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于夜半时分绕过明月宗的山门,从一侧的峭壁攀上了指剑峰。
月黑风高,乌云重重,指剑峰削壁奇险,形如其名,像是一株被削去了枝叶的粗大树干一般,笔直峭立。
峰顶上树林森密,怪石崚嶒,晚间起了山岚,雾气蒙蒙,又因近日峰主出了意外,新任峰主还未指派过来,峰上显得比平常还要冷清寂寥许多。
外室弟子都集中住在峰顶西面,东面则是杨桓和薛铮的居所。
薛铮的屋子建在一株古榕树下,只是简陋朴素的两间茅草屋,他远远朝那方向看了片刻,并没上前,直接带年行舟去了师父杨桓的住处。
作为指剑峰峰主,杨桓的住处也极之简单,三间石室,中间待客的厅堂和东边的卧室都很窄小,只西边打坐练功的剑室甚为宽敞。
薛铮先去了师父的卧室。卧室内陈设简单,一切照旧,窗下的衣架上还搭着杨桓的两件衣袍,窗户并未关严,被夜风吹得砰砰作响。
薛铮神思恍惚,呆立半晌,方才上前,慢慢将窗户关好。
他转过身来,见年行舟正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涩然移开目光,细细在屋内搜寻察看起来。
卧室中并没有什么发现,杨桓平日的生活堪称清苦,也没有记叙笔记的习惯,薛铮仔仔细细地搜遍整个屋子,也只窗前的书桌上有两三叠零散的图纸和剑术心得,他看了看,将之全部收好放入怀里。
两人去了西边的剑室。
一进屋点亮火折,薛铮便吃了一惊,只见剑室左边的石壁下碎屑纷纷,石壁中间被人用内力抹去了一大块,表面还算平整,但隐隐夹有杂乱的划痕,看上去像是先有人在石壁上刻了字,后又觉得不妥,因此又将字迹抹去,但因刻字之时笔画锋利而深透石壁之内,仓促之间并未能将痕迹全部去除。
年行舟上前仔细分辨。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她喃喃道,扭头看向身后的薛铮,“什么意思?”
薛铮也是摸不着头脑,他灭了火折,黑暗中与她静静对视。
沉寂的室内没有任何声响,微敞的窗户外也只闻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颈后传来一阵森然凉意,含着恶意与杀机。
“谁!”年行舟已拔出长剑,迅速往窗前掠去。
外头只有摇曳的树影和无处不在的风,淡淡夜雾中,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沉声道:“不对劲,这里不宜久留。”
“走吧,”他点头,“去承剑峰看看师父就回去。”
主峰弟子颇多,光是掌门颜渊的入室弟子便有不下二十名,外室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但因承剑峰面积广阔,众弟子的住处分散得也很开。
尹玉的居所便在明月宗主殿后的一片桐林内,一般每到寅时,她便会准时醒来,到隔壁房间看看沉睡的女儿,然后去剑室练功打坐。
桐林内风声呜咽,尹玉于静坐中突然睁眼,一把拿过身边的长剑,直接从半敞的窗户跃出去。
一株桐树下,薛铮现出身形。
“是你?”尹玉面色沉下来,“你回来干什么?走得越远越好。”
“师姐,我想——”薛铮神情黯然,但眼光很坚决,“我想再看一眼师父。”
尹玉直接摇头,正想说话,看见薛铮眼里恳求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心下挣扎片刻,看向薛铮身后的那名少女。
薛铮马上道:“她是我的朋友,那日便是她救了我。”
尹玉也只犹豫了一瞬,便颔首道:“你们随我来。”
杨桓的尸首今日上午已入殓,还未盖棺,灵柩便停放在明月殿的一间偏殿之内,只等天明后出殡下葬,入土为安。
尹玉带着换了明月宗弟子制服的薛铮和年行舟来到偏殿外。
快到殿门口时,她直觉情况有异,忙快步绕过回廊拐角。
守在殿外的两名弟子此刻歪在门口,身躯委顿于地,衣襟上有触目惊心的长串血迹。
殿门大敞着,殿内烛火长明,香雾缭绕,风吹起重叠的白幔,灵堂前火盆内的火已熄灭,纸钱的灰烬四处飘散弥漫,两名指剑峰的外室弟子倒在灵堂下,血流了一地。
灵堂后的棺木敞开着,棺盖被掀翻斜到一边的地上。
尹玉回头与薛铮对视一眼,忙飞身掠到棺木边,只一眼,皆是大惊失色。
刻有松柏木雕的棺内空无一物,杨桓的尸首不翼而飞,放在棺木中作为陪葬的杨桓佩剑也被拿走。
灵堂前的一块白色帐幔上,被人用鲜血写了一行字。
——叛逃者不允下葬。
薛铮手握成拳,盯着那行血字,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叛逃者?”尹玉霍然转身,手握剑柄,环视大殿四周。
充斥着香灰味道和血腥气的大殿内只有白幔微微随风撩动,满室黑色灰烬飘飞不止。
年行舟走上前来,查看地上两名弟子的伤口。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一剑封喉,出剑速度极快,因此来不及发声呼救——门口的两人也是如此,劫尸者应该不止一人,否则动作不会这么快。”
第六章
尹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今日辰时,掌门亲自替杨峰主换了寿衣,大殓仪式后,此地撤走了大部分弟子,但一直留有人看守,两个时辰轮一班。”
年行舟道:“他们死去的时间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我们来这里前曾去了指剑峰,当时也觉得有人在窥探,只是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
尹玉面色铁青,“这些人竟能在白慕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看来来头不小,此事非同小可,我得立即禀告掌门,即刻追查此事。”
她看向薛铮,“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便想办法告知你。”
薛铮迟疑,“师姐——”
尹玉厉声道:“还不快走?”
