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明轩是愿意的,他早就认定了追随宋弋清,况且,暗离死于妖邪手中,他更是要为其报仇,令天下清明。
“不是还有一生吗?”
宋弋清着实不会说话,沉眸阖眼道:“剩下一成,是万劫不复。”
戚明轩也不惧,挂在脸上的笑意无须臾凝滞,只道:“愿已己身,为天下身先士卒,不悔,亦无惧。”
话落,戚远灏欣慰红眼,转头时眼眶泣泪。
宋弋清既欣慰,又悲悯:“郇翼寻到了修炼魔种的办法,他想要炼出不计其数的魔种与轻尘抗衡,我要你潜入蛮荒,阻止他们,我会传你一半修为,教你术法,也不必殊死一搏,尽力即可,主要他们不那么轻易成事就好,等到我和徐子澜……”
或许等不到。
“好。”千难万险,终不敌他心中凛然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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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哪儿了?”
叱月从身后走近,徐子澜眸色混沌却不偏不倚,只虚虚俯视悬崖,崖下烛火葳蕤处,是上岐驻地。
胜者向来高歌美酒,而败军死寂沉沉,烟云雾缭中,只余凄歌。
叱月道:“去青阳救晏无邪了,晏无邪重伤,生死未卜。”
晏无邪不能死,他一死,皇位落入旁人之手,百姓亦是身处炼狱。
徐子澜失神得悲悯,神色间已然同宋弋清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原来这三界需要她操心这么多。”
“徐公子,老夫还是那句话,众生等不到下一个轻羽剑剑主了。”
叱月喋喋不休:“轻尘可以弃,徐子澜可以舍,天下苍生也可以不管不顾,但那也是书析伝用永无轮回换来的苍生,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本不愿逼你,是因为她曾经替书析伝选过,那是一条无论怎么选,都无法令她心安的选择,所以这次她本想自己扛,为此,她不惜坠入幽冥海,只为洗涤那一身邪骨,换一个成仙的渺茫机会,可天道无情,她实在是别无他法,唯有你了。”
“这就是因果轮回,她舍弃了书析伝,如今天道又叫你来舍弃她。”
徐子澜沉默许久,才道:“她没有舍弃书析伝,我也不想报应她。”
就算没有宋弋清,书析伝也会为天下大义而献身。
“不成仙,我就握不住那柄剑吗?一定得是那柄剑吗?”
“一定得是。”
“成了堕仙,会如何?”
叱月苍老容颜上挂着慈祥仁和的笑:“再苦的后果,不外乎同书析伝一样。”
蓦地,徐子澜轻哂出声,好似释怀,又宛若绝望。
“我不是她,担不起庇佑天下的重担,如果守护苍生是她的职责,那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她,既如此,遂了她的愿吧。”
毕竟也是书析伝的遗愿。
话音刚落,宋弋清也现身,肩头一对灵蝶轻舞,好似话本中虽死却化蝶相伴的眷侣。
明明只隔着七尺,宋弋清与徐子澜却疏离得寂寥。
宋弋清抬手,抽离徐子澜体内的魔气,让徐子澜猛然想起,他体内,因为沈玦那一剑,还流淌着宋弋清的血。
或许就是因为有她的一缕魔气,他才足矣在幽冥海存活。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在护着自己。
肉身被重铸,醇厚的道气注入到他体内,令他身躯一颤,那是来自宋弋清为数不多的修为,而她只身入魔。
她不是魔女,而是神女,道系正统弟子,肩负着苍生兴亡的使命,不论她是人是邪,都有一颗至纯之心。
