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芙一愣,随后微微颔首,她倒是也不方便一直跟着男人。
林如海走出了门之后,顿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他阔步而去,风雪将那大氅掀起,微微的露出他那双冷白的手。
站在门口的县丞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小的男人,他的脸带着久呆海边的黝黑和粗糙。
就连给林如海行礼时,露出的手都带着一股操劳之后的变形。
“臣给总督请安。”
看着这模样,也不像是个一个贪官呐。
寿安悄然地看了一眼林如海。
“起身吧。”
“是。”
林如海将那折子随手放在了案桌上,问道:“这是你写的?”
那贤臣丞微微颔首,接着说道:“大人您且看这一份。”
说着便从自己的袖口之中拿出了另一份折子。
寿安猛地瞪圆了双眸。
“拿来吧。”
林如海说了,寿安才接了手,奉给了自家的主子。
那县丞倒是一脸老老实实的模样,但也不见半点儿的焦急。
寿安不得不再一次看这个老皮子老褶子的县丞。
越看,总觉得越有种熟悉的感觉。
“嗯,不错。”
林如海看了一眼详细了许多的折子,最后说道:“还不错。”
那县丞笑了笑,也不多说话。
“衙门现如今的人员有多少?”
“加上临时招的,一共十五余人。”
“将衙门全部清开,将伤员移指衙门府,至于钱财你倒是不必忧心。”
“可...”那县丞神色略有些艰难。
林如海闻言,嘴角轻轻的一勾。
“不必担忧,本官倒是要瞧一瞧,这不大的地方到底是谁先出招呢?”
话刚说完,屋外骤然热闹了起来,一声声的辱骂声和侍卫的怒斥声瞬间闹成了一团。
林如海将那折子合上,对着他说到:“继续去弄。”
“是。”
随后等着那县丞退了出去,林如海复又穿上了大氅,带着寿安便朝着混乱的地方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呢?
即便是杀人如砍菜一般的寿安瞧见了都会头皮发麻的程度。
驿站的空地上摆满了病重之人,有些人竟是犹如人彘一般的被装在了木桶里就被放在了地上,只有那头露在外面,头顶被人用脏污的棉布包裹着。
那人的嘴里用着当地的话激动着说着什么,但那在木桶口子上露出的脖颈处却就像是被刀割了很多遍一般,那皮和肉分明是有分开的痕迹。
满地的残破不堪的人,甚至那些妇人们衣服都没传,露出被冻得通红的上半身,那双眼之中是麻木和狂热的交接,在和侍卫的纠缠之中,望过来的神情是那样的癫狂,但眼底却是灰败的。
幼儿瘦小,甚至看着就像是一把就能被捏死的程度,甚至双瞳突出,饿的瘦骨嶙峋,但那啼哭声却是要将他自己撕烂一般的响亮。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林如海就这么神色默然的走到了门口,在众人的视线内,在这灰白的天地间,男人漆黑的大氅就像是一抹破开这灰白色的利剑一般。
“大人。”其中领头的侍卫走到了林如海的身边,行礼。
林如海微微颔首,脚步却不顿,直直的朝着你侍卫和百姓冲突的交界点上走去。
“大人,您注意安全,这些人都失去了理智。”
林如海微微侧目,那双在这冰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黝黑的眼眸落在男人的身上。
那眼神压得男人顿时背脊僵直,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接着那些侍卫们纷纷的让开了一个口子。
林如海一把伸手扶起那扑上来的一个妇人。
“众位。”
男人的声音第一次显得这样的大声。
苏清芙在房间之中都能听到声音。
“我乃姑苏人士,名叫林如海,现如今受圣上所命,来江南任职总督,统管江南一切政务和军务。”
“珉县乃陕甘和江南交界之地,但依着面积和历史上的传统,我林如海在此宣布珉县乃我辖区之内统管。”
男人的声音不低,但却不显得刺耳,反而是因着他字正腔圆的官话,显得格外的好听,但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怀疑的威严。
“今日你们艰难,本官已经看到了,如今就对着你们,对着所有的官员侍卫,本官明言:即日起家中富裕人家交出钱财一半,用于赈灾,时限为明日清晨五时,若是不缴,本官特事特办,一律依法处置。”
话说完,他便对着那些饿殍说道:“你们现如今可前往县衙门,会有人接纳你们的。”
所有人瞬间陷入了安静,就是那木桶之中的人彘一般的人都停止了呼喊。
最后其中一个穿着褴褛的老汉,上前说着不太熟练的官话,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本官绝无一句戏言。”
那老汉和男人的眼眸缓缓对上,随后他那苍老的面容缓缓地一松,沉默的颔首,接着转身便朝着府衙走去。
那些原本在闹事的人,也都跟着那老汉。
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妇人将那装着男人的木桶抬了起来,也跟着走。
寿安一时间竟是没能分辨出那妇人是不是方才被主子扶起的哪一位。
都是一个样子,都是衣衫褴褛,都是皮肤猩红而皴裂。
“去,派出十五个侍卫将这些人护送到衙门。”
林如海冷声对着驿站领头的侍卫说道。
那侍卫神色微微一变,但只是垂着头行礼,便带着人去了。
林如海却没有回驿站,而是就带着寿安和一队他原本带着的侍卫便朝着渔民住着的地方前去。
一路上都是饿殍,几乎就像是戏剧一般的在一夜之中全都冒了出来,一个一个的在路边躺着,几乎是没有给人留空出的地方。
“主子....”
