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好呀,”苏黛伸手揽住他的腰,深深叹息一声,“凌随波,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他肩背一紧,随即掌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下来。
  细雨暂歇,云间现出薄薄一弯淡月,猋风早跑得没了影,只有那只凨毛兽百无聊赖地趴在草丛里,对那对紧紧拥吻的男女视而不见,只舔着草茎上的水珠,舔着舔着眼皮一垂,睡了过去。
  淋湿的树枝被捡来以魔火烘干,不一会儿小小棚子前燃起了篝火,日日在雨水中浸泡的苏黛难得有火烘干衣物,赶紧摘下棚架上的兽皮,把带着潮气的毯子和湿衣都取出来晾着。
  这处高地离有滑坡之险的山地都很远,处在几处山体交汇的平谷上,风远天阔,下方便有一道水流经过,水位已经涨得很高,旁边支流汇进来,银亮的水卷着细瀑冲入下方涧谷,深深远远的水声听起来格外清潺。
  “哗啦”一阵水声过后,凌随波从水中起身,拧着滴水的长发踩过草地,自后抱住她。
  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若有若无的月光恰到好处,男人的吻深深浅浅落下,似乎穿梭在肤上的夜风也变得滚烫起来。
  “那是什么?”她半睁的眼睛望向不远外的草丛深处,身体明显一僵,“凌随波,你快看!”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远处的风音草间,有细细碎碎的银芒正在流动,而这会儿天际云层已挡住了微弱的月光,那银芒并不是来自月亮的馈赠。
  “伴生月夕草,其叶两色,正紫背银,见光即萎,”苏黛口中念念有词,明亮的眸光里盛满喜色,“那银光……会是月夕草么?”
  凌随波目力强过她,自然已经看见随风摇曳的银色茎草另一面,比风音草略深一些的紫色。
  他点点头,“应该是。”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流动的银芒,月亮钻出云层,月光投下来的时候,那银芒骤然消失,只剩下风音草映在月光下的灰紫色轻浪,而月光隐去时,那流银再次出现在草浪中。
  “真的是月夕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苏黛一迭声地叫了起来,“这么说,底下这条河就是神姬河?神姬河显迹了?天,我找到了,我居然找到了!有月夕草就会有千回藤?千回藤呢?”
  她语声低了下去,一面近乎狂喜地呢喃着,一面挣脱他的怀抱。
  “急什么?月夕草出现后两日才会长出千回藤,”他笑道,手臂紧了紧,“这会儿千回藤大概还没出芽,我们守在这里,难道还怕它跑了?”
  “哦,对……” 还处在狂喜状态下的姑娘转过身,踮着脚结结实实地在他下巴上亲了一记。
  “太好了!”她高兴地忘乎所以,“凌随波,你来得真是时候。”
  他俯下身,含着笑意注视着她。
  而这种时候,她的喜悦的确急需要人分享,于是她拉低他的头,毫不吝啬地捧着他的脸,慷慨地在他唇上和颊畔印下一连串的亲吻。
  男人眸光危险地燃烧起来,呼吸既沉又热,环臂将她搂紧。
  意乱情迷之时,她像是听见风里有细碎的歌音飘过,悠远而来,盈满耳际。
  “我好像听见风音草在唱歌了……”她呢喃着,抱紧了他。
  春潮漫涨,一如奔腾的河水,丰饶滋润着大地沃土,乌云掩着月光,但那起伏的草浪中翻着莹莹流动的月夕草银芒,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几天后,苏黛收集到不少的千回藤,与伙伴们会合,准备启程前往黑虚之海畔,回归深海的另一端。
  魔洲大陆的雨季尚未过去,雨丝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迷蒙烟云布在远处海天交接处,穹际是一种泛着青灰的淡紫。
  海岸边最繁华的一处港口便在狞雾崖下,说繁华,其实远远比不上中州的海港,崖上不过只有十几户魔人散居着,以捕猎近海处的鱼兽为生。
  李长安从一户渔民处领回请他们帮着照管的海船,花了几天时间仔细检查和修补好,这日趁着风平浪静,将船起锚驶到岸边,几名弑魔军帮着将满兽车的东西搬上船,将船舱塞了个满满当当。