“虽然你我之间不该这么生疏,但我还是要说,抱歉,是我负了你。”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耐不住寂寞,主动招惹徐子澜。
徐子澜:“两不负。”
说完,身影消散于此,他怕等宋弋清转身,他会心软动容。
叱月叹息,总觉得如何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
比起闻蓁他们,徐子澜成仙则更为艰难些,三百年前的别琢本就该死,偏偏叫书析伝续了一命,活成了徐子澜,而且,徐子澜也曾入魔,神髓已灭,虽有宋弋清渡的百年修为,可成仙也委实不易。
连日雷劫,只叫受天劫之人遍体鳞伤,营地外,设下的抵御阵法也因宋弋清修为大损也削弱。
宋弋清轻掀动眼睑,撑着虚弱身躯起身,嘱托守在一旁的叱月:“之后就劳你替他护法了。”
叱月还欲说些什么,可终究是难开口,又是百年修为,又是替徐子澜挡下一半天劫的,她所行之事,早已足够千古流芳。
三日到了,她该回齐云山了。
轻尘出尔反尔,这三日,墨澹已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齐云山邪魔横行,再不复往日光景,轻尘身姿岿然,宛若在此静候多时了,而在他的脚边,是苟延残喘的柳青芜。
“我对她极尽折磨,她都没死成,全天下这么怕死的,她是第一个。”
柳青芜满身污血,恶臭刺鼻,一双混浊眸子望去,泪痕汹涌,却被拔了舌头,说不出一言半语,宋弋清也未曾怜悯一记眼神。
“所有人都负了你,书寻,书祈珒,就连你的死,也是因为戚沢,如今徐子澜也是如此,舍弃了你成仙,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无论你成魔成仙,我都不觉得你有错,错的从来都不是你。”
轻尘冷锐的眉峰微蹙,黝黑眸底却波澜不起,有的只有厌世嫉俗。
“轻尘,你的出世肩负着湮灭三界,可修仙问道的,是除魔伏妖,佑众生安宁。”
“错了。”轻尘矢口否认。
“我为你而生。”也因宋弋清出世。
或许还会死在宋弋清手里。
归根结底,都逃不开宿命二字。
“成了仙又如何?又不是没诛仙过,只要杀了徐子澜,这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该属于我的,注定是我的。”
他目露贪婪与凶戾,已然快被魔性喰食殆尽。
宋弋清倾心维护:“我不会让你杀了他。”
利剑出鞘,苍茫天地凋谢少许,可不论二人厮杀得有多激烈,他们都杀不死对方,宋弋清是不死之身,而轻尘,但凡世间有一缕魔气,就会无线复生,除非有至纯之气镇压。
许久,久到地老天荒,二人仍不知怠倦。
刹那,西南向迸出一道金光,横亘天地,镇破千万里祟气,直至逼近到此处时,流光溢彩的人也倏尔现身。
成仙褪去了他一身凡尘俗气,矜贵到令人瞻仰,眸底的缱绻不显,只有沉敛的漠然持重,身姿谡谡,飘逸得风姿绰约。
轻尘眸底只余恨与戾,妄图将徐子澜除之而后快:“你我之间就不必叙旧了吧?”
归尘剑与轻羽剑相辅相成时,实力骇人,轻尘稍不经意,就会被划破衣袍,不过,也绝非让宋弋清和徐子澜二人压一头,即便是有徐子澜在,也胜负难分。
轻尘对徐子澜杀心太重,即便徐子澜成仙,身负宋弋清修为,也在狂烈的邪气下,趔趄得虚晃身形。
天地间所有邪性汇聚于一身,稍沾染半分轻尘身上的祟气,就是一记重伤,可徐子澜亦是不差,天地正气尽在他手,仍可殊死一搏。
在宋弋清急遽残影招式下,未等轻尘稍作喘息,回眸时,剑刃已然划破了他的侧颈。
他只需轻抚,那处伤势就缓缓愈合,侧目的眸子猩红残虐,并无狼狈:“真以为我会对你留情?”
宋弋清替徐子澜解了围,自身安危却深陷囫囵:“你当然不会,既是对手,本就该你死我活。”
轻尘嚼穿龈血,舔舐着唇角猩红,面庞邪魅得扭曲:“好,那我就先吸噬掉你体内魔气,将你变为废人,再杀了他!”