林如海脸色凝重,但他却一路缓缓地走着,看着这些脸色青白,而神情麻木的百姓。
直到走到了街头的时候,便是那日遇刺的港口。
此刻湖面上全都凝固住了,直到远处几百尺的地方才能看见不断被尚未冰冻的湖面冲动着的大块大块的冰块。
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又或者是重病之人在行动时扯到了伤口时的呻。吟。
慢慢的,男人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寿安转头看着慢慢没了人影的街口时,对着林如海说道:“主子,走完了都。”
男人微微颔首,接着他叹了口气说道:“腐败至此,天理难容呐。”
寿安一愣,似乎是不明白林如海为何会说这般话,直到看到了街口处出现的几道人影。
人倒是不熟悉,可当那人行礼之后递上来的牌子却是直接令寿安愣在了原地。
“贾。”
来人便是贾家的下人,是被派到此处的管家。
他自然是知晓江南总督便是贾家的姑爷,如今大苏朝的驸马爷林如海。
原本是不必特意来行礼的,毕竟贾家现在和林如海的身份确实是比较尴尬,但因着方才林如海说的话,不得不让这位管家来见一见这林总督。
“小的赖五给林总督请安。”
海水的腥味使得男人脸色带着几分愁苦,他说道:“这里天寒地冻的,大人不若先去商铺后院去休息一会儿?”
林如海那双漆黑的眼眸冷淡的看着来人。
赖五是个极为有本事的人,不然也不会自家的大哥在荣国府内做着有头有脸的管事儿,而他却在这条件如此艰苦的地方来为贾家看商铺。
不入虎口,焉得虎子?
如今他们赖家早就和贾府荣辱与共了。
靠着的就是他这一条线。
小小的一个珉县,每年却又上千万两白银流通。
此刻,他便觉得自己也可以抓住机会,若是通过了他联系上了如今和贾家越发疏远的林驸马身上,那么赖家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此刻,他是来效忠的。
“总督,今日得了您方才说的消息,奴才很是激动,也愿意配合朝廷,只想问这银钱放在何处?”
林如海微微垂眸问道:“你有何想法?”
赖五神色一振,将心中所想说道:“总督对着珉县是有些不熟,但奴才却是很清楚这珉县何处宽阔,哪家有粮,甚至棉布也是哪一家在因为天寒而涨价。”
寿安明白了,这人是想要先来投诚,然后从而获得其中斡旋的权力。
这倒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这珉县虽不大,但却成分极为复杂,即便是英明如林如海,此刻也当是以赈灾为主要,若是有人能对着珉县商贾一清二楚,那么这件事倒是好办了不少。
果真,林如海微微颔首,说道:“这件事交给你办,但既然你有这本事,那在今夜凌晨之前,本官要看到所有的物资。”
赖五神色一凌,骤然抬头,却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眸,而是再看见男人冷白的下颚时,骤然收回了视线,缓缓地行礼,说道:“是。”
稍晚些,在用夜饭的时候,林如海才回了驿站,男人将大氅交给站在门口的如玉,又在门内的门口处站了会儿,才往屋子里走去。
随后他便一愣,屋子里那原本华丽的摆件儿全都不见了,倒是多了几个合上的箱笼。
就连案桌上的菜也不是和往日一般,分别摆放着苏清芙喜欢的菜色和林如海习惯的饮食。
此刻三菜一汤,两荤一素的。都是驿站里最常有的菜。
“看什么,过来用膳。”
苏清芙笑着对着他说道。
林如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坐到了凳子上,说道:“公主可还用得惯这些?”
