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被母亲吞食的那一幕,”陆醒皱着眉头道,“也许对狁来说是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所以它一再地画出这个场面。”
  在水井下是,在花泽的花园里也是。
  “没错,这是狁丧失最后一丝人性的时刻,”花泽道,“养成后的狁也会不断重现这个场面,它夺得母体控制权后,会找很多怀胎的女人来,等她们生下孩子,就让她们吞食掉自己的婴儿。”
  “咳咳咳——”正在喝茶的李陵被茶水呛到,剧烈地咳起来。
  “这么邪恶?”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深深庆幸自己现在正坐在明朗的日光下。
  “人偶就一定能容纳狁么?”她缓了一缓,才道,“或者要坚韧到一定程度的人偶才能容纳它,我做的这个小人偶原本很坚固,但被蓁儿随意一摔就破成了这样。”
  另两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时都没说话。
  花泽把手肘撑在石桌上,摊开双掌抹了抹脸。
  “我爹究竟知不知道他惹了什么大麻烦啊……”他苦笑两声,对陆醒道,“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当年那十株幽昙花是以他欺骗妬姬为代价换来的,妬姬能孕育狁,本身的身份和体质都异于普通魔族,我的天,他还真敢招惹。”
  “她能坚持到体内的狁成熟,应该也有服食幽煌果的关系,”陆醒道,“所以妬姬本身的力量也很强大,何况还有一个狁。”
  能造出万马千军似的人偶幻境,这样的神魂力量是不可忽视的。
  “那现在怎么办?”花泽喃喃问道。
  陆醒思索片刻,沉声道:“你现在回去,想办法把花府内重要的人送出来,但要保密,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同时寻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告诉你爹和你大哥——妬姬没有得到想要的人偶,一时还不会展开什么行动,最好能说服你爹和你哥把人偶这事拖一拖。事情办成了你给我个信,我好做准备。”
  他停了停,才又道:“从现在起,我们多方寻找可以制住狁的方法,妬姬尽管强大,毕竟还是个人,但狁这种东西就不好说了,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如果缺乏有效对付它的方法,最好先不要轻举妄动。”
  花泽不断点头,“好,好,好。”
  陆醒这时看了李陵一眼,迟疑片刻说:“李姑娘,狁既然曾在魔界搅动过几次风波,想必魔界的人会有对付和收服它的方法——”
  李陵马上道:“我知道,这就给二师妹和凌随波带信过去。”
  她起身,抱着还未修补完的人偶,把花蓁牵着,一起回了归云楼。
  陆醒送走花泽,也带着两名剑堂弟子出了门。
  他把新的情况向天渊派掌门和顾丹交代后,又去联络了其他交好的门派,回到逐月堂时,月已上中天,堂内灯火阑珊。
  他去了僻静清幽的藏书楼。
  丹青阁的所有藏书典籍,每个分堂一般都会有拓印版,他找到丹青阁历代长老笔记的那一架书格,寻出曾制作挽月晴岚那位长老留下的笔记,就着楼内的烛火翻看起来。
  这位长胤长老当年曾在魔界生活过一段时间,与当时的魔君关系尚好,因此被赠予一段幽冥斑竹,拿回中州后用这段幽冥竹制作了画笔挽月晴岚。
  陆醒少时曾看过这位长老的笔记,他记得里面记叙有很多魔洲大陆的见闻,或许也有关于狁的部分,不过当时他没注意。
  不知不觉间,烛火燃到尽头,火光最后闪了闪,悄然熄灭。
  陆醒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卷放回原处。
  他穿过一座座高大的书架,往门口走去,经过一座书架时,看见对面的窗下正歪坐着一个人。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她倚着墙,缩在阴影里,像是已经睡着了,身下有掉落的书卷。
  他走到她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书,迎着窗外投进的银光看了看,是一本讲述锁魂术的册子。
  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犹豫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转头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再次停住,回过身来,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起。
  快到归云楼时,李陵醒了。
  她睁开眼,看着正抱着她的男人。
  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怀抱很温暖,手臂很有力,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天际中是一弧清冷的弯月。
  微风轻拂,有一股皂角的清淡气味从盖在她身上的衣袍上散开,钻入鼻端,令人沉醉。
  她闭上眼睛。
  陆醒很快走到门口,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她闭着眼睛,但是睫毛在轻轻颤抖,显然已经醒了。
  他把她放下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欲走。
  “陆醒——”她叫住他。
  他站住了脚,但没有转过身来,只低声道:“好好休息。”
  “我……有个想法,”她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醒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他的外袍,但没有递过来还他。
  “你想……在人偶里设一个锁魂阵?”他问道。
  “对,你怎么知道?”她有点诧异。
  陆醒略犹豫了一下,“制偶之术我不了解,能不能在人偶里锁住狁这种东西,我无法确定。”
  “可是狁说到底,也是一种魂体不是么?”她目光闪亮,“既是魂体,就一定有办法锁住。”
