弟弟缠满绷带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抽抽噎噎。
燕白和崔霁都没见过这样的燕山景,两人都束手束脚,不会安慰,只能默默看着她哭。
不久后,崔霁不再听到燕山景的哭声,他转头看燕白,燕白朝他比了嘘:“她睡着啦。”
崔霁轻声道:“刚刚的药物里有安神作用,她睡着了也好。”
燕白留在竹床边守候姐姐,等她彻底睡熟了,整个幽阳谷都睡熟了,燕白轻轻带上们,他坐在竹栏杆上,手持短竹笛,颧骨受伤后,他有些使不上劲,所以他的笛音断断续续,清脆而不悠扬,时隐时现,像被夏夜的谷风吹断了。
他的笛声近了,他人就近了,他的笛声远了,他人就远了。
他靠近关押鸦雏色的暗室,里面的人微微有些动静。他的笛声越来越轻,轻到近乎没有了程度,可同时摘月斋中人,暗室里的女子已听清了笛声中的含义。
这是一个比她等级高得多的人。她并不是副斋主,她的代号也不是鸦雏色。她只是一个路过九蛇山争斗,想跟在身后捡点消息,晋升等级的小探子。她骗走了朱颜落手里的偃甲,又前往幽阳谷,想听听南理秘辛。
被抓住时,她想到摘月斋没人知道副斋主究竟是谁,她脱口而出谎称她是副斋主。负责审问她的南理人根本没有相信,她自己也觉得那是个可笑至极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