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暮年,白发苍苍,万千郎君拂眼过,最后记得的依旧是葡萄藤下那个被她吻着、紧张得双拳都攥紧了的人。
陈宝香垂眼道:“陛下身子不爽利,原是不该出宫的。”
“是啊,太医也说朕已年迈。”李秉圣道,“人老了就是会想太多,自予怀前些年去了之后,朕就时常梦见他。”
陈宝香怔住。
张庭安去年在悬河关病逝,张溪来还去接了他的棺椁,埋进了张家的坟冢里。
陛下没有问起过,原以为是早就放下了,没想到故人还会入梦。
“朕这一生最器重的就是你和令音,你二人也没让朕失望,大盛能有今日盛景,你二人功不可没。”李秉圣闭眼靠在椅子上,叹息似的道,“朕的皇太女,也就交给你们了。”
喉间微紧,陈宝香应了一声。
年岁渐长,熟悉的人一个个离世,难免让人觉得悲怆。
陈宝香回去问张知序:“你能不能死在我后头?”
张知序从书里抬头,瞥她一眼:“知道了,我会给你穿好寿衣抱进棺材再咽气。”
她失笑,挽着他的手陪他一起看书。
手指划过他看的书上头的水墨,她很温柔地念:“张知序。”
大仙挑眉:“这三个字倒是熟。”
“那当然,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好歹也识了不少字。”她骄傲地仰起下巴,“等陛下赏赐你的府邸下来,我亲自去给你题字。”
旁边的宁肃和九泉都欲言又止。
张知序抬手拦住他们,而后点头:“好,我挂正堂里,一定不会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于是在张知序四十三岁这年,他位及宰相,修大盛律成,振农事也成,天下海清河晏,新帝钦赐宰相府。
众人纷纷前去道贺,都在正堂门口停顿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别处夸匾额和墨宝。
“写得挺好的呀。”陈宝香不服气地叉腰看向正堂牌匾。
歪歪扭扭的凤卿大仙四个字,虽然不太容易辨认,但胜在独一无二,临摹都摹不出其中潇洒。
“嗯。”张知序站在她身后道,“是他们没眼光。”
陈宝香咧嘴笑,将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手里,慢慢地握紧。
第194章 落幕(番外结束)
整个大盛都知道陈宝香功高震主,即将继位的皇太女自然也门清。
她半跪在自己母帝床前,沉声问:“是明杀,还是暗杀?”
母帝打了她一下:“你以为光凭你一个人就能坐稳这江山?周邻四国虎视眈眈,这么多年要不是有陈宝香坐镇,他们哪还会岁岁朝贡、不犯边界?”
皇太女的眼神瞬间清澈起来:“那,儿臣该如何封赏她?”
母帝摇头:“也不用,她虽没有反心,但太过招摇,难免有人假借她的名义搅得朝堂不得安宁,你就时不时给她一箱银子,她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那个。”
皇太女若有所思地点头:“那男色呢?”
母帝摇头:“别打她后院的主意,张凤卿从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前段时日她也动过这心思,毕竟都这么多年了,谁一直吃同一盘菜还不会腻呢。于是挑了个容色过人的小郎君,送去给陈宝香当侍从。
谁料当晚陈宝香就躲宫里来了,苦兮兮地抱着枕头道:“陛下救命。”
“怎么?”
“那郎君上门说他叫小楚,臣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声小楚。”陈宝香苦不堪言,“给张凤卿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张凤卿又不可能扔下她。李秉圣不解。
陈宝香接着比划:“于是今日一整天,臣问凤卿吃什么,他说吃小楚~,臣问凤卿在忙什么,他说在忙着看小楚~,臣好端端跟他躺一块儿,他突然就翻身坐起来,对着空气阴阳怪气地喊小楚~”
“臣实在受不了了,请陛下救命。”
李秉圣把最近难过的事全想了一遍,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她也明白了陈宝香的意思,她那后院里塞不了人。
于是李秉圣就作罢了,把人召回去了事。
第二日下朝之后,她喊住张凤卿想跟他寒暄寒暄。
结果张凤卿拱手就是一句:“小楚在。”
李秉圣:“……”
真是好记仇的一个男人!
“张凤卿的好处是办事牢靠,熟通律法,肯为天下计。”李秉圣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皇太女道,“但感情之事上一但犯小心眼,能记仇好几个月。”
皇太女怔然:“大家都说他成熟稳重。”
“朝堂上是成熟稳重。”李秉圣撇嘴,“但你见过谁追着皇帝自称三个月‘小楚~’的?”
皇太女沉默,将此要点重重记在自己的群臣手册上。
于是后来皇太女登基,给侯府的赏赐是一幅丈长的画像,陈侯与张大人并肩而立,郎貌女才。
张凤卿为感新帝恩德,力排众议,让她最喜欢的小郎君进了宫。
新帝感慨:“母帝诚不欺我。”
张凤卿就好比一只脾气差的狸奴,生得美貌,抓老鼠也是一把好手,但绝不能逆着毛捋。
掌此规律,新帝很好地驾驭住了他。
想查贪官,夸陈宝香一顿,让张知序去。
想开疆拓土,夸张知序一顿,让陈宝香去。
百试百灵。
中途也有出过岔子的时候,她登基的第三年,有人提告说陈宝香拥兵自重,打算谋朝篡位。
她正不知该不该信,陈宝香就把提告的人砍了,再拿着帅印虎符进宫交权。
新帝觉得自己的母帝说得没错,陈宝香真是一丁点的反心也没有,坦荡真诚,不留恋权力。
贪财与其说是她的缺点,不如说是留给在位者的机会,一方给钱一方办事,办事得力还绝无二心,这样的将军哪个皇帝不想要?
偶尔有不安的时候,新帝也考虑过把陈家的儿郎接进宫。
但陈宝香把自己和张知序收留的几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儿郎放出来,真诚地让她挑一个养的时候,她又有点不忍心。
大盛已经没有世家了,外无强敌,内无忧患,她皇位稳坐,天下风调雨顺粮食满仓,这已经很好了,还想别的做什么呢?
陈侯在八十二岁那年病了,一病不起,没折腾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张大人仔细地照顾了自己的发妻,将她厚葬在忠臣坟叶琼心的坟冢旁边。
众人都以为他没事,毕竟年纪都这么大了,也相伴了几十年了,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结果第二日,张大人自己穿戴整齐,无声无息地就坐在陈侯亲题的牌匾之下跟着去了。
子女们很难过,但这岁数在大盛,已经能算是喜丧。
新帝亲自去看了两人的合葬礼。
陈宝香的陪葬很多,有从叶琼心那时传下来的铠甲,有陪她征战四方的宝刀宝剑,有自己钦赐的丹书铁券,还有大量的金银。
“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两块已经看不清模样的木头,纳闷地问。
“许是什么家传的佛像吧,她和张大人手里一人一个。”小太监猜测着答,“能被陈侯亲口要求陪葬的,一定价值不菲。”
伸着手的佛像,表面斑驳得不剩多少的金箔,怎么看都不那么值钱。
但谁不知道陈宝香一生都爱贵重之物呢,能被她握在手里的东西,就算不是金子做的也一定贵重无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