  一切准备停当,苏黛站在岸边与凌随波告别。
  海水轻轻拍打着海岸,几只海鸟在近空处翱翔,翅尖偶尔划过水面,在雨雾中荡开一线线浅浅的波纹。
  雨水氲湿了发丝,海风轻扬着衣袍,苏黛轻轻贴进男人怀里,倾听着胸膛内有力的心跳声。
  “我走了,”她半闭着眼睛,胳膊环住他的腰,欲言又止,“如果你……”
  凌随波低头在她发丝上亲吻一下,“苏黛,平叛完成后,我在魔洲大陆上还有一些事要做,事完我就去中州找你。”
  苏黛扬起脸儿,甜甜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你不去中州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你,也会永远记得在魔洲大陆上的这段经历。”
  男人专注地看了她片刻,炽热的眸光仍是令她内心深处怦然而动,他拨开她额际的乱发,指尖顺着修长的秀眉一直轻抚到眉尾。
  “我不要你只记得我,”他道,“等我。”
  她在他的注视中上了船,风帆鼓起,海船缓缓飘离岸边,凌随波转身上崖,跨上等待在崖上的猋风,从高处瞧着那艘海船载着甲板上的姑娘,渐行渐远。
  玉芙蓉瞧着高崖上那静静伫立的小黑点,叹了一声,道:“他会去中州吗?我是说,如今他虽然不是魔宫继承人了,那次审判后反而获得了更多支持和拥护,弑魔军也更不用说了,他舍得离开这里?”
  苏黛凝望着渐渐消失在雨雾中的那个黑点,平静地笑了笑,“顺其自然吧,这里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他若是改了主意,不去中州也没什么。”
  她朝玉芙蓉转过脸来,眸中熠熠生光,“他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若他不来,我会觉得遗憾,但并不会惋惜,我知道他会把我记在心里,而我也会把他记在心里。”
  玉芙蓉挑了挑眉,转开了话题,“哎,一走就是一年半,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了……”
  苏黛只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去了船尾,降下螺旋桨。
  三人归心似箭,海船昼夜不停在深海中破浪前行,历经重重风雨和险阻,终于在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清晨,抵达天栩洲的港口。
  此时并不是黑虚之海飓风肆虐的季节,港口人来人往,渔船遍布,三人走上海岸边长长的栈桥,听着周围熟悉的话语和吆喝声,都有些恍惚。
  三人在港口稍事休整,换洗一新后,登车往天栩洲大陆另一边的海岸行进。
  几天后马车越过大半个荒凉的天栩洲,快要到另一边海港时,苏黛放出的信鸢带着青宴山陶桃的信飞回了,玉芙蓉见她看完信后模样儿怔怔地,忙问,“怎么了?”
  苏黛顾不得回答她,埋头将信又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抬头,冲着玉芙蓉如释重负地一笑,“玉姐姐,到了那边港口,我得雇船去秋梧洲,我大师姐和师父现在都在秋梧洲的栖枫谷里,见了她们后我再去石兰山。”
  玉芙蓉干脆道:“行,听说栖枫谷是狐族聚居的地方,狐族长老和你师父都是见多识广的前辈,咱们带了若木花和千回藤回来,该怎么用我心里还没什么数,你也可以试着找她们打听打听。”
  苏黛应了,玉芙蓉又问李长安,“哎,我说你,是回你的南鹤洲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上同一条船。”
  李长安默不作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玉芙蓉挑眉道:“不想和我同路就算了,吞吞吐吐干什么?”
  苏黛抿嘴儿一笑,“玉姐姐装什么糊涂?李大哥不是说了吗,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不仅想和你同路到南鹤洲,还想和你同路去石兰山,以后都不走啦!是不是啊李大哥?”