“好,”薛铮不再耽搁,低声道:“我暂时在风回城东逸风楼左边的第一间宅子落脚,我等师姐的消息。”
尹玉待两人走了一刻钟后,才来到殿外,敲响高台之上的警钟。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晨光透过枝叶间歇洒落在丛间小道上,薛铮驻足,回望巍峨山巅。
年行舟也不催他,此时明月宗全宗上下注意力都在不久前突发的变故之上,没人注意这两名隐在密林间往山下而去的弟子。
片刻后薛铮转回头,“走吧。”
两人回到风回城内的住宅,已近午时。
年行舟烧了水,草草弄了些饭食,吃过午饭后,两人各自回了屋子。
薛铮关上西屋房门,上了塌,盘膝坐好,压下心中各种纷繁杂念,闭目修习羲和功法。
碧海潮生剑威力虽强,可令他难逢敌手,但论剑法之包罗万象,功法之浩渺磅礴,与羲和剑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而羲和剑法以羲和功法为基,只有快速将功法突破到第三重,招式才能如年行舟一般挥洒自如。
前路扑朔迷离,他隐隐觉得这次的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心头涌上焦灼之感。
这种时候,功法多进一重,就能多拥有一份应对和掌控局面的力量。
此前他体内的羲和功法已经修炼到了第一重,他咬紧牙关,勉力往第二重发起冲击。
经脉中滚过火一般烧灼的感觉,浑身的肤孔似乎被堵住,热力无法泄出,经脉疼得几要爆裂一般,薛铮额角青筋鼓起,眼睑急速抖动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滚热的手掌被忽被人握住,陷在痛楚中的他听见年行舟在耳畔轻斥,“怎么能这样胡来,你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吗?”
带着凉意的手指抚过他深绞的眉心,沿着高挺的鼻梁、艳红的唇角滑下,轻轻在他颈侧搏动处按了按。
薛铮猛然睁眼,一手钳住她的手腕。
少年的瞳孔内烧着暗红的火焰,眼尾亦晕上狞艳的红,身体烫得吓人。
年行舟轻叹一声,将他的手指掰开,回身去关好门窗。
她回到他身边,解开衣扣。
薛铮盯着她衣内紧紧裹缠的布条,拿起身边的铁剑,剑锋直接从下往上一挑,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厚厚的阻隔。
这一次,她一直注视着他,而他也一直注视着她,视线缠绕着,于朦胧的光线下捕捉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眼里溅落的火星似乎也灼烫了她,她终是扭过头去。
遥远的嘈杂和喧闹重入耳际时,薛铮坐到窗前打坐调息。
羲和功法虽未进入到第二重,但过热的内息已回归正常,经脉运行平稳下来,此刻他面庞红润,冷峻的五官漾着温意,眉角亦有几丝飞扬的意气。
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她回东屋换了衣服出来时,薛铮已坐在院子里,正瞧着杨桓的几页图纸。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面抽开软剑拭擦着剑身,一面瞄了他一眼。
夕阳下少年眉目冷郁,正沉在心事中,修长傲人的身体裹在藏青色的衣袍里,身线极之刚劲流畅,透着一种凌厉而充满鲜活力量的美。
她静静欣赏着,直到他轻叹一声,将那几页图纸轻轻叠起。
“有什么发现吗?”她出声问道。
薛铮摇头,将那几页图纸递过来,年行舟展开一看,一时摸不着头脑,“噬魂花、千绝草?这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图纸上潦草绘制的植物图形,“你师父对这些草植还有研究?”
薛铮点头,“是,他闲时常会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草植,大概除了剑术,这是他唯一的一种爱好了。”
“你师父以前曾是什么剑宗或是家族的弟子么?是不是……”她斟酌着语言,道:“犯下过一些事,以至于死后他们都不放过他?”
