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举起来不够,她还试着挥了两下,沉重的锤头被她挥得像轻飘飘的木头。
张庭安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这女娃子好像真有两把刷子。
“来。”她拉开架势。
张庭安凝神起拳,铁一般的拳头凌空而至,身形十分刁钻,乍看攻左,实则一眨眼就打到了陈宝香的右后侧。
力大透骨,陈宝香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下,半边身子都跟着一震,接着肩上就是裂骨般的剧痛。
她轻吸一口凉气,咬牙问:“我能还手吗?”
“进攻也是防守的一种。”
“多谢。”
她双锤两分,话音一落就朝对面砸去。
张家大哥看起来三十几岁了,反应却不输十几岁的年轻人,她一连几下都砸空,对方的招式却回回都落在她身上。
背心一记肘击,她喉间都尝到了腥味。
但好在她力气够足,能持续不断地挥舞流星锤,招式又快又密,连着舞十几下动作也不见疲惫迟缓。
张庭安久经沙场,丝毫不惧,也能连续躲避,但他毕竟年纪比她大,在二十次连闪之后终缓了一下身形。
嘭地一声,陈宝香一锤砸到他的背心。
张庭安身上有盔甲,原想着挨这一下也无妨,等他最后一招出手,陈宝香必定先倒。
可没想到的是,看着一般的流星锤,砸下来却如同山压,一股巨大的力道透过盔甲直入他的肺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响出了龟裂的纹路。
无法抵抗的重量瞬间让张庭安眼前一黑。
他手上都已经在出招了,身体却如高山崩塌,轰然倒地。
陈宝香踉跄两步,也有些不支,但想起赌约,她硬是撑住身子笑道:“我扛住了。”
扛住了,可以不搬出明珠楼。
她在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好不容易遇见大仙,才不想离开那个家呢。
第82章 原来也不是偏爱
庭院因着两人的交手而变得凌乱,张庭安撑手半跪在地上,久久也没回神。
陈宝香想伸手去拉他。
但月门外突然有人过来,不敢置信地出声:“怎么?”
陈宝香抬头。
沐浴过的大仙换了一身月色流云袍,宽大的袖口在夜风里飞扬,像极了下凡来的仙人。
他快步朝她的方向走来,一向平和的眼眸里难得露出了焦急。
“我没事。”她咧嘴,下意识地朝他伸手,“方才我和你大哥——”
“大哥!”月色的影子从她身侧掠过,急急地去扶地上的人。
陈宝香愣住。
空中的双手尴尬地收回,她扭头,就见张知序捏着张庭安的手肘,惊愕地接住他嘴角溢出来的血,又怔愣地抬眼看向自己。
她迎着他的目光,懵懵地解释:“我们在比试。”
“什么比试要下这么重的手?”他皱眉。
陈宝香抓着地的指尖微微一缩。
“二哥哥,这是大哥提出的比试。”银月扯了扯他的衣袖,“宝香姐姐也受伤了的。”
张知序愣住,心头一紧,伸手就去捏陈宝香的胳膊。
“我没事。”陈宝香飞快躲开他,“你先让大夫来给你大哥看看,我这还好,他都吐血了。”
“还有里头那个挨打的,也得找大夫来看看。”
张银月脸色一白,立马往厢房里跑。张知序也回过神,背起自家大哥先去找床榻。
陈宝香深吸一口气,放下流星锤,跟着慢慢地往房间里挪。
耳边嗡鸣,张庭安抓着床弦,好半晌之后眼前才看清东西。
他喘了喘粗气,侧头看向旁边。
“大哥?”张知序皱眉看着他。
他懊恼地道:“你倒是会赶时候,专挑我丢脸的趟上来。”
“陈宝香不是有意的。”张知序抿唇,“她是天生力气就大,下手也没个轻重。”
哼笑着咳嗽两声,张庭安看向一旁缩着的陈宝香:“你。”
“大将军恕罪。”陈宝香缩了缩脖子,“我错了,真知道错了。”
“我是想问。”张庭安没好气地道,“你在武吏衙门是跟着哪个师父在学拳脚?”
“没有正式的师父。”陈宝香埋着头道,“谁在带徒弟我就跟着去蹭蹭,偶尔徐不然徐大人有空,也教我两招。”
“怪不得全是野路子。”张庭安冷哼,但神色却缓和了下来,“赶明儿我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跟着学学,兴许能有出息。”
陈宝香傻眼了。
她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人家不记仇,还给她找师父?
“大哥是惜才之人。”张知序低声解释,“还不快谢谢大哥?”