疯魔的轻尘人挡杀人,魔挡灭魔,仙挡诛仙,吞噬之力比幽冥海强悍千万倍,宋弋清也招式相同。
一时,二人间魔气涌动,吸附着对方的灵力,自己却又深陷吞没。
可蓦然,一道身躯卷入战局,未等轻尘出手,宋弋清就用意念招来归尘剑,剑穿那人心肺,击杀了柳青芜。
柳青芜于她可不是姐妹,她是宋弋清,不是柳凄凄,也不耻与柳青芜为伍,所以,往日仇恨,她不会对柳青芜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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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天道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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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芜唇口鲜血四溅,咽气时双眸望向半空上的宋弋清,凄楚不甘,还裹挟着悔恨,可宋弋清神情却无动于衷。
轻羽剑万剑齐发,穿过轻尘身躯,也只叫轻尘受了轻伤。
宋弋清只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流失,剧烈的绞痛令她冷汗频频,她竟生出祈祷,若是自己被轻尘噬攫,徐子澜再将轻尘抹杀,自己是否也会如愿解脱。
应当不会,再如何,轻尘都是三界之内,天地醇粹的灵气能镇压他,只是反之会如何?
不知道用这法子是否可行。
她叫停了意图斩断二人纠缠的徐子澜,只待她与轻尘拼杀。
百年魔修与万年魔种,明明胜负顷刻可分,但偏偏她是宋弋清,不论修仙还是修魔,都天赋异禀到供人瞻仰却步。
可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毒蝎,蓦地蜇在了轻尘颈项,毒蛊入身,叫轻尘一刹晃了神儿,恰好给了宋弋清可趁之机,这顷刻,就是最为致命的,已见颓实。
魔种之力,连带着轻尘都入了宋弋清体内,徐子澜虽有不忍,却也不拖泥带水,宋弋清困不住轻尘多时,多犹豫一分,也只会叫宋弋清多受一分折磨,倒不如快刀转乱麻。
万剑入身,叫宋弋清疼得四肢百骸都颤栗不止,唇齿间,是咬碎了牙根儿都止不住的猩液浓稠。
徐子澜接着人着地,极力扼杀那股快宣泄而出的心酸,有话未曾说出,二人只剩下漠然。
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安定不过半晌,胸腔剧震,一道魔气钻出,现出步伐剧晃的人影。
轻尘也连着溅了好几口血腥,抬手擦拭时,似狼犬的牙尖微露,狰狞得邪肆,点漆般的眸泄出乌红诡异:“别以为这样就能除了我,再来十次百次,也无济于事,只会耗尽你所有灵力。”
清冽的眸光中饱含对苍生的悲悯,也有堪比神祇的不败,孤傲清高,目下无尘。
四目相对,竟真有了默契。
魂烬卦。
此卦虽凶险,却可一试。
徐子澜献身于此卦,宋弋清掠夺着徐子澜体内部分修为,另一股力用来抵御轻尘,待到时机成熟时才收手,索性徐子澜并无太多不妥,只发发丝稍白。
“轻尘,万物皆有善恶,可你生来就身不由己,我本以为你、我、戚沢,我们三人能永远伴对方左右——”
轻尘:“从戚沢死去,就没有永远了。”
戚沢身死,宋弋清遭围剿,人生最为在意的二人如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缘于书祈珒和柳青芜。
他本活在幻梦中,宋弋清,戚沢,徐子澜他也不在意,可这一切,都被书祈珒毁去,书祈珒步步紧逼,只叫他别无选择,直至蜕变成为万恶之主——魔种。
宋弋清:“师父也曾传授我许多剑法,有一招,从前我觉得你不会用到……”
却不曾想,终有一日会用到,只是用在了他身上。
“叫什么?”