  魂体她并不陌生,五岁之前她在地底陵墓里荡来荡去的时候,见过一些魂体,只是那时她还太小,不明白那些魂体为什么看起来异常痛苦,后来才知道它们是被各式各样的锁魂阵锁住了。
  陆醒很谨慎地说:“你的想法很好,但狁这种东西,不能以寻常的魂体来看待,可能要配合多种手段,多种方式才能制住它,我也有一些想法,等凌随波的回信到了,我们再商量。”
  她笑道:“应该很快,我用了特制的飞鸢送信。”
  他点点头,两人沉默一阵,她把手中的衣袍递过来,“谢谢你。”
  “那……你好好休息。”他道,接过衣袍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陵伫立在门边,低头轻叹。
  次日傍晚,凌随波的回信来了,他并没有提供什么确切的方法,只是说他将尽快赶来,在他来之前,他请诸位尽量先稳住这只狁,否则狁一旦发狂吞食掉自己的母体,后果不堪设想。
  花府密室之内的妬姬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她体内的这只狁早就已经成熟,一年之前她还在魔界的囚崖下时,就能感觉到它强烈的吞噬意图,她不得不好好地跟它沟通,告诉它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只狁的父亲花恒是一个偃师,在和他欢好的时候,她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中州关于人偶的情况,所以她很早就做好了打算。
  妬姬恨所有的人,恨魔君把她囚在囚崖下,恨花恒利用了她又抛弃了她,更恨她的族人把她送到魔君身边,她因此遇见花恒,而后来,他们又因为利益哄骗她,放弃她。
  她的族人原本是可以把她从囚崖下救出来的,但知道她怀孕后就改变了主意,想要她用她的身体孕育一只狁,为他们所用。
  他们向她承诺,会替她杀了花恒,也会善待她年迈的母亲,并且会想办法让这只狁成熟后脱离母体,让她保住一条性命。
  她答应了,从此开始艰苦而漫长的孕育狁的生涯。
  难捱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退缩,她甚至想尽了各种方法来杀掉她体内还未出生的胎儿,但没能成功。
  在百鬼出没、厉兽横行的囚崖下,她任心中的怨毒和愤恨侵蚀着内心,化为戾气养育着这只狁,她的族人给她送来了大量的幽煌果,以保证她能坚持到狁成熟的那一刻。说起来,她吞食了这么多的幽煌果,现在还没有完全被魔果的邪煞噬去神智,大概也是因为狁吸掉了果实中大部分的煞气。
  她不想死,也没打算死,她早就看穿了她族人的那些把戏,他们只等着狁成熟好侵占她的身体,根本不会替她想什么法子。
  一切都得靠她自己,而她则会让他们,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在和她体内的这只狁沟通后,她借助它的力量冲破了囚崖的束阵,越过广袤的黑虚之海,来到了中州。
  当这只狁脱离她,首次进入一个人偶的身体时,妬姬感到一阵巨大的轻松和久违的自由,只可惜那些人偶都坚持不了多久,狁很快就会把它们玩坏,再次回到她身体里。
  她是狁的母体,她不能拒绝它的回归。
  妬姬更加急切地寻找着可以制造一个完美坚固人偶的偃师。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含珏,只可惜,含珏做出的人偶固然比其他人偶师做得好上一些,仍然不怎么顶用,而且后来他越来越萎靡,终日沉醉于与人偶的各种游戏中,她只得再找其他的偃师,可惜都无法达到她的要求。
  来了花府后,自从狁进入过那个叫元宝的小人偶身体后,它就再也不愿意进入其他人偶的身体了,能够说话的感觉让它着迷,如果不能说话,它宁愿呆在她体内。
  它在她身体中压制着她,吞噬着她,令她身若负重千钧,脑中时常传来一阵钝痛,完全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
  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
  妬姬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沉着脸道:“去,去把花恒给我找来。”
  花恒很快来了,他很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妬姬。
  他已经听二儿子说了她身体里有一只狁的事。
  他感到很恼怒,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前进,这令多年来掌控一切的他很不习惯,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好了安排,一定会将她和她的那只怪物一网打尽。
  “急什么?偃师们会做出你想要的人偶,这次要求很高,他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花恒道,“如果你让幽煌果长出来,我会让他们加快进度。”
  妬姬眯起眼睛,笑了笑。
  “一日一夜,花恒,我只给一日一夜的时间,从今晚子时开始,到明天子时,如果我见不到我想要的人偶,幽煌果你永远也别想见到。”
  “好,”花恒点头,冷冷地说:“明天子时之前,我会把你要的人偶带过来,你最好在那之前让你的幽煌果都长出来,一百枚,少一枚也不行。”
第十三章
  花恒出了密室,吩咐等候在门口的花渔,“明日就让几位偃师在决赛中做出我们要求的人偶,为时五个时辰。”
  花渔大惊,“爹!这么短的时间——”
  花恒沉声道:“你大概不知道人的潜力都是需要逼出来的吧,不论如何,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你做好准备,一旦拿到幽煌果,立刻绞杀妬姬和那只狁。”
  花渔很犹豫,“爹,不如再等一等,丹青阁那边——”
  花恒冷笑,“你是信自己,还是信别人?何况此事宣扬出去,对我们有何好处?等我们收拾了妬姬,毁去一切证据,再来收拾这多事的丹青阁,知道此事的人,全都得灭口。”
  “爹!”花渔暗暗心惊,尽力劝道:“灭口之事容后再提,我觉得陆醒的担忧不无道理,这种狁如此凶邪,我们还是该慎重一些……”
  “他知道什么?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花恒斥道,“他去过魔界还是我去过魔界?他见识过锁魔阵和困魔阵吗?”