“多谢大将军。”她乖乖拱手。
“你也去隔壁看看大夫,我方才下手可没留情。”
“好。”陈宝香起身。
张知序跟着站起,想看她伤势,结果大哥却道:“你留下,我还有话要问。”
陈宝香飞快地出去了,头也没回。
张知序看着她的背影,眉心又拢了起来。
“怎么,很担心?”张庭安靠坐起来,瞥他两眼,“这倒是稀奇。”
“大哥有所不知。”他抿唇,“她那个人,受伤了会很受罪。”
听听这话,更不像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了。
张庭安觉得不可思议:“我不在上京这几年,你遭遇大变故了?”
“没有。”
“那怎么会收那样的女子做外室?”
张知序哭笑不得:“谁说她是我外室?”
“不是?”
“她是武吏衙门的录事,实在没地方住,我才收容了她。”
连搪塞他的话都一模一样,多半是串了口供。
张庭安瞥了房间的墙壁一眼,突然问:“那你并不喜欢她?”
张知序一顿。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像陈宝香对裴如珩那样?
一想到陈宝香在裴如珩面前做的种种蠢事,张知序黑着脸连连摇头。
“当真不喜欢啊?”张庭安挑眉,“不喜欢就罢了,表情怎么这般嫌弃,叫人家姑娘见了,怕是要伤心。”
“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大哥,我没想那么多。”张知序拿出一封御疏,“我眼下想的只有这桩案子,还请大哥帮忙提告。”
张庭安拿起御疏翻看,张知序在旁边开始给他解释来龙去脉。
银月从张溪来那边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陈宝香一个人靠坐在墙边的椅子里发呆。
屋子里站着一个侍女,见她进来,连忙避让出去。她狐疑地看着,刚想问怎么不请大夫,就听见自家大哥和二哥的声音从隔壁清晰传来。
这屋子……
张银月反应过来,连忙将陈宝香扶起来往外走。
绕过几处回廊走得远了,她才气呼呼地开口:“宝香姐姐你别理我大哥,他就是不想你和二哥哥在一起。”
陈宝香捂着肩头咧嘴:“能理解,我也没往心里去。”
“那是再好不过了。”银月松了口气,边走边解释,“我祖母那一支是落后小国的贵族出身,他们守着小国的旧制,不许男女单独往来授受,更不许无名无分地沾染。大哥从小被祖母带大,耳濡目染,便也十分古板守旧。”
“所以你看,他一回来,张溪来就要挨打,今日要不是你来得快,他真能把人打死。”
“不是说小张大人是你大哥养大的?”
“是啊。”银月焉下来,“平心而论,大哥没有苛待过张溪来,吃穿用度、私塾念书,所有的东西他都跟府里嫡亲的公子没有两样,他十三岁生辰那年,大哥还日夜兼程地从西茗赶回来,就为了给他做碗长寿面。”
陈宝香越听越迷糊:“这不感情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一旦碰上我的事,大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银月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愿意让张溪来与我亲近,我和他也是家人呀,一起出游能坏什么名声。”
第83章 不是家人
张银月苦恼极了,秀气的小脸皱成一团,左思右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陈宝香却像是反应了过来。
“不是家人啊。”她揉了揉肩上的伤,喃喃,“看起来再像家人,也不是真的家人。”
“什么?”银月没听清,回头看她。
陈宝香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说,比起小张大人,大将军自然更在乎你,你才是他妹妹。不牵涉你的利益时,大将军与小张大人是家人,但牵涉到你,那小张大人就不算家人了。”
家什么的,对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人来说,还是太难了。
银月愣住。
陈宝香好似突然想通了什么,朝她一颔首:“我先走啦。”
“你不等二哥哥了?”
“他跟大将军在说正事,没一个时辰怕是说不完。”她朝银月摆了摆手,“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先去宣武门附近转转。”
宣武门这四周全是宅子,有什么好转的?
银月不明白,但看宝香姐姐笑得挺开怀,便也没多想,拢了裙摆就继续去大夫那边打听张溪来的情况。
·
张知序离开大宅,一路都没找着陈宝香的影子。
绕了两圈回去明珠楼,却正好撞见含笑在收拾东西。
“怎么了,要哪儿?”九泉纳闷地问。
含笑一边收衣裳一边活泼地答:“主人说我和你在一起不吉利,所以要搬出去住。”
九泉:“……?”
张知序微微眯眼:“她人呢?”
“这儿呢。”抱着一摞盒子,陈宝香勉强侧头朝他露脸,“大仙,找我有事?”