“天地一剑。”
“那我想看看。”
熟稔又简洁,像是旧友之间随意的攀扯。
归尘剑起,轻羽剑也铮然,连带着轻尘往日用的佩剑也如此,三界所有的剑在这一刻都嗡鸣不止。
她体内积攒着徐子澜的仙气,足矣凝聚至臻至纯浩然正气于己身,悬于轻尘头顶上的归尘剑并不大,白光寒凛,其中威力震得天地颤抖,徐子澜光是立着就颤颤巍巍。
宋弋清倏然灭形,随着头顶的归尘剑而下,轻尘所含魔性也不弱,两相碰撞,天地虽有倾覆之势,可五方神器和神灵庇护,保天地无恙。
鎏金将轻尘笼罩,似若金笼,牢固得出进不了丝缕邪恶,只待不甘地困兽之争后,乾坤已定。
宋弋清欲收手,可轻尘却不愿。
过往三百年,他和宋弋清不曾在一起的日子鲜少,寥寥几日,也叫他思之成疾,他知宋弋清或许会日日守着他,可他不愿叫宋弋清束缚,囚仙环已经让她不得自由了。
他不想被囚禁,过着既整日担心受怕和期许宋弋清的到来,又叫宋弋清羁绊的日子。
他甘愿一死。
他生于归尘和轻羽,名唤轻尘,死于归尘和轻羽之下,不外乎宿命。
三百年一遭,也叫他心满意足。
身躯重重坠地,她也落于自己身旁,眼中滑落的湿润入鬓,只道:“青色,真的很好看。”
她轻“嗯”,却难掩其中破碎与凄苦。
魔族应魔气而生,而不会留下尸身,只在顷刻间,便如风吹轻沙,杳然无踪,好似从未曾来过这人世间一遭。
染着墨的宣纸微舞,随之消亡。
万籁俱寂,早前凋零的草木冒出嫩芽,浊气被驱逐,天色乍霁。
宋弋清与徐子澜遥遥相望,往日缠绵的眉眼中,更多如释重负,再多的诉说也闭口不谈,继而二人恭仰俯身相拜。
凡尘事了,飞升上界,注定诡道不同路。
宋弋清走了两步,手轻抚腹部,猛然再回首时,空无一人。
她消去师父墓碑上的痕迹,一个她,一个书祈珒,都算不上是好徒弟,只会辱没了师父清明。
宋弋清到蛮荒寻到戚明轩时,戚明轩脱了全身力虚脱在地,仰面急喘。
蓦然,一张姣好秾艷的容颜赫然在目,笑意粲然明艳:“怎么这么厉害?”
长者的宠溺夸得戚明轩飘飘然,也攥住宋弋清伸出来的手借力起身:“笑话,我好歹也有你一半的修为,要是连那些个小喽喽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太丢人现眼了些。”
话虽如此,可戚明轩伤势不轻,可见此站险恶。
“走吧,去战前。”
青阳和上岐联合成了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日益短小破败,两军逐渐成为一军,誓死拼杀,战场残酷,每一战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站,可将士们知晓,这真的是最后一站了。
若是能剿灭魔种,那他们就有希望能活,要是魔种得胜,也没什么生机了。
可刚才远处上神飞升,只叫他们愈发浴血奋战。
“赢了吧?是赢了,魔种伏诛了!”
宋弋清和戚明轩现身,战场倏然停滞,一时,妖魔无措,戚明轩招式疾风掠影,转瞬间,以嵐鄠为首的几位魔族就灰飞烟灭,连带着最跋扈的妖兽也人头落地。
戚明轩身处敌军,却临危不惧,只擦拭着自己手中的佩剑,少年意气最盛:“轻尘和郇翼以死,若是再不退出九州地界,皆叫尔等葬身此处。”
要想杀尽这些妖兽,对他和宋弋清而言,不过假以时日的辛苦,可天下疲弊许久,再生杀戮,也只会徒增怨念,但凡世间有一妖一魔存在,此战就不会休止。