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外表过于弱小与可爱,看上去顶多算是有些滑稽的好笑。
他笑了一下。
星摇头叹气,扭头紧盯着外面的玻璃。
下一刻,星舰底下的那群虫子匍匐上来,而因为数量过多,动作看上去有一些卡顿。
甚至出现了马赛克。
这些马赛克像是有传染性一样,其余虫子的某根腿足接触到马赛克的时候,光线也跟着扭曲了一下。
“有的。”星冷酷地回答微生柳,“比如说,这个服务器事实上是个土豆。”
“……”
微生柳转过头,不知道应该对着哪里,总之是开玩笑一样的语气,对着虚空随意地说:“喂,螺丝咕姆,我们的开拓者认为你的差分宇宙应该升级了。”
螺丝咕姆已经从奖励位面里出来了。他与真理医生和丹恒一起,坐在会议室里,观看差分宇宙的影像。
在听到屏幕里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
毕竟基本上,微生柳测试一次模拟宇宙,就会玩出一种bug。每当黑塔决定让微生柳参与测试模拟宇宙的时候,就已经调度好了内存和显卡,以免服务器显示报错:“out of memory:内存不足。”
螺丝咕姆已经对这种现象心平气和了。
第一回真理医生与他们交流的时候,这样评价过:“一切的内存不足,都可以用‘out of money:研发资金不足。’来解决。”
那时黑塔人偶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在怀疑艾丝妲的资产么?”
“你在低估艾丝妲,也低估了微生柳。”
现在,真理医生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几个命途交错是谁添加的?”
“回答:90%的概率,应当是微生柳女士解出的某一个分支。”螺丝咕姆说。
“真有她的。”真理医生说。
真理医生:“我怀疑她打算把差分宇宙加载数据过大而散热不足,从而服务器卡机,最后因为安全警告而带他们出来。”
“这种已经被她实践过了。”
一个很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黑塔人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个房间,她自在地找了个沙发坐下,开始跟众人一起品鉴画面上的人影。
微生柳还在开星舰,并且兜了一大圈,即使是她一时半会也猜不出这家伙到底想搞什么。
“匹诺康尼的检测措施在你们这帮人眼里,可真是一个到处都有孔洞可以钻的筛子。”
真理医生说。
黑塔:“什么?有安保措施?”
她完全没注意到。
螺丝咕姆:“不必担心。如果有必要,我会去说明。”
他心平气和,显然对未来即将被抓包的情景十分熟练。
黑塔:“……”
黑塔看了他一眼:“微生柳到底让你学会了多少人情事故。”
真理医生:“想必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事故。”
过去的记忆忽然浮现在他面前,像是关不掉的水龙头。
他回想起之前邀请微生柳去到第一真理大学,那个发言不善的记者。
虽然那位记者的行为值得质疑,但提出的问题确实犀利。
在面对微生柳信手写下的那道体,他站在无穷演算的题解里时,他的脑子里十分突兀的,浮现出那位记者曾经提出的尖锐问题。
“――你们这群人,以为把所有可能性的概率都模拟出来,就能够知道宇宙的结局了么?”
记者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微生柳当时站在他背后,因为跟他站在一起而被误认为是他的某节课的学生,学生与老师,天然就具有服从的关系,自然也被当作语言的靶子。
那时的真理医生,尚且未能切身体会“麻烦”这个词的现实意义,聪明的大脑本能,已经让他及时阻止微生柳回答那位记者的问题。
在这一点上,他应该跟螺丝咕姆很有共鸣的话题。
人的记忆。
真理医生注视着屏幕上的那个粒人影,想起她之前提起过自己的记忆,又想起黑天鹅赠送给她的光锥。
“光锥是人的一生只能提取的,寥寥数份,饱含力量的记忆……”黑天鹅那时坐在他对面,语气慵懒地这样说着。
而微生柳坐在另一边,手里捧着一杯色彩斑斓的饮料,折射的光线倒映在她的脸庞上,因为缺失记忆而过度依赖脑内记录仪,同时也只信任纸条上的几个人,其中包括真理医生。虽然没有提,但真理医生能察觉她对黑天鹅淡淡的戒备。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现锥状,博识学会的学者们将其称之为光锥。在人们的认知范围内,不会有其它事件发生在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人们无法观测到光锥之外的事件。
就像人们同样无法观测到一个粒子自旋的方向,到底是向上还是向下。
“所以,这份光锥捕捉到的,只是小可爱在‘可观测’世界里的记忆。”黑天鹅仿佛在说一个隐秘的童话,“其它的,就不是我们能够看到的了。”
那便是光锥之外的记忆了。
忆者刻录记忆,封存凝固事物的景象。
――那么,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即使没有明说,黑天鹅也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个疑问。
黑天鹅:“要想使我们免于被世界遗落在身后,便要让世界记住我们……或者,用我们的记忆重塑世界。”
――假设,微生柳是一棵被打散的世界树。
黑天鹅的话语,在真理医生的记忆里变得扭曲。
黑天鹅似乎是坐在真理医生面前,但她分明是在与微生柳对话。翠绿色的眼睛,像一棵柳树。她像一个枯坐在柳树下,占卜着未来。
而微生柳淡淡地望向她。
黑天鹅垂眸,对她低语喃喃。
“……要想使我们免于被世界遗落在身后,便要让你记住我们……或者,用我们的记忆,重塑你。”
“――现在的微生柳,一定程度上是由螺丝咕姆雕刻出来的。”
清脆的语句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合。真理医生猛地睁大眼睛!