张知序伸手将盒子接过来一半,看着她的胳膊:“不疼了?”
“本也不是多严重的伤,已经上过药了。”她笑嘻嘻地把盒子都放在桌边,“你来得正好,我还想去跟你说呢,方才在宣武门二街我看见一间小院,没之前看的那一处体面,但好在离武吏衙门挺近,我就跟牙郎租下来了。”
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在她这句话里彻底沉了下去。
“你在明珠楼住着不舒坦?”
“挺舒坦的呀。”
“那你……”
陈宝香一边清点东西一边笑:“可是大仙,再舒坦我也不能住一辈子吧,咱俩非亲非故,我伤都好了还赖着你可不太像话。”
盒子里的珠宝首饰都被清点出来放在一边,她把自己的大刀和官服放进去,恋恋不舍地道:“这些我就不带了,我那院子小,万一进贼就亏大了。”
手指收紧,张知序绷着下颔脸色臭臭的,叫她一眼就能看出他不高兴。
但陈宝香看也没看他,只在屋子里转悠,一边转一边嘟囔:“这个被褥我挺喜欢的,能不能一起带走?”
“还有那个梳妆镜和边上的胭脂盒我也喜欢,能不能也带走?”
“还有——”
“我呢?”张知序冷着脸问。
陈宝香吓了一跳,愕然地回头看他。
他垂眼,闷声道:“我是说,你就这么搬走,万一我出纰漏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陈宝香摆手,“我发现了,你这人聪明着呢,压根用不着我帮忙。”
甚至她都快忘记了他是在扮演张二公子。
张知序有些气闷:“那你不嫌单独住花销大了?”
“我算过了,就我和含笑两个人,平日里少摆排场,花销就不会那么大。”陈宝香掰着指头道,“那院子里就五间房,只请一个杂役也不花什么钱。”
张知序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他其实也知道两人这么住着不妥,外头风言风语,她也不是他真的外室,就算为着她考虑,两人也得避嫌,陈宝香以后保不齐还要嫁人呢。
——但一这么想,脸色就更臭了。
对面的人倒是心情不错,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大仙,我就在宣武门,你若回家住,咱俩隔得也不远。”
“不是要避嫌么,隔得远些才好呢。”他冷声道,“最好是你住宣武门,我住和悦坊,老死不相往来。”
这怎么还生上气了。
陈宝香哭笑不得,给他倒了茶,还大方地给他递了点心。
张知序一口也吃不下,眼睁睁看着她收拾好东西,又眼睁睁看她跟力夫约好明日搬家的时辰。
“有事还可以握佛联系。”她将佛像拿出来朝他道。
用这个联系,那跟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区别。
张知序面无表情地离开她的房间,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火气是哪里来的,但就是越烧越旺。
他问宁肃:“她最近跟裴如珩私下有往来?”
“回主子的话,不曾有过。”
“那就是她又看上了谁家的公子,非要跟我划清界限?”
“回主子的话,似乎也没有。”
那到底是为什么?
张知序想不明白,气恼地道:“无妨,我本也不喜欢跟人挤着住,那高楼上就我一个才好,乐得清净。”
宁肃和九泉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张知序回去自己的房间,平和地沐浴更衣,平和地上床就寝,再平和地闭上眼,打算做一个平和的梦。
“咱俩非亲非故,非亲非故,非亲非故——”陈宝香的声音莫名在脑海里响起。
眼睛唰地一下睁开。
他坐起身,沉怒地道:“好个非亲非故,先前与我喝醉了同屋睡的时候怎么没说这话。”
“主子?”九泉听见声响,连忙推门进来。
张知序收敛表情,恹恹道:“这高楼上的风还是太大了。”
“小的这就关上所有的窗户,再把屏风搬过来。”
“这床也睡得不太习惯,没有主宅里的舒坦。”
九泉愕然:“主人,这就是从主宅里搬来的床啊?”
“……”张知序眯眼,沉默地盯着他。
九泉飞快一拍后脑勺:“小的明白了,明儿咱们就搬回主宅去,一早就搬。”
第84章 不是家人就别住一起了
第二日一大早,陈宝香带着含笑搬家,东西全放上了板车,也没见大仙出来送她。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也没再等,先去东西市买用具,再回小院去收拾。
院子里有些杂乱,众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刚擦干净大门,却大仙的马车从门口一闪而过。
陈宝香以为自己眼花了,摇摇头继续摆花盆。
结果大仙的马车又在门口晃了一遍,车轮滚得慢慢的,足以让她看清车窗边那张若无其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