  青年的脸有点微红,但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玉芙蓉哼了一声,“石兰山不养闲人。”
  李长安马上道:“我什么都能干,给你打杂、看守药庐,什么都成。”
  玉芙蓉绷着脸,半晌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去就去吧,倒也不至于打杂,我还有事儿交给你,你先去丹青阁,把能找到的有关补魂的典籍都给我借来。”
  苏黛忙道,“这事我跟大姐夫说一声就行了,用不着李大哥去。”
  “你大姐夫?谁?躺在药池里的那个?”
  苏黛大笑,“不,是丹青阁的陆阁主,他和我家大师姐成亲了,可不就是我大姐夫!”
  “这……”玉芙蓉和李长安皆是一愣,“这么巧?”
  “就是啊,我也没想到,”苏黛含笑点头,撩开车帘看向广阔天空,轻轻的叹喟飘散在风里,“真是太好了……”
  暖丽阳光撒下,马车载着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一路往天栩洲另一端的蔚蓝大海奔驰而去。
  日月跳丸,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两年后。
  青宴山正值秋季,枫叶初红,重峦间红绿相错,野菊争艳,淙淙流水漫过片片芳菲秀景,坠入峭壁嶙岩下。
  秋阳斜斜照在山顶的八角亭上,天高云闲,飞檐上一只毛色俗艳的鹦鹉在阳光下懒懒啄着羽毛,不时聒噪两句,倒使得亭内的人不至觉得孤单。
  苏黛穿了一身樱草色衣裙,松松挽着的发髻上插着一支莲花簪,耳下坠着细细流银耳饰,银光跃动在她耳下颈间,越发衬得肤如凝脂,秀致黛眉下乌眸灵动,顾盼生辉。
  她站在亭内的一角梁柱前,手执一支狼毫,沾了黛青色的染料,往柱上镌刻的字迹中填着颜色。
  “丙辰年六月,青宴山七代弟子年行舟,于崇清洲论剑大会上以自创之梳云剑法夺得魁首……丙辰年八月,青宴山收入八代弟子灵均……”
  原木柱上这帧宴山纪事已经密密麻麻刻满了一大片,苏黛填完最后一行的涂料,歪头看了看,抿着笑意收了笔墨。
  半年之前,石兰山药庐中的幽人开始陆陆续续醒来,赵三和阿纹带着他们的母亲最早离开,灵均的师父衢泊舟虽然神智已清,但一身内力和剑术皆已废去,他不愿回归宗门,也不愿耽搁灵均,将灵均送来青宴山便飘然远走,不知去向。
  青芜在苏黛和玉芙蓉前往黑虚之海后不久就自行醒来,一面抚养女儿,一面等着丈夫清醒,不久前一家三口离开石兰山,特意来了青宴山一趟。三四岁的小姑娘玉雪可爱,聪慧非常,玩着苏黛做的各种玩意儿爱不释手,青芜笑言,等女儿再长大一些就送来给苏黛当徒弟,苏黛认真允诺,送给女孩儿一对天工锁作为信物。
  半年前苏纤有清醒迹象时,玉芙蓉便给苏黛送了信,她赶到石兰山,于杏林中亲眼见到姐姐在药池内睁开眼睛。幽人清醒后会迷糊一阵子,苏纤半梦半醒的时间尤其长,苏黛精心照料着姐姐,日日抚琴给她听,又时常与她谈论幼时趣事。齐墨也苏醒后,苏纤终于恢复记忆,现两夫妻正结伴出游,希望借着山川大海,日月星辰的抚慰,能一点点平复痛失幼子和遭受巨难的创伤。
  玉芙蓉的药庐清冷下来,不过她仍是忙得脚不沾地,从魔界带回的大量药草和魔植种子在石兰山下遍地破土开花,有的变了异,有的更加茁壮,近日她还带信来,把她编纂的谱目给苏黛瞧。
  日头升高,今日秋阳分外毒辣,宴亭外浓密的树荫下来了几只乘凉的小动物,苏黛抱了一只白绒绒的野兔在膝上,往山下瞭望。
  师父秦惜晚又不知去了何方,已近知命之年,她精力越发旺盛,青宴山的大小事务早交给了苏黛,她更没有牵挂,有时相隔数月才会往青宴山传回一点讯息。
  李陵长居栖枫谷,年行舟不久前回来,带着灵均去了崇清洲的明月宗,陶桃和蔺摇光还在中州北部的沧湳妖域中寻找狐族失传已久的魅珠,如今青宴山只有苏黛长期留守,好在李陵前日在陆醒陪伴下回了山,正在住处休息,预备过两日接受锦烜大师的施针。
  这时山下有弟子传讯,说有生人到访。青宴山近年来声势扩大了不少,时常会有少年人和小孩前来投师,纵然筛选十分严格,但来人总是客,也说不定能遇到个别好苗子,所以苏黛向来会认真接待。