薛铮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对师父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我自己五岁之前的事,也完全回忆不起来。”
他说着,朝她看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呆了呆。
姑娘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霜色衣裙,衣衫质地上乘,裁剪合体,越发显得身姿秾纤得衷,腰若约素,湿润的黑发只松松挽了两束,余下披散开来,插了一只白玉梅花簪。
自遇见她以来,她不是穿着夜行衣,便是穿着男子的服饰,像这般身着柔约裙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同于一贯的硬朗利落,此刻她纤姿楚楚,霜色裙裾在腰下散开,如日光下一朵盛开的白荷。她低垂着眼,专心拭擦着手中软剑,长而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跃动的光影下整个人丰姿皎丽,袅娜中透出一种出尘之态。
天际浮云悠悠,身畔树影翩跹,他一时移不开目光,想说的话也不知飘去了哪里。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年行舟拭擦完了软剑,合上剑鞘,若有所思道,“是你师父刻的字吗?”
“应该是。”他答。
“这么说来,他因为是叛逃者所以逃不过,”她停了一停,若有所思道,“那么你逃不过,你也可能是叛逃者。”
薛铮面色忧郁,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什么叛逃者,我只想知道,他们把师父的尸首劫走,会怎样对待?”他眉峰紧锁,微微侧头,望向远处的白慕山脉。
年行舟沉默一瞬,片刻后她将软剑合着剑鞘放在两人中的石桌上,“说说吧。”
他疑惑地转回头,“说什么?”
“说说你是如何悟出潮生剑法的。”她颇感兴趣地问道,眼眸熠熠生辉。
她有意岔开话题,他如何不知,本不欲回答,到底不想扫她兴致,便缓缓开了口。
“我从五岁起,便看尽潮起潮落,夜夜听着潮声入睡,”他道,“水至柔,亦至刚,柔而有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渺茫,水之刚,无坚不摧,海之广,纳百川而延绵不绝,生生不息。潮生剑法一取其刚,二取其广,三取其变……”
他侃侃而谈,语调平缓,说到心之所向,目光是温和的,明亮而带着热度。
她双目含笑,眼前也似出现奔流不息,气魄恢宏的壮丽之景,滔滔海浪中,有小小少年抱剑沉入海之旋涡,身随浪潮起伏回旋,渐渐不复存在,那柄利剑也融入波涛,若隐若现。
“攻坚者,莫胜于水,剑亦如此,剑长三尺,轻薄如纸,然斩金截玉,穿山破壁,砰然万里,至轻,也至重,至薄,也至利。”
他说完了,两人相互对视着,一时心潮澎湃,均觉胸中升起万千豪情,半晌,年行舟垂下眼眸,叹息道:“我也在海边生活了十年,为何我就没能悟出潮生剑法?”
薛铮正颜道:“那是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修习了其他剑法,而我却是一张白纸。”
他稍顿片刻,感慨说:“师父从没教过我一招一式,也许旁人觉得他收了我这个弟子却无甚作为,但若没有他的放任自流,我也不可能悟出潮生剑法,尤其是沧海横流一式,可以说,没有他的引导,我创不了这一式。”
“沧海横流是他引导你创出的?”年行舟点头,“这么说来,你师父的确是一位好师父——那他一定精通这套潮生剑法了?”
“剑法精髓我如实禀告过他,也在他面前演示过,后面四招还演示过不止一次,若说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潮生剑法,的确也就是师父了。”他回答。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你说,你师父此举,会不会还有其他深意?”她突然出声问。
薛铮苦笑,“这段日子我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但想不出来。”
他眼中阴霾之色重现,日影西移,旁边的逸风楼上渐渐嘈杂起来,有鼓掌声和欢呼声、笑语声传来,吵得小院里也是一片热闹。
年行舟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吵?”
“想是今日有堂会,或者有新近上岛的说书人。”他随口道。
她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沧海横流这一式,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沧海横流这式,剑气横展推出,若能抓住时机,剑气可引动周围共振,一旦成功,威力雷霆万钧,似惊涛裂岸,如果使用到人身上,被攻击者周身血液迸发,如浪奔腾破壁而出,会七窍流血而亡……这一招威力太大,对敌之时我从未使出过全招。”薛铮缓缓道。
年行舟一面听,一面点头,稍稍思索后,才道:“听你说来,这个招式的确很特殊,那么会不会你师父用沧海横流这一式,重点在于这个招式本身,而非故意要嫁祸于你。”
犹如黑暗中蓦地亮起一盏灯火,薛铮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顿时朝她看过来,屏息凝神而目光雪亮。
“你是说……”
她眉心微凝,朝他略一点头,“我们之前可能都想错了,你师父选在我闯入藏经阁那时用沧海横流自尽,不早不晚,是因为那时有人闯入了清宗殿,他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更不能召唤你,情急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留下一点讯息。”
薛铮心潮起伏,许久轻叹一声,“你说得对,当晚有人看见身形极似我的人从清宗殿离开,你我都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如今想来,也许就是那伙劫尸者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