他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偶。
黑塔莫名:“怎么?”
黑塔:“我也没说错吧?微生柳的第一个人格模型就是仿照螺丝咕姆建的。”
“好吧好吧。”黑塔觉得真理医生这眼神还怪惊悚的,出于好心,她又补充说,“后来她又建了那么多人格模型,总有一些是照着你们做的。哦,当然,肯定也有我的一份。”
丹恒一直在翻阅真理医生带来的论文,他与螺丝咕姆简单进行了某些交流。
“所以,你们怀疑微生柳是世界树。”丹恒总结说,“她在未来的宇宙里被打散,成为了粒子,从时间溯游而上,逆行到我们所在的[此刻]。”
模拟宇宙和差分宇宙,所做的便是探索尽头的事情。
而宇宙的尽头便是毁灭,这条消息放出去,多少会产生星际之间的动荡。
所幸现在知晓的有机或者无机生命们,都拥有足够强大的内核,不会陷入虚无的恐惧。
“是。”真理医生说,“但微生柳认为她是崭新的。”
螺丝咕姆的电子眼从上而下,观察着丹恒,然后他觉察到什么似的开口:“提问:丹恒先生,是否有不一致的观点?”
螺丝咕姆检索出词条。
持明龙尊。
[不朽]的后裔。
已经消逝的神明,或许会有另外的观点。
丹恒沉默了一会,随后说:“我有个想法,不一定对。”
然后他合上真理医生的论文。这本科学刊物的封面是一个莫比乌斯环,首尾相连的小蛇。在仙舟的某些传话中,蛇是龙的前身。
被星称作“列车组外置大脑”的丹恒老师,手指点在蛇首与蛇尾相连的交点。
“宇宙确实已经死去过一次了。或者大胆一点,很多次。”丹恒说,“我们的世界,是从这些已经死去的银河里蜕生。”
螺丝咕姆:“蜕生:持明族生命周期的一种循环。”
今生与前世,生生不息。
或许这便是[不朽]的由来。
丹恒并不意外螺丝咕姆知晓他的来历。他继续说:“所以,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微生柳确实是被打散的粒子。但是,是由那些已经死去的世界树被打散的粒子组成的。”
“她是跟我们的新世界一起生长。”
他还有未能明说的话。但想必在场的几位都能立刻明白言外之意。
――所以未来不一定就是毁灭。
――微生柳未必一定会被打散。
黑塔无感情地夸赞:“漂亮。”
螺丝咕姆沉默了一会,随后说:“很高兴,丹恒先生。你提出了一个扰动涟漪的观点。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你是依据什么,才如此认为?”
丹恒仰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重重叠叠的影子。
交错的记忆。
往前走一小段,那群持明的老家伙们或严厉或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就是龙尊。过往总会追上你。”
像是诅咒。纠缠的鬼影。
再往前,所有承载的记忆变得模糊。
人言。
罪业。
明月。
直到尽头。
他躬身拾起摧残的碎片。模糊的,残缺的,潮水一样的前世记忆。
一处尚未断掉的桥,一个封闭的洞天,一轮明月。
“你在做什么?”丹恒听见自己问。
明月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分辨不清。气息虽然散漫,但隐约透露出某种不可轻易触碰的强大。
是未知的神明。而前世的他似乎认识。
k手指纤长,握着一把锄头,洞天里的尘埃飞散,渐渐有一个坑洞的形状。
k的声音不大:“给自己挖坟。”
丹恒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此刻仿佛是化龙的那样子,自由飞翔在寰宇之间。
他蹙眉。
这位未知的神明见到他的样子,手指缠绕住一缕长发:“皱眉了。不好看。”
“你的龙角可以挂东西么。”k又问。
丹恒下意识拒绝,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行吧。”那位星神坐在月亮的背面,说,“你看到那座桥了吗?你想取个什么名字?”