  她吩咐将来人引去斩月阁,放了那只野兔,整整衣裙站起身来。
  沿着山阶下到半山腰,她不觉一愣,放慢了脚步。
  通往斩月阁的蜿蜒山道上,重枝蔽叶间现出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袍人影,她定睛注视了片刻,心加速跳动起来,脚下步履不觉加快,拐过一个弯后,她终于瞧清楚了那人。
  他正等候在斩月阁碧瓦前的石门外,环臂靠在藤萝蔓绕的岩壁边,脚下丢着一个布囊,斗笠的边缘盖住了他上半张脸,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颚却一览无余,灰色衣袍的领口微敞着,现出一小片麦色肌肤。
  看见斜上方山道上的窈窕丽影,他摘下斗笠,站直了高大挺拔的身体。
  银亮流泉自身边岩壑间飞流而下,水花溅到前头的木桥栏杆上,水声响亮,正如苏黛此刻擂高的心音。
  她提起裙裾,朝他奔去。
  他迎上来,向她张开健实有力的臂膀。
  苏黛奔上木桥,还未扑进他怀里,凌随波双臂一合,已将她高高抱了起来,她坐在他手臂上,双手圈住他的颈脖,飞溅的水花点点扑到两人身上,钻入衣衫下浸开,不过谁也没有在意。
  男人眉间系着黑色额带,高高束起的褐色长发倾泻在脑后,他仰面瞧着她,唇角上扬,琥珀般漂亮的深眸里盛满笑意。
  “你来了……”苏黛抚着他眉心的额带,盈盈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会不来?”凌随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苏黛,你怪我来迟了么?”
  她摇摇头,“我说过,你不来也没有关系的——”
  凌随波将她抱坐在桥边的木栏上,双臂掌着她,低头轻轻碰了碰小巧秀气的鼻尖。
  “以后应该不会回去了,所以我交出弑魔军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魔洲大陆上游历,”他解释道,“我走访了很多部族的巫人和祭师,向他们征询他们所掌握的魂术——”
  “你不回去了?”苏黛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疑惑道,“你以后都留在中州了?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原本就是半个中州人,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他注视着她笑道,“我收集了魔界有关魂术的点点滴滴,想和中州现存的魂术一起融合起来试着研究研究,这或许是我母亲会跟随我父亲去魔洲大陆的原因之一,也或许在其他地方,还有像我这样的人……我想,研究魂术,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就是不知道——”
  他顿了顿,褐眸中跳动着灼灼生光的火焰,“青宴山会不会收留我。”
  苏黛只抿着嘴儿笑,垂眸不回答他,直到下巴被长指轻轻抬起,她方才笑道,“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那谁能做主?”他问道,语声沉了下来,“带我去见你师父。”
  苏黛手臂挂在他肩上,垂在地上的脚尖轻轻晃着,慢悠悠笑道:“我师父不在,不过大师姐在……”
  他疑惑,“你大师姐?她不是——”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苏黛的目光自男人宽肩往上,落在山顶的宴亭内,那里隐约多了两条模糊的人影,她唇畔笑意加深,“一会儿等你见了他们,再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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