苏清芙不答,端着一小碗饭便夹起一块肉,就着饭慢慢的吃了,用实际行动告诉男人她可以。
然后在男人也端起碗的时候,认真的说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林如海目光放在了女子柔嫩白皙的脸上,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说道:“在等两日吧,这两日等臣将珉县安抚下来。”
苏清芙微微颔首,说道:“嗯嗯,听你的。”
谁都没有意识到林如海这句轻浅的一句话,带着多重的血腥味。
用完了晚膳,苏清芙也不多耽搁,对着林如海说道:“你且去忙,我在此等你。”
他微微颔首,说道:“公主身子才好些,不宜熬夜,不若就好好休息一会儿。”
苏清芙也不和他多争执,微微颔首也就没说什么。
只是将林如海送到了门口。
屋外天空压得极低,就连飞旋的着的乌鸦,都比房顶高不了多少。
在这逐渐陷入夜色的昏暗视线之里,建筑呈现出一股不详的黑色,而男人的背影却笔直的丝毫没有犹豫朝着那漆黑的前方走去。
苏清芙下午的时候并非一直呆在院子里,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在护卫的保护下也站在了路口,瞧见了那犹如人间炼狱的场景。
就连如玉都吓得浑身发软,可她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前世的时候虽能果腹,衣服要不至于这般的褴褛,但也曾在别人疑惑而又怜悯的视线之中苟活于世。
前世的时候她靠着自己活出了人样来,这一世,她无端的相信眼前逐渐消失的男人能让珉县的百姓活出人样来。
“走吧,去看看珉县周围公主府能调度的物资。”
苏清芙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直到当晚上,林如海走到赖五安置院子里,看着没有任何财务和物资的院子,反倒是占满了一群人。
林如海走进院子的时候,寿安也跟着进去了。
寿安看着满屋子的人时还很奇怪,在他再三的确认这处地方却是是没有任何的物资的时候,他的心猛地往下坠了坠。
为首的男人神色倨傲,即便是给林如海行礼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少的尊敬。
“臣甄问给林总督请安,久仰大名,臣曾有幸听伯父说过林大人风姿,当初去金陵时,林大人去了京城,倒是错过了,如今一见果真是风姿卓绝。”
林如海微微敛眸,不答话,只是看着一旁讨好笑着的赖五,问道:“物资呢?”
赖五原本是打算准备一些物资先来给林如海堵上嘴的,但是傍晚的时候甄问竟是赶来了,甄问乃甄家族长,甄应嘉的侄儿,是个主子,而且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
“大人,您别问赖五了,他一个奴才能懂得什么呢?臣听闻您说半个身家都要赈灾,顿时也就坐不住了,前月的时候宫里的老祖宗说是梦见了家中睡莲,伯父和父亲本就一心孝顺,便向皇帝请了旨意,皇帝金口玉言的准了,于是连夜吩咐臣替伯父去京城给那位老祖宗送家中存着的睡莲,现如今刚好返程,于是便赶了过来。”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的,先是搬出了甄家,后又搬出老太妃,甚至是皇帝。
一句一句的,可字字句句的都是胁迫。
听着这些话,就连身后原本气势昂然的县丞此刻都越发的没了声息。
“林总督心系天下百姓,这是幸事,但咱们商贾也是百姓,可不能拆东墙补西墙。”
看着林如海一句话不说,那甄问心中不屑,不过是个朝臣罢了,到底是只会写一些花团锦簇的文章,说些好听的话来讨好太子和皇上罢了。
“不过咱们甄家到底是世家,老太妃也是一心向佛的慈悲人,我甄问托大的在这里代表了珉县的整个商贾给林大人一句肯定的话,只要林大人准了,这救灾的药物、粮食我们都包揽了,一定不会给百姓缺一点儿的东西,您也知道这珉县水路便利,但是陆路却在这天灾的积雪之中显得格外的难走,只有珉县内的商贾内一些好手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将物资运输进来,咱们不求赚钱,只求积德,连夜给运到珉县,您看如何?”
林如海沉默不语,那双漆黑的眼眸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令人瞧不清他在想什么。
“您毕竟是要去江南任职的,时间也是耽搁不得,您且放心我在这里坐镇,你只管先去江南,届时等着雪灾和灾情安稳了下来,甄家定然是要将林总督在此做的事情上表天听的。”
身后那县丞听到此处,顿时垮了肩膀。
是啊,若是能避开此事,日后又能得了抗灾的名声,谁做官的不想要这样顺利的坐享其成?
但若是甄问真的做到了他说的那样也就罢了.
可...可是,县丞看着眼前背脊笔直的男人,心中顿时燃起了一股怒火,就要上前去揭发这甄问的时候,却被一双锐利的眼眸一扫,他顿时僵住了身子,双腿发软。
“是啊,是啊,咱们商贾也是讲求信誉的,只要林大人答应了,药物和食材立马到位!”
商贾们发出一声声的赞同。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