  花渔嗫嚅着,只觉父亲的安排不妥,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花恒恨铁不成钢地喝道:“此事便如此决定,你不必再说。”
  他口气缓了缓,说:“等这事了结,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以后也不会再干涉你,但这次,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做——明白了么?”
  花渔深吸一口气,“是,父亲。”
  翌日偃师大会的决赛在凤阳会馆的主馆青阳馆内展开。
  参与决赛的几位大师和在第二轮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三名偃师齐齐汇聚在主殿内。
  每位偃师都分到了一间侧殿,他们将在侧殿内不受打扰地完成自己的作品。
  花渔宣布了这次的要求。
  “这次请诸位做一个男偶,年龄二十左右,不拘特长,但要求身体坚固,形态完美,能承受巨大的冲击和施压,另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人偶要能发声说话。”
  此言一出,殿内围观的群众立刻议论纷纷。
  “能说话的人偶?没听说过啊!”
  “这次的要求也太高了吧,谁能做出可以说话的人偶?”
  “如果真有大师能做出来,可算是人偶史上的一大进步了。”
  “要是都没人做出来怎么办?”
  花渔扫视了一下参与比赛的三位大师。
  方慧大师、沉香大师面色沉静,紫峰大师则面露得意之色,看来这几位此前也曾在这一方面进行过研究,或许真能做出这种人偶。
  他心下稍定,看向另一边的几位年轻偃师,除李陵外,另两名偃师眉头紧皱,面露难色。
  花渔轻咳一声,道:“用时为五个时辰,今夜戌时正,在此地验收作品并评判裁决。”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紫峰大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五个时辰?花城主在开玩笑吧,这么短的时间,如何能做出一个尽善尽美且能说话的人偶?”
  方慧大师和沉香大师虽不作声,面上也流露出不满之色。
  李陵不由朝末座上的陆醒看了一眼。
  他也正朝她望来,面上隐隐有忧虑之色。
  花渔喝了口茶,斩钉截铁道:“我没有开玩笑,就是五个时辰,戌时评判结束后,优胜者可以获得一株幽昙。”
  紫峰大师还欲再说,沉香大师笑道:“如此,那便只有倾尽全力了,我还从未试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出一个人偶。”
  紫峰大师听他话中有跃跃欲试之意,好胜心一起,便也悻悻不语。
  花渔唤来仆从,领各位参赛者去自己的侧殿,因时间紧迫,每名参赛者可携带一名助手。
  李陵和一名女偃师同行,那女偃师便是资格赛中获得第九十九名的林晴,在正式比赛中她发挥出色,一路拿到决赛资格,颇令众人意外。
  她笑着与李陵闲聊,“这次是不能取胜了,权当来开眼界。”
  李陵点点头,“是啊,尽力就好。”
  说话间,林晴已到自己侧殿门口,她朝李陵行了一礼,“祝李偃师旗开得胜,五个时辰后,来欣赏李偃师之作。”
  李陵回礼,“承你吉言,多谢。”
  她进了侧殿,仆从问她,“需要关窗吗?”
  李陵摇头,“不必。”
  她向来不藏私,也觉得没什么不能让别人看的,若有人能从她的操作中获得一些灵感,那也是好事一桩,就如她此刻怀中揣的那枚特殊的人偶心脏一样,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怀有一颗兼容并蓄的心,对制偃一道秉持开放而敬畏的态度,才能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更上层楼。
  她将那枚心脏取出,郑重地放在一边。这枚从攻击她的人偶中挖出的心脏构造精巧而复杂,牵动力强大,使得她有余地在里面设下一个小小的锁魂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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