丹恒说:“我不知道。”
“那我随意取了。”k支着脑袋,说,“就叫鹊桥吧。”
“有什么含义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k说,“仙舟人写的词,还怪好听的。”
仙舟?
丹恒模模糊糊地在想。仙舟是什么?
“啊。忘记了。”k看了对方一眼,“那位帝皇身体尚且康健,现在还并未有长生的念头。”
丹恒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或许星神思考的东西都难以琢磨。他又听到对方问。
“你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小小的,可以穿梭时间的粒子关起来吗?”
过于与未来的记忆重叠,一遍又一遍的记忆冲刷着他。丹恒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他逼着自己记下。
“设定一个时间的循环。”k说,“然后将她困在这个循环里。”
即使是最不能被观测,最不能被捕捉到的粒子,也永远只能困在这一天。这种特质是与外界完全封闭的。无法进行任何能量上的交换。
k说。
井底的青蛙以为天就是圆形的,一直生活在黑暗的盲人无法想象光是什么颜色,低维的人只能看见高维的投影。
所以也不会担心她会窜出去。
“但是她最终还是会主动选择被外界观测到。”k叹了一口气,“可能这就是开拓吧。”
“一个空间里不可能出现两个可以被观测到的粒子。”k说,“我该践行我们之间的誓言了。”
丹恒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锁观。”k说,“一个阵法。可以把这片空间锁定,不被观测到。而等到可以被观测到的时候,我已经不再……”
丹恒听不清了,只记得最后k在挖坑,种了一些花,那些花草知道这些零散的絮语。
花花草草晃动着叶子,卷曲的花瓣,有阵风吹过来,仿佛在说。
万般星辰陨落,唯有记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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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才在前边开车。
银枝和砂金在进行一些语言艺术的探讨。
“这位英武的朋友。”砂金说,“想向你请教一下,你到底是怎样想出那些华美的,用于夸赞的辞藻和句子。实在令我甘拜下风。”
“这很简单。”银枝捂住心口,闭上眼睛,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某种光辉之下,随后开口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在发生。我从宇宙的外表之间窥探到精美的结构。你知道真诚的赞美从来不需要任何技巧的修饰,只要你真的感受到那溢出的美丽。一切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自然而然的有感而发――愿你信仰伊德莉拉!”
砂金:“……好的。”
星躺在沙发上。
无比安详。
哈哈。宇宙就要爆炸啦。
――虽然是模拟的。
她无聊地在沙发上打了滚,又滚了回来,抬眼看见微生柳似乎被外面数量过载的虫群产生的马赛克影响了,她的身体明显扭曲了一下,然后颜色再度变淡。
“小天才!”星警惕地站起来,“你又要搞什么鬼鬼祟祟的大事!”
微生柳打了一个转向,希世难得号终于挺不住,几根螺丝钉弹出去,彻底宣布报废。
星舰停了下来。
微生柳从驾驶舱站起来,长时间的久坐,让她的关节都有点生锈,活动一下咯吱咯吱的在响。
“看看面板。”她说。
星于是点开。
只见在原本的几行下面,又多出一行。
【记忆:不朽】
与之前的【毁灭:终末】隐隐有合并的趋势。
“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啦。”星戳戳,“智识和贪饕我倒能理解,是小天才你一时兴起做出来的玩意儿吧?丰饶和繁育也知道了。”
微生柳:“你想一下呢?”
于是星勉为其难地动用了一下脑子。
她不确定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宇宙的终末为毁灭。”
“而记忆不朽?”
银枝感慨:“浪漫的句子,透露着浓厚的美感。”
微生柳倚在沙发靠椅上,看向窗外末日一样的景象。
微生柳:“但是没有什么事物是永恒不变的。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
微生柳冷酷地说:“所以[不朽]已经死掉了。”
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